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肚子疼……”
男孩躺在床上,身子尽力缩成一团,细微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着卷起。女人候在一旁,脚边盛着一盆水,她不断换洗着毛巾,一刻也不敢停地给孩子擦着脸上的汗。
“乖啊,神婆婆马上就过来了。”女人淌着泪水,满面焦容,语气却还是极力放得轻缓,“只要神婆婆给小宝吃了药,很快就不会疼了。”
男孩已无力出声回应,勉强着点了点头,小手从被子里探出,虚虚地勾起女人的大拇指,很轻地摩挲着,仿佛在说,妈妈不要再哭了。
咚——咚——咚——
脆鼓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缓慢的节拍中,一阵急促的步子先闯进屋中。
男人顾不得揩去脸上淋漓的汗水,边喘粗气边把女人拉了起来,说:“神婆婆来了……神婆婆来了,咱孩子有救了,我们快出去,别妨碍神婆婆作法。”
“可是……”女人不舍地起身,男孩的手一直攥着女人的手不愿放开。
“可是小宝他一个人待在这会害怕的啊。”
“害怕只是一时的,熬过这阵劲头就好了,先救他的命要紧!”男人把女人强制地拽出了房间,低声吼道,“难道你没听到神婆婆的占卜结果吗?咱孩子那是误吞了煞鬼才会肚子疼的呀,我们虽为父母,要是长时间和小宝待在一起,不仅会积攒那玩意儿的火气,到时候恐怕连我们都得遭殃!如若连我们都倒下了,日后又要怎么去照顾小宝?”
“但我还是害怕……”女人仍旧止不住地淌着泪水,紧咬着下唇,“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男人即刻截断女人的话,一把把她拢在怀里,“莫要再多想了,一切……咱们一切听从神的旨意便好,它会保佑小宝的。”
屋中未开任何灯盏,黑寂的沉影抛向门口,而门口的正中央耸立着一柱稻草人,面部被鸡血勾勒出来,一弧线做嘴巴,还往下淌着血丝,正正迎上男孩的目光。
“妈,你在哪,我害怕……”男孩哇一下哭了出来,可他在床上无论如何扭动,稻草人的影子都牢牢覆在男孩身上,似要把他压死一样。
后来,男孩连翻身都不能了,神婆已经上前,双手似钳子把他的身子死死镶在了床上。
“孩子,睡吧,神说,睡吧,睡一觉,一切都好了。”神婆的声音沙哑、低沉,屋外之人听不到。
等到动静终于传到屋外时,已经是神婆开始边敲着鼓边开始吟唱了。
“这是一升谷子,那是一盆鸡蛋,这是一个猪头,那是一只鲜鸡,都是用来献给你。还请你莫要怪罪家中小儿,贪了口舌,吃了您的贡品,还请您快把气消,我这有酒肉祭你,即请领了吃了。领受了请保佑小儿,相安无事,疼痛散去……”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渐震得愈发脆响,神婆的吟唱则越来越弱,夜往地上沉下来,门外候着的人彼此脸面近将看不见之际,屋中忽而传出一声尖锐的啼哭,惊得林间乌鸦附声鸣叫着蹿出,散落一空的黑色羽毛。
啼哭之锋利,赫得屋外之人刹时缄默,一动也不敢动。神婆婆蹒跚着走出屋子,仰面,伸手,接住一片悠悠下坠的黑色羽毛,她的眼睛在黑里被看得明亮,似有光点在闪烁,是泪么?还是对于上天那无比虔诚的,满怀希望的,抖动着的曙光。
众人猜测不到,只听她最后喃喃着:“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又一个人偷偷摸摸做什么呢!”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伴随一击重力拍上肩膀,谷天雨一个激灵,手机差点从手里飞出。
“哎!你过来的时候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不用抬头,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季未眠,谷天雨耷拉着眉,边松气边说道。
“这要是提前弄出动静让你发现的话,那就不叫捉弄了。”季未眠一脸坦然地坐到谷天雨旁边,特意往四处望了望。
“你找什么?”谷天雨也跟着一块往四处瞄着。
“咦?”季未眠顿生疑惑,“冯晟没和你一块来么?”
“这里是学校,他跟着来干什么?”谷天雨惘然地眨巴着眼,缓了半天,才意识到季未眠这是故意说反话,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真不至于,合着还在惦记前几天那事儿啊?”
“我很记仇的,又是碰到鬼这么危险的事,好歹也说一下吧,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把事儿全给弄完了。”季未眠仍旧喋喋不休地吐槽着。
“算不上危险,那哥们儿人挺好的。”谷天雨仍旧嬉皮笑脸没副正形,歪过身子赶紧和季未眠分享着国庆的出游计划。
“过几天是就是国庆了,咱们一块出去玩儿?”
手机上显示的是一系列古村村落的照片,季未眠一歪头,了然道:“看样子,你已经想好要去哪里了?”
“我瞅着这些古村还挺有意思的,正好就在临市那边,半天功夫就能到……”谷天雨一边兴致冲冲地说着一边瞄着季未眠的表情,“再说,据传言,这些古村里往往都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闻,以及宝物什么的,你就一点不好奇么?”
“一般般吧。”季未眠没太大表情,坦然道:“所谓的传说啊,古物啊,我老家那边也挺多的,你要想的话,国庆正好我带你回一趟老家。”
谷天雨撇撇嘴角,显然不乐意:“深山老林里,说不定还能碰着些稀奇古怪的鬼呢。”
“那就更不能让你去了。”沈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手顺势抬起往谷天雨肩头按去,狠狠地捏了捏,“无缘无故的,你要找鬼干嘛?”
“要你管。”谷天雨把沈维的手从身上甩开,冲他挤了个鬼脸,“反正我也还没邀请你呢。”
沈维不以为意,掠过谷天雨在季未眠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你来找我干嘛?”谷天雨朝沈维问道。
“我可没说是来找你的。”沈维觑了谷天雨一眼,随即从包里掏出几本书,放到了季未眠跟前,“我是来给小季还书的。”
心存好奇,谷天雨凑过去瞟了几眼,不禁疑惑起来:“你怎么开始看六爻和风水相关的书了?”
“自从你能看见鬼之后,这家伙就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天不留神你一鲁莽出意外什么的。”季未眠把书放回自己书包里,“他就想着自己也学点东西,以防万一。”
“你就这么对我不放心?”谷天雨挑起眉头,“好歹我家也是道士一脉出身,虽然我没传得他老人家的衣钵,但也不至于怂成这样吧。”
“你知道的,我担心的不仅仅只有鬼怪。”沈维头也不抬地说道,“冯晟那家伙来得无缘无由,多少还是要提防一下。”
谷天雨实在不明白沈维为何会对冯晟恶意如此之大,大家伙好歹出生入死过的交情,再加上冯晟在自己家中住了也快近将一个月之久,要是真对自己心存歹念的话,还能忍这么长时间?估计早之前就能动手了。
“我不知道。”谷天雨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把书包往肩上一甩,然后起身准备离开,“反正我是一心一意地相信晟哥的。”
“你俩不去,那只好我和晟哥一起去喽。”谷天雨边往外走边说。
“去哪?”沈维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古村那边啊。”谷天雨转过身子,手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两张票,“我和晟哥的票一早就买好了。”
“你……”沈维欲言又止,最后只得无奈叹口气,“再多买两张票吧,我俩也去。”
出发的前几天,冯晟又外出了一段时间,他每次都说自己只是去处理些杂事,习以为常之后,谷天雨也没过多询问。
为了节省空间,谷天雨和冯晟共用一个行李箱,冯晟拖着箱子,谷天雨身上就只背了一个包,沈维和季未眠的东西也不算多,各自带了一个小箱子。
一行人先是搭乘高铁去到邻市,剩下的路途,谷天雨直接包了一辆车,打算一直把他们载到古村村口。车从高铁站一直开到市区外,渐远,路面也变得愈发斑驳,在车转过一个拐角之后,就只剩下崎岖不平的山路了。
地上高低起伏的石块震得谷天雨连说话都在打着颤:“师傅,真是往这里走吗?”
许是石头与轮胎摩擦的声音过大,久久不见开车师傅的回应,谷天雨直起身子,长长地憋了一口气,再瞬间泄出:“师傅——”
“哎哟!”耳边冷不丁炸出声音,男人被吓了一条,手一颤,车子也跟着打了一下摆子。
“吓人一跳的玩意儿……”男人飞快地偏过头瞪了一眼谷天雨,“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谷天雨也自觉动静太大,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臂,轻声问道:“师傅,咱们这是到哪里了啊,怎么感觉越走越偏了?”
“再钻一个山洞就到咯,”男人空出一只手,往前边最高的小山头指了指,“喏,那个山后边就是你们要找的古村了。”
“可是……”季未眠把手机扬起,给后座上的人看着,“这怎么和图片里描述的不太一样?”
谷天雨瞪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哪里不一样了,这不还没见着么?”
“图片上,古村里似乎很热闹,来往的人应当不少,可这路上除了咱们,再没看到其它前来的车辆或行人,实在不应该……”沈维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不得不说,把沈维带出来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因为他本人就已足够聪明。
“嗐,那还不是因为大家伙都从山后边坐缆车上来了。”男人解释道,“我们现在是往前山这边走的。”
“什么……”谷天雨整个人溜一下呆住了,“你干嘛不早说啊?”
“你们也没问要走前山还是后山啊。”男人无辜地耸了耸肩,“你就告诉我,尽量走直路,往前山走,确实是直路没错啊。”
男人的话彻底把谷天雨噎住,他本意是想着走直路省时省钱的,结果没省力。
“那现在,咱再转头还还得及吗……”谷天雨弱弱地问了一句。
“没关系的,反正也快到了。”季未眠倒是挺坦然地接受了,“只要咱没走错就成。”
“没走错,绝对没走错!”男人立马拍着胸脯,“我开了二十多年的车,还能骗你们不成?”
不知为何,男人打包票的时候,谷天雨隐觉不对劲,怎么感觉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在里面……
未待细想,车渐渐驶入隧道,仅前方一圈光亮。谷天雨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把玻璃摇得很低,此时,潮湿的朽木以及陈旧的铁锈味均形成一股气旋涌入车内,一行人都不禁捂住了口鼻。
“好臭……”季未眠嫌弃地嘟囔了一句。
滴答、滴答、滴答。
落珠似水,却又比水还要黏上几分,拉成丝线,再缓缓下垂,液体由此裹上了泥土,闻起来有一股青苔的潮湿感。谷天雨闭上眼睛,身子也在无意识间攀着车窗边沿往外探出几分。
又是一连串缓慢而冗长的落水之声,滴答、滴答、似钟摆晃动的节律,他渐渐感觉到胸口在发闷发热,那股潮湿的气息也愈发浓烈,仿佛在向自己无限贴近,兀地,谷天雨终于察觉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臭,那股不安的悸动究竟从何而来。
熟悉的场景从脑海内迅速划过,那是人死后放了很久的尸体淌下的血水的味道!
谷天雨猛然睁开眼,在他意识到时,胸口以上的部位已经完全探了出去,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一股巨大的拉力刹时揪住他的胸口,脖子上的细绳瞬间绷直,铁丝般,缠着谷天雨的脖颈,被一股汹涌的牵引力往外拼命扯去。
谷天雨本就毫无防备,眼见着整个人近将被带出时,一双手及时环住了他的大腿,也在拼尽全力地与那股外力拉扯着,他只觉得脖颈后方像是镶入刀片一样,紧涩、火辣的刺痛感迫使他整圈脖子上的肌肉都不住的痉挛。
两股力对抗到某个临界点时,绳子忽然嘣一下断开,绳子的断口处拍上谷天雨的脸,紧接着他整个人就被拽回车中,随后落入一个紧密的怀抱间。
“小谷……”
“小雨!”
几乎同一时刻,冯晟与沈维的声音一齐在耳边响起。再次睁开眼,车也已驶出隧道,光打在自己脸上,恍惚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冯晟的脸,沈维也满脸焦急地凑了过来。
“你的脖子……”冯晟的脸团在一起,用着指尖轻轻地碰了碰红痕的边缘,“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不小心被树枝勾到了。”谷天雨的手摸上胸口处,只剩一截断绳,他心兀地一凉,八卦盘又不见了。
“我包里带了药膏。”季未眠一直关注着车后的动静,即刻从包里拿出药膏,沈维赶紧接了过去,迅速拧开,就要往谷天雨脖子上涂去。
“小雨,你转一下头。”沈维尽量抑制住焦急,“我帮你抹点药。”
谷天雨却轻轻地推开了沈维的手,他从冯晟怀里直起,身子往前前探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师傅,麻烦您停一下车。”
“这儿?”男人放慢车速,“你们确定就在这里下车?”
“嗯。”头一扭,扯到脖子上的划口,谷天雨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我刚才在隧道里掉了东西,我得去找回来。”
“但我这车可不等人,”男人用后视镜看着后座上的几人,“这也马上快到目的地了……”
“就在这下,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上去。”谷天雨沉声道,心里的焦急已经无法让他再耐心回话了。
“那钱还得按原价给啊。”男人这会儿停下了车,然而不急着开门,“我给你们拉一趟,回去的路上没客,是赚不到钱的……”
“多少?”冯晟的声音也冷下来了。
男人比了个五,意思是五百块。
“什么,五百?”季未眠眼睛都瞪大了,“从高铁站到这最多也就四十公里出头,你这是要黑价啊!”
“我这已经是打过折的了。”男人如常地笑着,谷天雨总算知道他原先的话为何听起来不对劲了。
因为他本就是瞅准了要做黑心生意的!
但谷天雨现在无暇同他争辩,他只想尽快下车找回八卦盘。他本以为挂在脖子上藏在怀里就不会有事了的,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意外出现,就像是某种会动的生物从他脖子里专门掏出来一样。
“好。”冯晟果断应下,立刻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一叠钞票,看着肯定不止五百了,但他就这么一点不犹豫地把钱放在了中央扶手箱上,“现在可以让我们下车了么?”
男人自然是见钱眼开,倒也识趣地把门上的锁给开了。
槽口才发出砰一声,谷天雨握紧门把手,掀开,一下就跃了出去,直直地往回跑进隧道。
“小雨,你别急——”沈维不住啧一声,“这家伙。”
“我跟上去。”冯晟一腿已经越出车门,另一只脚还屈在车里,“麻烦你和季未眠拿一下行李了。”
说罢,屈着的腿用力一蹬,冯晟整个人像是在空中滞了一瞬,下坠再弹起的片刻,整个身子悄然间已融进了黑中。
如此地自然,无比的协调,仿佛他生来就属于黑暗一样。
沈维探出头,凝望着,眉眼渐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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