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看他。
他总是一个人蜷缩在病床上,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了无生气,有时我甚至要凑近些才能确认他胸口的微弱起伏。
按理说,他这样的情况,总该有人陪护。但从头到尾,他都是孤身一人。我可能是这些天来和他说话最多的人了。我放心不下,特意嘱咐护士站,给他的护理等级一直定为一级。
但他似乎极度抗拒依赖他人,很少按呼叫铃,也不与隔壁床那位健谈的老爷子交流。有一次,我甚至撞见他正扶着墙,极其缓慢地、摸索着走向卫生间。那一刻,我的心揪紧了。
换药时,我取下那枚临时的义眼片,检查眼眶内的伤口。愈合得还不错,血色淡去,呈现出生机渐复的粉红色。“恢复得挺好,”我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再过几天,就能考虑出院了。”
在几次简短的攀谈中,我得知了他的职业——一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民事律师。
二十八岁,本该在法庭上挥斥方遒,前途无限。我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心里一阵唏嘘。
又过了两天,我为他拆除了眼睑上最后的缝线。
“伤口长得不错,临时义眼片千万别自己取下来,眼药水记得按时滴。明天,你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他沉默了片刻,木然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嗯,谢谢医生。”
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了无生趣的样子,一股强烈的恻隐之心涌了上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一会要去食堂买饭,用不用给你捎一份?”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低声说:“……麻烦您了。”
我很快带了两份简单的饭菜回来,支起床尾的小桌板。吃饭时,他动作迟缓,筷子常常碰不到准确的位置。整个过程,他都异常沉默,对我挑起的话题,也只是用最简短的“是”或“不是”来回应。那种深陷在自我世界里的绝望感,让我隐隐担心——他不仅仅是视力受损,精神层面可能也已滑向抑郁的边缘。
“闻讯,”我放下筷子,声音放得很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为时过早,但你的右眼,我们之前检查过,还有光感。”
他没有回应,只是停下了机械的咀嚼动作。
我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笔式手电——这是我随身携带的习惯。我倾身过去,没有用手触碰他,只是轻声说:“现在,我用手电照你的右眼,你仔细感觉一下,告诉我有没有光感的变化,好吗?”
他顺从地、微微抬起脸。那只覆盖着青白色厚翳的右眼,在光线下一览无余。眼球因为早期的烧伤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萎缩,失去了正常眼球圆润的弧度,表面不再是光滑的角膜,而是像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浑浊不堪,其间还夹杂着灰白的斑块。它静静地呆在眼眶里,偶尔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一下,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创伤。
我打开手电,一束细细的光柱打在浑浊的眼球表面。
“有感觉吗?”我问。
他凝神了片刻,非常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沙哑:“……有,好像……右边亮一点。”
尽管那光芒几乎无法穿透厚重的混浊,但他的大脑确实捕捉到了这微弱的信号。
一丝微弱的、混合着困惑的光芒在他脸上闪过。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干涩:“可是……为什么我的右眼之前感觉不到这种光线变化呢?我之前甚至一度以为它已经几乎没有光感了……”
我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选择坦诚以告:“因为你的左眼之前是主力,大脑会优先处理来自左眼的、更清晰的视觉信号,从而抑制了右眼那点微弱的光感。现在……你的左眼没有信号了,大脑别无选择,才会开始全力捕捉右眼残留的这一点点信息。”
毫无疑问,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很残酷。能更清晰地感知到盲眼那点微光,竟是以健康眼的彻底失去为代价。闻讯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角极其缓慢地牵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我关掉手电,坐回原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看,还有光感,这就是希望的基础。等你这边的伤口稳定了,身体和心情都调整得好一些,完全可以再回来,认真评估一下右眼做角膜移植的可能性。路,还没有完全走完。”
他依然沉默着,但之前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却微微松动了一些。
我担心他又会沉回那种令人窒息的低落的情绪中,便有意陪他多坐了一会儿,找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和他聊着。他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偶尔用简短的音节回应,但至少,那紧绷的肩线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
最后,看他面露倦容,我便送他回了病房。在病房门口,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我再次仔细叮嘱了他出院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定期复查的时间、眼眶的日常护理手法,以及大约三个月后可以考虑进行的二期手术,植入永久性的义眼台。
“记住了,有任何不舒服,或者不清楚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我最后补充道。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您,沈医生……真的,麻烦您了。”
回到办公室,坐下喝了口水,疲惫感才缓缓涌了上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一盏台灯。安静之中,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我是不是对这个病人太过在意了?
这种程度的关切,似乎有些超出了常规的医患关系。我很忙,但还是会下意识多去他的病房转转,会因为他孤身一人而额外叮嘱护士,甚至会主动为他带饭,和他进行工作之外的交谈……这与我平日刻意保持的专业距离和冷静客观的行医观念,似乎有些相悖。
我试图为自己找到理由——因为他年轻,因为他的遭遇太过典型且惨痛,因为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但这些理由,在面对其他类似处境的患者时,似乎并未如此强烈地驱使过我。
或许,正是在医学手段已然用尽,面对彻底的无力之后,这种“在意”反而成了我唯一能提供的、带有人情味的“治疗”?我揉了揉眉心,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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