度假村就建在村子的西头,滔滔的王河水打院门前淌过,奔流不息地一路向东汇入辽河。一座挂满红灯笼的石桥连通两岸,应该是工匠为了美观,将中式仿古护栏喷涂成了朱红色。
大院被一望无际的良田包围着,不同生长期的作物色彩缤纷,层次分明,依着地势高高低低种植着水稻、高粱、糜子、谷子,其中以长势喜人的苞米为主。粗壮的秸秆、婆娑的叶子密密实实遮挡住阡陌垄沟,似天鹅绒地毯铺展到葱绿的远山脚下。
在汽车驶上石桥的当口发生个小插曲,不是因为转弯的速度太快了,驾驶员没有注意瞭望,而是道旁拉车的女人心不在焉,正回头跟坐车的男人拌嘴呢。平板车径直冲向车身,不是东张西望的李玄反应迅速,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指定要出交通事故的。
他的喊声惊吓到了拉车的女人,极度紧张令其脚下一软,“扑通”双膝跪在地上。汽车瞬间刹住了,坐没坐相的中年男人被前倾的惯力裹挟着,一下子扑倒在车板上。
医生李玄出于好意跳下汽车,赶忙去搀扶摔倒的女人,关切地询问她伤没伤到。
女人被扶起来,拍打着裤腿上的尘土,紧说自己没有事,是走路不小心,跟汽车没关系。
“你个蠢老娘们!咋跟他们没关系呢?没有车子拐弯,你能摔倒啊?”她男人可来了脾气,气急败坏地从车子上爬起来,如恶虎般扑上去,一把揪住医生的胳膊,“你们是咋开的车?不注意瞭望啊?我老婆不但血压高,还有心脏病,就怕突然按喇叭,看把她吓得,你们得负责任。”
“我没按喇叭呀。”刘庆东和曹斌也下了车。
村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的确没听到鸣笛声。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弯腰拽起女人的裤腿,“你们喊了没有?喊了没有?看看,看看,这拨了盖儿磕得却青,都瘀血啦,十天半拉月就别想下地干活了,牛谁喂?孩子上学谁送?这下损失可大了去啦。”
三个好朋友一起去看,哪儿有那八宗事儿呀?女人脸上被日头晒得黝黑,身上倒是漂白。没有男人说的淤青啊?
女人顿时羞红了脸,赶忙把裤腿拉下去,“没事,没事,不就是磕一下嘛,没啥大不了的。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接着召唤自己的男人,“二民,别难为人家啦,眼瞅着又要下雨了,还得抓紧把地里的苞米该子拉回家呢,牛都没吃的啦。”
“那怎么行呢?都别走!”男人大喝一声,“她没事,我还有事呢,刚才那一下子,把我的梗椎病都整犯了,晃得我脑瓜子差点儿甩出去,现在还天旋地转的呢,不拿一千块钱看病,就别想走。”
“你这不是讹人吗?”医生闻听此言气不打一出来。
物理老师也不买账,“报警,经官,臭不要脸的,跑来碰瓷呀?”
刘庆东并没有他俩那么激动,他晓得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最后吃亏的还是外乡人。那回公司组织去山东旅游学习,领队董仲不立事,跟当地人发生了冲突,对方一嗓子几乎整个唐村镇的老百姓都出来了,操起随手的家伙把旅行车团团围住,不是邹县发电厂的同志出面调停,恐怕要被群殴了,你可要知道,那里是铁道游击队的故乡,惹乎的还是镇长的小舅子。
可好言好语无济于事,即使女人也帮着说话,可那中年农民油盐不进,非得让他们掏一千块钱平事儿。
“徐二叔,咋地啦?生那么大气呀?不是没碰到人嘛,咔倒了也没咋地,嘎哈要那么多钱呀?他们是度假村的客人,您就高抬贵手吧。”是个骑电动三轮车的小伙子劝解着。
这孩子长得方头方脑,皮肤黝黑,憨得呼哧的讨人喜欢。电动车不大,却很实用,在后斗子里装满了买来的蔬菜。年轻人是出事后才到的,在旁边瞅一会儿啦,听明白了大致的情况。
“你一边旯去!屁大点儿孩子也装人啦。”男人没好气地斥责道,“你们度假村的客人关我屁事儿?不提度假村还好点儿,提起来我就来气,她们姐弟俩没一个好饼,加上刘琪那死鬼,全是狼心狗肺的家伙。张强,你才来几天呀?不知道她们是啥人,我劝你呀,还是早早辞了这份工作,别跟**玩应学坏喽。”
看得出年轻人的性格老实本分,对中年人颇有几分忌惮,不敢针锋相对,只是低声嘟囔着,“我们度假村咋对不起你啦?”
“对不起我的事儿多啦!”男人梗梗着脖子,努努着眼珠子,“别的不说,是她那死鬼丈夫刘老坏,把个好端端的煤矿搞黄了,让我们这些工人失了业,最后矿区被他强租了去,一包就是十年。让他小舅子在村东头包块地,建煤场搞得乌烟暴土的,刮得我屋里可哪儿都是煤粉子。我让他们赔偿,还拿镇里压我。建民宿口袋房用的荒地,最早是我放牛的草场,她托关系走人情搞到手,我种的饲料地全给砍了。呸,这不是恶霸是什么?我徐志民不会吃哑巴亏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二民,你吵吵什么?看你这火气,都要把度假村点着喽。”一个剃着圆寸的汉子走过石桥,他五十几岁的年纪,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脑袋扁长,前背篓后迪迪,青筋凸起,活像黄土高坡水土流失冲出来的沟壑,又像脖子上顶着个蓝莓山药。看他是个爱干净的人,穿着非常板整,衣服浆洗得透透楞楞的,脚上是小白袜、黑皮凉鞋,皮带扎腰,裤线笔直。
看到来人,暴躁男人顿时气焰锐减,“毕哥,这不怨我,他们开车横冲直撞,把我媳妇晃倒了。我向他们要点儿惊吓费,一千块钱不多吧?”
“不多!如今上趟医院没个千八百的下不来,一千不多。”来人认同地摇着头,“可他们是我的朋友,从沈阳来看我的,你看这咋整?”
男人顿时面露惊讶,“啥?你的朋友啊!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吗?早知道是这样,冲着你毕哥,我一分钱也不能要啊。”
姓毕的汉子表示感谢,上前与李玄等人打着招呼,然后回头不忘关心女人的伤势,“弟妹的腿没事儿吧?”
“没啥大事,磕了一下,不耽误运苞米该子。我刚才跟他们要钱,是赌气车开得太快了,还有看不惯那两个憋犊子。”他扭脸警告那年轻人,“以后在我面前少提姓翟的,我跟他们势不两立,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圆寸汉子压低声音附和他,“那两个玩应不是好东西,度假村都要黄铺啦,一天都没几个客人,还硬挺,赖了吧唧地不走,真烦人,把整个村子都带穷了。”
男人点头同意,表示是那么回事儿,“毕哥,村东的煤场租出去了吗?”
“还没呢,自从翟宏刚那小子破产后,煤场一直闲着,我们老板也联系过几个客户,可人家嫌地方小,达不到储煤的要求,都没谈成。闲了有大半年了,我们老板也急呀。”
“是呀,是呀,我们村的好地方都被不是人的占了。我也是受害者,放个牛还得去南帽山。”男人恨得直咬槽牙。
汉子招呼三个朋友上车,要带他们进度假村,汽车临启动前他按下车窗,“二民,这两天有空儿没?我请你去市里吃猪脚火锅,咱哥俩聚一聚,你听我电话吧。”
望着驶过石桥的汽车,女人不无嘲讽地嗔怪道:“当家的,你咋那么怕姓毕的?他身上长了瘆人毛啦?你刚才那驹了暴跳的能耐呢?”
男人斜楞了一眼妻子,“老娘们家家的,你知道个啥?你以为姓毕的是煤场打更的呀,他可不是一般人,他给多少镇领导看过病,路子野着呢。雇他的老板更邪乎,黑白两道都好使,用脚趾头能碾死你。我有次跟他喝酒,喝高了,给我透话,说他是度假村的终结者,不用多久就能替我出气。”
“他不是跟姓翟的处得挺铁吗?给刚子看煤场尽心尽力的,人家给他开工资呢。”女人不解地问。
“那是破产前,租地时谈好的,由乙方给他开钱儿。我听他那意思,他们老板也惦记度假村这块地呢。”男人蹁腿上了车,催促妻子抓紧去地里,“婆婆妈妈的,啥都问,快拉车吧。看这天儿,雨还是没下透啊。咱家这几亩苞米地全给淹了,只能做牛饲料,可惜潦啦。”
女人叮嘱他坐好了,便稳稳地抬起车把手,“张强,你搁那儿捅咕啥呢?车坏啦?”
小伙子头也没抬地回应道:“没电了,我昨晚充电啦?备不住是接触不好,诶,点儿背,只能推着走啦。”检查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故障,便无可奈何地推车上桥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