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邀请

在医院急诊科,我陪着他完成了左臂的检查。所幸,正如我触诊时所判断的,骨骼没有明显的断裂线,但软组织挫伤和肿胀相当严重。急诊医生做了加压包扎,开了活血化瘀和止痛的药物。处理完这一切,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兴许是因为没能保住他眼睛的愧疚,兴许是对他只身一人无人照顾的担忧,我看着他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虚弱,那句“你暂时住我家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我口中说了出来。

他显然愣住了,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嘴唇嗫嚅着想拒绝:“不不,沈医生,这太麻烦您了……”

“你现在这样,一个人肯定不行。”我打断他的推辞,语气尽量平常,“我家有客房,东西也齐全,等你手臂好点,熟悉了环境再说。”我搬出最实际的理由,试图让这个邀请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医生基于现实的考量,而非一时冲动。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耳根似乎有些发红,低声道:“好……还是麻烦您了,沈医生。”

回到我那不算太大的公寓时,天已蒙蒙亮。我给他找了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领他到客用卫生间门口。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固执的坚持:“沈医生,我自己可以。”

我知道这是他在努力维持残存的自尊,便没有强求,只告诉他东西摆放的位置,然后退到客厅等待。

里面传来缓慢而略显笨拙的声响,水声断断续续。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轻轻拉开。他换上了我给他的宽松T恤,头发微湿,身上带着清爽的皂角气味,但神情却比之前更加疲惫,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工程。

“卧室在这边。”我指引着他。

他点点头,凭着记忆和我声音的方向,缓慢地向前摸索。我的卧室门开着,他径直朝着床的大致方向走去。然而,没有视觉的辅助,他的路径产生了偏差。

我正站在床边整理被子,看到他直直地朝我这边过来,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既没有出声提醒,也没有向旁边让开。

下一刻,他的小腿胫骨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我的脚踝。

“呃!”他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我下意识伸手去扶,但他下坠的势头加上我猝不及防,结果是我们双双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他几乎整个人栽进了我的怀里,额头抵在我的肩窝,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缠着绷带的手臂下意识地攥住了我腰侧的衣服。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温度,以及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一股混合着药味和刚洗漱过的气息扑面而来。

“对不起!沈医生!”他率先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手忙脚乱地想撑起身子,却因为手臂的疼痛和视觉的缺失而显得格外狼狈,脸上瞬间涨红。

“没事,是我没注意站的位置。”我立刻收敛心神,压下心头那一丝异样的悸动,伸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肩膀,帮助他坐到床沿。他的耳垂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我转身从药箱里找出云南白药气雾剂。“胳膊,再喷一次药吧。”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托起他受伤的左臂,卷起睡衣袖子,对着肿胀处喷上冰凉的药剂。他抿着唇,没有吭声,但肌肉的紧绷显示着疼痛。

我安置他躺下,替他盖好薄被。也许是折腾了一整夜,也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他很快便陷入了沉睡,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而我,却毫无睡意。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外城市的晨光渐渐明亮起来,但我心绪不宁。刚才他撞入我怀里的那一幕,以及那一刻我莫名加快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

我是个医生,理智在不断地提醒我这一点。行医数年,我见过太多因为眼外伤而坠入黑暗的患者,他们年轻,他们不幸,他们值得同情和竭尽全力的救治。闻讯并非我主治的第一个眼外伤病人,更不是最年轻的一个,甚至从纯粹医学角度看,也不是伤势最复杂、最让人无力回天的那一个。每一只最终没能保住的眼睛,都同样让我感到深深的惋惜和职业上的挫败。

可是,可是……

为什么独独对他,我会如此失态?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邀请他住到家里?为什么在他靠近时,我会忘了躲开?如果对每一个因医学无能为力而致盲的病人,都投入如此多的个人情感关注,我们医生的心理防线恐怕早已崩溃。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团迷雾,盘旋在我心中,找不到出口。我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驱散,却只是徒劳。

天,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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