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应该会有人。”谷天雨忽然说道，“那个隧道里既然有这么多尸骨，不排除是附近有人搬运到里面的可能性，就像是一个墓穴一样。”

“哦？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沈维问道。

“不然这么多尸体，要全部都是从外面搬进来的，或者是什么杀人案件，警察不可能不会来这里搜查的。”谷天雨说，“更不可能还会留着这么多的孤魂野鬼。”

“看来你最近变聪明了嘛。”沈维面露新奇。

“这是什么话，我本来就很聪明的好不好。”谷天雨不满地撇撇嘴角。

似乎一进入丛林里，冯晟就变得格外地警惕，也出乎意料地灵敏，正当谷天雨还在和沈维拌嘴的间隙，冯晟又开始地毯式的勘察状态，时不时摸摸这棵树，又时不时扒拉扒拉那边的灌木丛。

季未眠在一旁无事可做，便走上前询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冯晟左右瞅了几眼，确认季未眠是在同自己说话，他才摇了摇头：“不用，我已经找得差不多了。”

“找什么啊？”谷天雨拎着箱子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找人类生活的痕迹。”冯晟站了起来，自然地接过谷天雨手上的箱子，“不是说，打算先就近休息一下，明早再做打算么？”

“是。所以你有什么新发现？”沈维随即也跟了上来。

“这附近有河。”冯晟边带着大家伙往斜上方走去边解释道，“像这样荒郊僻壤的地方，人类有很大概率会沿河而居。”

冯晟给出的每一次判断都很准确，穿过密林踏上一片空地，边上不仅淌着一条河，视线再稍往延伸，便能见炊烟袅袅，有灯火冉冉亮起。

“还真是……”谷天雨此时的心情已经无法用吃惊来表达了，他对冯晟的敬佩又达到了更上一层楼的程度，“晟哥，我感觉你都能报名去参加野外求生栏目了，你这户外生存指数简直满分啊。”

冯晟只是淡淡一笑：“夸张了，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

“我看未必吧。”倒不是酸言酸语，沈维的确是实打实地敬佩，他漫不经心地笑笑，经过冯晟时上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本事就是本事，何必如此谦逊呢？”

“能被你高看，那还真是难得。”冯晟勾了勾嘴角，带着大家沿河而上。

“说夸奖就是实打实的夸奖，毕竟我没这么小心眼。”沈维回过头，浅浅地笑着。

“好了好了，大家都很厉害好不好。”谷天雨赶紧插进话头，“咱们赶紧上去吧。”

以前光自己和沈维两个人拌嘴，他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竟然有幸能作为同沈维拌嘴之外的那个旁观者，他觉得新奇的同时，又感到一阵无力的疲惫。偏头同季未眠对上目光，此时竟心有灵犀起来了。

“原来你当初看我和沈维拌嘴就是这种心情么？”

“是啊，亏你现在还有自知之明。”季未眠夸张地摇头叹气道。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我的小信呀你在哪

你在哪……

众人拐入泥路，泥路旁边种了几棵桑葚，大约是很早之前就种的，最粗的能有谷天雨整个身子的宽度。

稍微走进些，才看清有一女人靠坐在树底，正垂下头，怀里抱着一只小老虎样式的布偶，一边亲昵地摸着，嘴里念念有词。谷天雨装作不经意地偏过头，仔细偷听了几句，发现来来回回就只是他们刚才在拐角下面听到的那些词。

许是谷天雨偷觑的动作实在明显，女人注意到了他，嘴里不念词了，手上动作也兀地停下，她抬起头，静静地凝注着谷天雨。

那实在是一双空洞、麻木、了无生趣也毫无生气的眼睛。

瞳孔黑里铺着一层薄灰，剩下的眼白则暗得一片死寂，像是在两个图层里一样，融不进任何情绪，看着很突兀。

“小雨，这么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沈维啧了一声，伸手捏了捏谷天雨的后脖颈，“走吧。”

谷天雨回过神，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抬起步子准备往前继续走着。

脚底板才在沙地上轻轻地摩擦了一瞬，莫名有一种打草惊蛇的感觉，女人噌一下站了起来，但紧盯谷天雨的眼神未动半分。

突如其来的动作，谷天雨有那么一瞬间被吓到，身子拖着脚下意识就往一边偏去。

这不动还好，一动，女人整个身子有如开关被打开了一样，再次唰一下地凑上前，身子几乎就要贴上谷天雨胸口。

“阿，阿姨，您这是……”谷天雨整个人后仰，轻声探问着，身边的三人则是警惕地盯着女人，不觉绷紧了身子。

女人没说话，身子忽然塌软下去，整个人倒坐在地上，双手似钳子一样牢牢缠上谷天雨的大腿：“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谷天雨彻底懵了，但他不敢乱动脚，担心会不小心踢到女人，只是急忙弓下腰，手扶着女人的胳膊想要把她拉起来。

“阿姨，您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不是您的孩子。”

女人嘴里起初一直念着这四个字，谷天雨以为她是把自己误认成了她的孩子，但女人很年轻，她的孩子应当是十来岁的年纪才对。

“阿姨，您先起来吧，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季未眠赶紧上前，扶着女人的另一边肩膀，一面话语安抚着一面使力气把她往上提着。

未曾想，女人的情绪却是愈发激动了起来，季未眠才把她与谷天雨稍微拉开些距离，一不留神，女人又猛地回扑上去，几乎整个身子像要长在谷天雨腿上一样。

“我的孩子，我感受到了，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你身上有他的影子……你是，你是！你就是我的孩子！”女人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阿姨，我真不是……”谷天雨霎时手足无措，面对女人此番凄烈的叫唤，他再如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旁的沈维和冯晟本是顾及男女有别，不好上手拉扯的，然而女人现在似乎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中，顾不得所谓的礼貌问题，也上前同季未眠一并把女人从谷天雨身上拉开。

一个体格瘦小的女人终究比不过三个人的力气，她很快就被迫从地上架了起来，冯晟和沈维一人按住女人的一边肩膀。

“阿姨，还请您冷静一下。”

沈维的劝言女人自然也没有听进去，她抬起头，只是看着谷天雨。

那一双僵木的眼睛早已被泪水裹满，那一只瘦骨如细柳的手，软软地弯着，手指却又同壁虎的脚一样，紧紧地揪着谷天雨的衣袖。

“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认我这个妈妈，难道你还在生妈妈的气吗？”女人一只手则是拽着胸口的衣服，像是要把心捏碎了揉在手里似的。

“各位，她真不是我妈妈，你们可一定要相信我啊。”谷天雨有些欲哭无泪，横竖和女人说话无用，他就开始同冯晟他们诉苦着。

“嗯，我知道的，小谷你先别急。”冯晟回道。

“等等——你认识谷天雨的妈妈？”沈维立即把注意力分了过去。

冯晟没搭话，沈维却不会罢休，紧盯着冯晟，又问道：“难道你很早之前就认识谷天雨了，是么？”

冯晟还是懒洋洋地闷着头，没接话。

沈维的眼神渐凌厉，见气氛不妙，谷天雨赶忙插进两人中间打着哈哈。

“晟哥他不是住我家嘛，估计就是看到过屋子里的全家福了。”

“全家福？”沈维一挑眉，“你不是从来没把全家福挂在外边过的么？”

谷天雨面上笑容僵住，他竟然忘了，沈维可是比他自己还要熟悉他家里情况的竹马。

“那个，其实是——”谷天雨正准备找补，冯晟这时候却开了口。

“仅凭三言两语就给人下断论，你们大学霸都是这样思考的么？”

谷天雨刚扬起的嘴角又迅速蔫了下去，亏他还以为冯晟是特意给自己解围的，结果是来给他添堵的。

“我们大学霸？”沈维冷笑一声，“难道你这样说，就不是在给别人下断论？”

“好了，先别争了。”谷天雨顿感一阵头晕目眩，耳边不仅有两个人在起争执，本是伸出去隔离他们的手也被不知名女人紧抓不放。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受欢迎？要是真这么受欢迎，那又为什么一封情书都没有收到过啊！

谷天雨猛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是不太愿意把全家福挂出来给别人看的，所以一直锁在柜子里。”

说着，谷天雨把目光移到冯晟脸上，“但如果是晟哥的话，我愿意。”然后再次回移到沈维脸上，“他和你，和未眠一样，不是外人。所以，不要再这么咄咄逼人了。”

“我咄咄逼人？”沈维有些惊讶，气极了反而笑道，“谷天雨，麻烦你搞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别连自己都给糊弄进去了。”

沈维毕竟只是个竹马，坦白来说，他其实没有这样的义务，甚至可以说成一种资格去管教谷天雨，先不说他们只是同龄人身份。

谷天雨撇过脸，嘟囔了一句：“我也不需要你这样做……”

“也对，是我自个儿爱没事找事，”沈维边说边冷笑着点头，“你乐意就成，我自然无话可说。”

“你生气了么？”谷天雨抬眼瞄着他，轻轻地问道。

“我有什么气可生的。”沈维撇过脸，错开谷天雨的视线，只是这么轻飘飘地回道。

一般这样说，那他就是生气了。对于沈维的性格，谷天雨再了解不过了，虽然知道他只是在闹别扭，大多时候缓一阵子自然就消了。

可还是会有那么一瞬间，谷天雨会感到怅然若失。

但就是这么一瞬间，被女人的目光捕捉到，她的手不再揪着谷天雨的袖口，而是攀上谷天雨的脸颊，像是在擦拭泪痕一样轻轻地摩挲着。

“小宝不要哭，妈妈找到你了，妈妈带你回家。”女人不再大喊大叫，而是平静地说着话，温柔地抚摸起谷天雨的脸。

谷天雨先是愣住，感受到脸上那阵温暖的触感，他竟然一点也不反感，也不反抗，这种陌生而又想要去眷恋的亲昵，实在太容易让人陷入其中了。

“谷天雨？”季未眠探过头，又喊了一遍，“谷天雨，你没事吧？她的手……”

“我没事，也没关系的。”谷天雨笑笑，下意识想要去握住女人的手也在这时候被抑制住，只是兀自攥紧，缩回了衣袖里。

“但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沈维拧紧眉头，看了看天边，晚霞已过半，“天快黑了。”

“那我们就这么先带着她一块进去？她应该也是古村里的人。”季未眠见女人一直紧抓谷天雨的手不放开，无奈地摇了摇头，两手一摊，“毕竟以阿姨现在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放开谷天雨了。”

他一个身强体魄的青年男子，若是想摆脱眼前个头连自己肩膀都还不到的女人，其实三两下就能挣脱开来。

然而女人那一双饱含湿泪的眼睛，却让谷天雨狠不下心来,也回避不开。他虽然不是女人的儿子，但他也曾拥有过母亲。她大概是失去了她的儿子，谷天雨则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失去了他的母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对望时，似乎很容易做到感同身受。

“有人来了。”冯晟出声提醒，众人的目光随之往路的前方看去。

是一个中年男人，光着个膀子，脚上踩一双草鞋，急急忙忙地冲着谷天雨的方向跑来，确切地说，是为着谷天雨眼前的女人而来的。

“阿娟……阿娟……”在男人温柔的叫唤声里，女人偏过头，望了男人一眼，随后继续紧盯着谷天雨，手指在半空中不断地比划着。

“儿子，我找到了，我们的儿子，阿信。”女人缩肩笑道。

“麻烦你清醒点，我们的儿子，已经死了……”男人握住女人肩膀的手不觉攥紧，然片刻又无力地松挂着，一只手抬起，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很早以前就没了……”

“我不信，我不信……”女人先是小幅度摇着头，渐渐地，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把男人的手甩开，吼叫声再次变得激烈起来，“我不信！阿信，妈妈带你回家，你跟妈妈走好不好——”

眼见女人的整个身子又要往谷天雨身上扑去，谷天雨一时有些愣神，没躲开，但男人却先一步动作，把女人圈在了怀里，同时向谷天雨露出几分歉然的笑意。

“实在抱歉，各位小兄弟，这是我老婆，她是生病了才这样的，不是有意要讹你们的。”

“没关系，我们也没这样想。”谷天雨摆摆手，表情有些不太好，“不过，这样圈着她……真的好吗？”

男人的手臂很粗壮，像百年之久的树根般箍在了女人脖子上，女人只是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喘不出大气，只能闷声呜噜呜噜地叫唤着。

“如果不这样的话，她可能就缠着你一直不放了。”男人耷拉着眉毛，露出苦涩的笑容，“她力气很大的，我也得使点力才能拽住她。”

女人还是巴巴地盯着自己，谷天雨实在有些无法应对，于心不忍地后退了几步。好在男人已经拉着女人转过身，往村里走了。

“对了，看你们这样子，外地来的吧？”男人回头打量一番，问道。

“嗯。”谷天雨点点头，“听说这里的古村很有名，我们是来这儿旅游的。”

“旅游么……”男人喃喃着。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沈维温和地问道。

男人摇了摇头，笑了一声：“没，就是村子里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外来者了。”

暮色将熄，路是往上延伸的，男人扶着女人的身影先是到达路面的最高点，然后随着最后一缕暮色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谷天雨摸了摸鼻子，讷讷道：“我们貌似走错了，这儿好像不是我们要去的那个古村。”

“那还能怎样？”沈维说得漫不经心，“先就近休息一晚，剩下的明早再打算吧。”

说完沈维另一只手拉着季未眠的行李，两人就先一步往前走去。

谷天雨叹了口气，他多少有些头疼，沈维这人挺执拗的，要脾气一时好不了，那之后可就不是半会儿能解决的了，严重的时候，两人甚至冷战过半个月之久，不过那样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还是随便哄上几句就能消气的。

“我这样做，让你不高兴了吗？”冯晟问得有些拘谨。

“嗯？你指的是什么？”

“我对沈维的反驳。”冯晟说。

谷天雨想了想：“谈不上不高兴，沈维他确实有些钻牛角尖了，这是实话，之后有机会和他好好谈谈吧。”

谷天雨已经走出去好一段距离了，冯晟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低着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小谷。”冯晟从后面叫住了谷天雨。

“咋啦？”

“你就不好奇，沈维为什么会这样追问我吗？”冯晟的眼睛闪烁着，“不好奇，我的回答吗？”

“说一点不好奇那是假的。”谷天雨说，“但你不愿意说，我强问出来也挺没意思的。”

明知道谷天雨会这么回答，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开口去印证一下。他的内心其实很慌乱，他不怕沈维看穿自己，他只怕在被戳穿的同时，谷天雨也在一旁，他害怕看到谷天雨对自己的失望与逃避。

毕竟真实的他，是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