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齑玉脍

第8章

四月下旬,真正的春晖满大地,春华绚烂,处处生机。

清晨

钟绿翘掐算着日子,对着正在晾晒药材的杨二娘高声道,“我得去趟城里了,有些药材快要续不上了。”

杨二娘想了想,“可是煅牡蛎、煅龙骨那些?”

“嗯,是啊,这个须得到城里买,咱们这山上可长不出来。”钟绿翘收拾着药柜,朝着杨二娘嫣然一笑,“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呀,姐姐请你吃扬州城的糕,那里有整个淮南道最好的糕。”

“你又没走遍整个淮南道过,你怎么知道那是最好的。”杨二娘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去洗手了。

“我是没游遍淮南道,但是姐姐我吃过整个长安城最好的点心,吾私以为扬州城西那家罗记糕饼铺子乃是南派糕点之最,尤其是那个糯米红糖糍粑,赶着出锅就吃,一口下去,外面酥脆内里柔韧,还能拉丝儿呢!”

杨二娘已然整装待发,声音像每一个**岁的小姑娘一样甜蜜可爱,“阿姐,我们现在就出发吧!现在走,还能赶上关城门前回来呀!”

杨二娘说完自己都恶寒不已,她原来不是这样的人,真是,近墨者黑!

钟绿翘打包起一些干粮,“去跟杨嫂子说一声,我去借辆牛车。”

“好嘞!”

“杨大夫,真的不需要我等你们么?”

“太麻烦您了,杨三叔,我们还说不准呢,说不定要留宿一晚的,您先紧着自己的事儿就好,若是关城门时我们没回去,您同二娘她娘亲说一声,她知晓的。”

“好好,你们也小心啊,夜深了一定就不要赶路了!”

“您放心,慢走啊。”

来扬州城时,钟绿翘本来想借辆牛车,正好练练自己的赶车的技术,不想正好村里的杨家三叔要进城来探望亲戚。

这杨家三叔是个周到人,说什么也不让她自己做赶车这种苦累活,硬是把这师徒两个都拉车后头坐着了。

杨二娘清清嗓子,“那个,那个呢?”

“哪个?”

“罗记,那个糯米糍粑——”

钟绿翘仗着身高优势,迅速地摸摸杨二娘的脑袋,“先去城北的生药铺子,然后去城西吃午食。”

杨二娘无能狂怒,“你不许拍我头不许拍我头!”

钟绿翘笑话她,“你看你看,嘴上说着不在意,果然还是怕自己长不高吧!”

杨二娘脸上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我,我,这是,嗯——尊严的问题!”

钟绿翘已经哈哈笑着往前走了,“你还要在城门口待多久呀,快走了呀,不然今天真要留宿了!”

杨二娘嗷了一声,小跑着跟了上去,没小心撞到一个男人,她立马摆出可以迷惑全村人的可爱脸,“阿叔抱歉,二娘不是故意的啦~”

那人倒没在意,只是笑笑,摸摸她的脑袋,“没事,还不快去跟上你家的大人,去吧。”

杨二娘连忙跑去抓住钟绿翘的衣袖子,与她斗着嘴走远了。

那男人在原地看了好一会,缓缓地笑了。

“没想到啊,这罗记这么火热啊,一间小铺子,竟能排这么长的队出来。”杨二娘坐在对面的食肆里,望着那飘着罗记的幡子后面,排着的一条长龙似的队伍,“咱们今天真的能吃到吗?”

钟绿翘老神在在地小口饮着小盏花茶,“先填饱肚子,别急嘛。”

只见桌上是一荤一素一汤。

“这个时候这家的莼菜鲈鱼汤最美,你不要错过了,还有那个红烧豚肉,软烂甘美,真一绝。”

杨二娘一顿吃喝,顺带着也给钟绿翘了难得的赞语,她真诚道,“你这朋友我交的真是值了,说好吃的你是真懂!”

钟绿翘笑的肩膀轻颤,“吃完咱们去买糕。”

“啊,可是后面又排上了。”

“没事,咱们悄悄走个后门。”

“嗯?”

杨二娘咂咂嘴,她是真觉得,有个能包揽你吃喝,而且精通各处美食的朋友真好,更可贵的是,这朋友她拿人家东西真不给钱啊!

她一派乖乖小孩的样子,坐着吃点心喝茶,听钟绿翘和那老板娘聊上了,没错,她真的走了后门,直接到人家自己的宅子里来坐了。

这条街上的食肆、糕饼铺子都是前面做生意,后头自家人住着的。

“你说你提前来也不说,我好给准备你喜欢的羊汤呀!”

“哎哟,哪那么麻烦的,我是进城采买药材,正好来看看您,您近来可好?”

“都好都好,腰也不疼手也不抖了,还要多谢你呢!”

“上次给您捎来的糕点方子反响怎么样?”

“好,好着呢,大受欢迎,你给的方子,哪有不受欢迎的道理。”

“您收好,这些是我新想的配方,提前给您拿来了。”

“这么多啊,真是辛苦了呀!”

“我许是要忙一段时间,便索性把今年秋天特定的新花样也给您了”

直到钟绿翘带着杨二娘离开,她才开口,“我斗胆一猜,那家食肆的菜谱不会也有你的手笔吧?”

“嗐,赚点小零花,人家也是小本经营,赚不来什么的,也就能多给我免个单罢了,小事小事。”钟绿翘弯着嘴角笑。

杨二娘:这姐说话果然只能信五分

“你之前还跟我说你穷的要死,以后只吃两顿饭。”

钟绿翘眼珠子一转,“有吗,诶我瞎说的。”

杨二娘,“果然只是因为你懒吧... ...”

“好了好了,今朝有酒今朝醉,逍遥几朝是几朝嘛,回去咱们吃好的,用鲜嫩的大鲈鱼给你片金齑玉脍吃,这可是扬州名菜诶~”

“搞笑,哪来的鱼?”

“咱们钓呀,我跟你说,要学我这手钓鱼技术,那是要另外拜师的!”

“呵,我听你乱讲!”

钟绿翘见她这样觉得甚是好玩,又忍不住手贱摸她脑袋,“哎你头上有虫子我帮你拍拍,拍拍~”

杨二娘:好好好,我是朵花嘛,我这么招虫子。

她们最后还是没能赶上关城门前离开,只好去找家逆旅投宿。

也许是今天吃的太多,也许是天将将黑两人就躺床上了,也许是杨二娘这个地道的非大唐土著居民头一回进城——

杨二娘:拜托!这可是唐时扬州城!

总之,她睡不着觉,便要缠着钟绿翘说话。

钟绿翘啊啊两声,愤怒道,“真的,若是在我那时代,最烦的就是你这种,我绝不与你做朋友了!!”

杨二娘呵呵两声,“你那时候有朋友么你?”

钟绿翘快速回嘴,“你又有?”

两个人膝上各中一箭。

钟绿翘拢了拢外衣,承认道,“我确实没有。”

杨二娘扭捏了一下,还是说道,“那个,我只是顺嘴,我口无遮拦了,不好意思啊......”

钟绿翘摆摆手示意无妨,“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杨二娘捏了捏被角,“其实这也没关系的,我也没有朋友,我太忙了,我整个人生都投入到研究里来了。”

“没关系的呀,我就只是好奇。”钟绿翘的脸在烛光下有些难掩饰的落寞。

“那,我想,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久,见到一个同为外来的人,有些不好同他人说的话,你也会同我说的,可是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从来不说自己时代的事,其实,就是我瞎想的,我都是自己乱想,也有可能你只是——”

“我确实,不太爱讲那时候的事,可能是,哪怕回忆都会觉得孤独吧,哎。”

杨二娘凝神望着她,其实她很难想象那是怎么样的孤独,以至于让她都不愿意回想。

毕竟眼前这个人,曾经独自一人在山上的道观盘桓了数十年,远离尘世,那是何等的枯燥,何等的无趣啊。

而且因为她那异常的生长速度,估计也没有办法同什么人产生很深的交集,她的师门也是几乎把她放在一个地方,只要管她活着,别的就不再管顾了似的。

而这样的生活,钟绿翘照样可以轻松的说起,甚至觉得日日有趣,处处都是好风景。

“哎呀怎么深夜伤感上了,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还是说点有趣的吧,同你讲讲我在华清宫的宫女生活吧,这个比较有趣。”

“嗯?你不是说你之后就回道观么?”

“我是说我从骊山宫回了道观,那骊山宫推了,同华清宫并到一处了嘛,在原来的位置,建起了那座,留名千古的,长生殿。”

长生殿是华清宫的一个殿,所以自然是算到华清宫的大宫女管的。

钟绿翘这个骊山宫移民也就正式成了华清宫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人,除了工龄长点,钟绿翘想着,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吧?

那是天宝四年

春时和秋时,玄宗总是要来骊山一游的,这时候的华清宫就会格外的忙碌。

“阿钟,你的工牌上说你是开元十六年春成为宫人的,这么早呀!”,是时仲春,同她一道在膳房做活的小宫女红玉穿着浅绿色的单薄春衫,止不住好奇的问她。

实际上钟绿翘此人一直是其他宫女背后探讨的对象,她的举止仪态,她对于宫室规矩的熟稔,包括像是大宴的整套流程,所用器具的不同,她都颇为了解。

明明同样是十六七岁的宫女,大家都穿一样的宫装,只有她显得特别的沉稳,所有小宫女都在背后学着她的样子走路说话,希望自己也这样的优雅,行止有度,因而特别服她管。

至于嫉妒不嫉妒的,这里是行宫,不是内宫,统共这么点人,斗个什么意思?

而且她的工牌上,如果没写错,那可是有着十七八年的年头了,难不成她是出生就做宫女?

众小宫女在心里想,那可是老资历的前辈了呀。

钟绿翘手里动作不停,将上好鲈鱼片作蝉翼般的薄片,在这初春时候,这样大的一条鲜的鲈鱼,便已经让人知道了何为天宝之奢,“我随钟嬷嬷姓的,是自小就在这了,从前钟嬷嬷在这里管事的。”

红玉拍手,为自己的机智而兴奋不已,“我就说我猜对的嘛,钟嬷嬷果然是你的养母,你出生就在这里做宫女了,怪不得她有时会来找你说话。”

钟绿翘笑了笑,将摆好盘、浇了上好的白梅醋汁的金齑玉脍转交给她,“快,送过去。”

看着红玉这小丫头忙碌又努力维持镇定的身影,她忍不住笑了笑。

她可一字都没有说谎,但也没肯定的回答她任何问题。

这样应该可以止住这群小丫头片子的好奇心了。

她躲在厨房里做菜,轻易不会道御前侍奉汤食,到底怕碰见什么故人,万一认出来了,平白的生出事端来,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修道,所以驻颜有术吧。

“绿翘?是不是你?”一个身穿女官服饰的女人迟疑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抱歉啊,我看您像我一位故人... ...”

钟绿翘抬头看去,微笑道,“好久不见,凝翠姐姐。”

“当时骊山宫里那批孩子,最高大的孩子有两个,一个是红绡,一个是凝翠姐姐你,姐姐如今也是身量纤细呀。”

御厨里挺大,二人就在这里的角落坐着饮茶,回忆往事。

凝翠也笑了,“你当时就是我们里生得最小的,现在怎么还这么显小?”

钟绿翘微笑,“你知道的,我是修道的,我们师门有些,不外传的驻颜法子。”这么说也不算说谎呢,哈哈。

凝翠也哈哈笑了,“是了是了,我记得我头回见你,你就穿着一身澜色的道士服,小小的,笑眯眯的模样真可爱”,说着她叹了口气,“一晃快十八年了,阿姐我如今已经老了许多了。”

钟绿翘拉住她的手,“瞎说,阿姐正是壮年,如今也是管着一宫人的大宫女了不是,可叫我羡慕的紧,以后我就靠你罩着了,让那李姑姑少给我活干!”

凝翠爽朗地笑说,“我看你就躲在这华清宫过一辈子了不是?个没出息的!”

她点了点钟绿翘的鼻尖,终是叹气,“这样也好啊,深宫日子,到底催人老......”

钟绿翘只让着她多吃茶点,又问道,“许久没有红绡阿姊她们的消息,你可有听闻?”

凝翠也敛了神色,“我也找不到她们,大约不在宫里了吧。”

“嗯?这话如何说?”

“我最后一次见她们,是在咱们离开骊山宫去往皇宫的时候了,我们入宫前,先到了一处地方,叫我们各自说明生辰八字,说要做校验,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我们一开始入籍就在骊山宫,要重新核验吧。”

“那之后便没见过了?在宫中当差,不该呀。”

“说来也是可笑,实际上我的生辰八字是个假的,当时可害怕了。”

钟绿翘心头没由来的一跳,追问道,“假的?”

凝翠冷笑,“是,所以说好笑,我生身母亲早逝,我爹不久后便续了弦生了个女儿,那时宫里招宫女招到我家了,我那对好爷娘,不想叫那宝贝疙瘩入宫,便叫我顶上去了。”

钟绿翘又问道,“那之后便没见过她们了?”

凝翠没甚在意的说道,“是啊,我想着应该是随意分派的,估计是去了别的行宫留驻吧。”

钟绿翘嗯了一声,但是却止不住的想着从前的一切一切,“只是觉得......”

凝翠也握住她的手,“是有什么不对吗?”

钟绿翘笑着摇摇头,“没事,只是觉得遗憾罢了,咱们几个自小相识的,这番正是叫流落天涯各四方了。”

凝翠也忍不住的怀念起来,“对啊,我还记着呢,那时候还在后山梅林中埋了酒,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钟绿翘笑道,“在呢,我怕他们建工事的时候不当心,给挖出来埋到山谷的那几株野桃树下了,不知阿姐还记不记得那儿?”

凝翠与她携手,“我当然记得,当时你吃了多少桃子,积食寒了胃,半夜直叫唤呢。”

她又笑说,“说来也奇了,你这个馋鬼,竟然没偷喝完?”

钟绿翘挑挑眉,拉长了声调,语气难得有些娇俏俏的,“我是个守信用的,说好一起喝的,便绝对不一人独享呀——”

两人又笑做一团,不知永诀,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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