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丛盯着他这未来的徒弟,在颅内至少大声朗读了三遍警察入职宣誓词,这才控制住自己抬脚踹人的冲动,认命地点了点头,把橘子味的棒棒糖拿出来,清了清嗓子,认真回答:“他要是不杀人,那确实活该他当精英。”
头脑很聪明,手段很活络,情绪很稳定,计划很周密。
元呈点点头,说:“我听说过,他年纪轻轻就创业成功,赚了很多钱,而且手段从来光明磊落,才四十多岁,就是滕安市公认的成功人士了——
罗列成就的句式一停,道:“可是,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去杀人呢,还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林丛叹了口气,说:“因为他想。”
元呈歪头,不解道:“反社会人格?”
林丛摇头:“也是,也不全是。”
他反手拉开抽屉,翻出另一本笔记本来,递给元呈,继续说:“这上面,是查12·7的时候,我做过的笔记,你可以看看他对此的一些证词,还有调查过程中,我和他谈到的内容。”
元呈双手接过去。
本子的外皮虽然精致,内里的记录风格,却和他们现在所处的房间大同小异:
内容并非严丝合缝地按照类型划分,甚至还有隔一页再写的情况;字迹大小、剪裁过的打印纸的规格,也完全藐视本子上的横线,唯一还能显出些逻辑的,是每张纸上标注的日期。
——还真是随心所欲。
在他艰难地阅读的同时,林丛接着补充道:“从医生那边侧写得出的结论是,陆追确实有很明显的反社会人格特征,属于潜在的犯罪分子。但,从因果逻辑的角度上来讲,这只是他能够保持理性、不为我们查案的节奏所影响的原因。驱使他作案的主要原因,却并不是这个。”
元呈翻了两页,被某页上的字迹吸引,又被他这一转折捏住好奇心,不由得追问:“——那,是什么?”
林丛料到他要问,却也陷入沉默之中。
——是什么?
要说吗,哪怕,这个唯一的答案,也显得如此荒谬?
林丛犹豫,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刚下定的决心,忽然又开始动摇。
也许,他会就此失去一个好徒弟、好搭档,可能,还是未来的好朋友。
或许还不止于此——
林丛的思绪继续向前奔腾:
本质上,他会失去,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无条件信任他的人。
——所以,要赌吗?
赌赢了,一切都会好起来;赌输了,他将再次跌入深渊。
其实好像也没赔掉什么。如果本就一无所有,那也谈不上什么是赔是赚。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下了决心,有意与他别开视线,说:
“……他说,是因为我。”
不用他看,他也分明感受得到,元呈猛地抬起头来,错愕地望着他。半是震惊、半是迟疑的目光落在身上,烫得惊人——
林丛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元呈却没有在沉默中挣扎太久,他几乎是立刻便坐直了身子,轻声问:“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林丛觉得喉咙发紧,但话已至此,再遮掩也无益,不如大方承认:“陆追的说法是——这一切,都是他为我精心准备的礼物。”
为了他,为了一个警察,杀了那么多人——多可笑,然而,竟然是真的。
——所以,如果没有他,也许,这些无辜的人就不会痛苦地死去。他们会有充满变数的未来,会有喜怒哀乐的瞬间,会有自由生长的爱恨……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变成一座又一座冰冷的墓碑。
身边萦绕着的,只有肝肠寸断的哭嚎。
如果没有他,滕安市本该平静祥和。
如果没有他,老冯也不会死无全尸……
如果没有他,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可为什么,死的偏偏不是他?!
那些人全都是为他而死,难道,他就真的无辜吗?
话音刚落,林丛已经做好要被视为异类的准备。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此话一出,元呈反而放松下来,继续读那本凌乱的笔记,似乎对他说的话不置可否。
林丛逼自己直视着这个正安安静静读着他笔记的年轻人,尽力平稳了声音,说:“你不觉得,这些人的死,我……也算是帮凶吗?”
“啊?——您算什么帮凶?”
元呈抬头,对上他视线,奇道,“是他一厢情愿地说要送给您,既没征求您的同意,又没被您收下,所以,这只不过是陆追的自我感动而已,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林丛被他的话哽住,欲言又止几次,还是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坎,说:“……但,那毕竟是几十条人命。”
元呈歪了歪头,似乎并不理解林丛的纠结:“当然,没有人会否认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并且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应当对此悲剧感到悲恸——可是,无论是多少人,无论他们是怎么死的,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不是因您而死,他们是因陆追而死。”
“但,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把他们……”
元呈在林丛加快的呼吸频率里敏锐地读出一丝不安的气氛,某根神经一紧,浑身肌肉紧绷起来,立刻打断他逐渐激动起来的争辩,说:“不是的,林队——您怎么会这么想?”
他搁下笔记本,诚恳地将双手放在膝上,望着林丛说:“就算没有您,他也会打着其他人的旗号,做这样伤天害理、藐视生命、藐视法律的事情。您只是他这场自我感动中的受害人之一而已。”
那双眼里,星光璀璨。
林丛条件反射地深吸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这些话,除了心理医生之外,元呈是第一个说给他听的。
他本能地错开目光,觉得双眼有些发热、发胀。
——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这点儿心事都藏不住。他有点笑话自己,却又笑不出来。
“行了,就说到这儿吧。”
鼻音不自觉地加重。林丛把糖放回口中,从桌子上挪下来,坐在椅子上,说:“先出去待会儿,嗅觉也会疲惫的——哎,你要是还想听,等会儿回来再说。”
元呈应声,起身,到门口,又站住了脚,问:“哦,林队,给您倒杯水不用?”
“行——客厅东西你看着用就行,不用问我。”扫一眼手机时间,又说:“太晚了——你住哪儿,等会儿怎么回去?”
元呈撑着门框,望着天花板思考一阵儿,临关门,说了声:“还行,不算远,”
门开着,林丛手机页面滑动了好几页,才发觉自己什么都没读进去。
心又乱了。
最后一点糖被他咬碎,橘子甜味爆出来充斥着口腔。
林丛随手把那根纸棒丢进垃圾桶,视线飘忽,忽然没来由地心烦。
窗外,月光凄凉。
元呈端着水杯回来时,一切又回到最初时的样子。林丛看手机的神情,冷淡得几乎给他以方才的场景都是幻觉的错觉。
“陆追不是会任性而为、毫无计划的人。恰恰相反,我和他针锋相对多年,无论是从他处理现场的缜密程度,还是从他言行举止的习惯,都显然彰显出此人更习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行事风格。”
元呈点点头:“天生的领导者。但是,我很好奇,倘若某一天,有什么突然不在他掌控中,他会怎么样?”
林丛放下水杯,平静地说:“会除掉不在他掌控中的人。”
元呈顿了顿,说:“——他已经这么做过了,是吗?”
“当然。——记得我白天的时候怎么跟你们说的吗?陆追并不把那些死者当做是和自己一样的存在,在他的眼里,他不完全是‘人’。那些受害人,在他的观点里,和实验室里生长的菌落没有区别。”
元呈认真琢磨一阵,又说:“邢锐呢?——他们是一类人吗?”
林丛冷笑一声,说:“何止是一类人。如果不是没有陆追的DNA,我会怀疑他们两个是双胞胎。”
元呈转了转眼睛,疑道:“但——有父母的DNA,不是一样可以查吗?”
林丛掰着手指、垂着头说:“陆追生母早逝,父亲前年病逝。邢锐的母亲倒是还在,可是据鹿庄居民反应,他是三四岁时被拐来的,根本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对了,也不算是巧合。鹿庄那地方,往前倒个几十年,本来就是买卖人口的重灾区。”
话至此,元呈扫了眼时间。
十分钟,差不多了。
“林队,时间差不多了。”
林丛应声走出房间,随手关门。
现在要做的,是另一场等待。
元呈聚精会神地坐在床沿上、分辨着气味的轻重程度——
当然,就像每天到家倒头就睡的林丛一样,根本没有留意到,窗台上放着的那石膏摆件身上,似乎有个小小的洞,而洞里,有只不起眼的摄像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林丛还在挨个检查茶几上的饼干盒子里有多少存货,元呈已经开门出来了。
他颇为震惊:“这么快?”
元呈点点头,并将手机上的秒表举过去:“两分钟。四分钟就完全闻不到了。”
林丛刚要记个数字,忽然灵光一闪,脑海中的思绪顿时炸开:“那岂不是,那天我们到场的时候……”
凶手,就在他们身边?!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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