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临安城,风平浪静,闻风楼亦然。
虽说前些日子才发生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可逝者已死,时间久了,自然谈得人便少了。官府到底不曾查出有人作祟,季清云也不曾让骁卫暗地传信,最终只能以意外结案,王汇入葬,余下的人还是要各过各的。
而因王汇意外跌落坠亡的风波渐渐平息,闻风楼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一场大雨到了午后逐渐停下,虽说仍飘着雨丝,但一楼的茶客也渐渐多了起来。季清云不愿挤到人声沸腾里去,茶楼的二楼雅座一向人会少些,于是她便只坐在二楼临窗的小桌上,此时正慢悠悠地煮着一壶新茶。
窗外细雨如丝,倒衬得此刻愈发宁静。
季清云今日未出门,即使不以粉黛装点,因年前受重伤的缘故脸色也仍然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她只松松挽了发,一袭素色长衫,整个人透着几分慵懒闲适,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清冷。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雨景上,又似想起许多旧事,神色淡淡。
“当真就这样不管他们了?小姐,他们可是……”柳意忙完,正好来二楼收拾,见到季清云,索性抱着茶具走来,一边整理着桌上的器物,一边有些心有不甘地问着季清云。因为旁边还有别的客人,她的话说得也很含糊,但是分明在说竹青、李云岫一行不是好人。
当然不会是好人,都惹出人命官司了,又是潜伏、又是杀人,季清云当然知道他们非善茬。
“不然呢?”可季清云瞟了她一眼,语气依旧不急不缓,“查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柳意,我只是一个茶楼老板,何至于那么多管闲事?”
倘若季清云仍是骁卫统领,且此事发生在京畿要地,她自然要追究到底,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查清背后究竟谁在捣鬼。
可如今已非当初,临安的骁卫人手有限,比不上京城有堂而皇之的骁卫府和成制的军队,若要寻根问底,非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如此必然造成城内人手空缺,暗桩出动,如此就有违骁卫在各城设立暗桩的初衷了。
既如此,不如糊涂了事,也不必让临安的骁卫卷入风波。说到底,天下之大,死一个寻常的王汇又怎么值得京中某些人物分去一眼呢。便连京城高官遇刺……也未必能入得了贵人的心。
况且,那位姑娘,到底也算有些可怜。
“季老板!”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且略带兴奋的声音从外面骤然传来,季清云指尖微顿,从窗口垂眸望去,只见陆昭手持一把油纸伞,还提着一个竹编食盒,站在窗口正下方朝她遥遥招手。
见状,她自然是要向人打声招呼:“陆公子。”
陆昭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衣衫,腰间悬着一枚白玉佩,因为招手没拿稳油纸伞,雨丝吹拂到身上,衣襟已经有些微湿。但他比上一次见面时的沮丧已精神许多,眉目间也带着几分悠闲,此时见到季清云应他,他便兴冲冲地进了楼,不顾店里伙计的招呼,步履轻快,直往二楼去。
柳意见状,摇了摇头,看季清云还有兴致和陆家小少爷闲聊搭话,便知她果真不曾把王汇之事看得太重,既然上司都这般态度,她一个小卒也不必追究到底,只好端着托盘下了楼。
季清云见陆昭上来,也不赶他,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的位置:“陆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唉,今日我本是约上了友人要出城踏青,不曾想下起了雨,只好回来。我正要买点糕点回家,不曾想看见了季老板。季老板,这是城南一家糕点铺子的荷花酥,他家这个最是出名,既然遇着季老板,听说你才搬来临安没几日,那一定没去逛过,要尝尝吗。”
陆昭笑着走近,在她对面坐下,食盒也放在桌子上。
季清云挑眉,目光落在食盒上:“陆公子倒是慷慨。”
“不敢当。”陆昭笑得更加灿烂,揭开食盒盖子,几个小巧精致的点心摆在其中,外绿内红,确实有几分荷叶托着荷花的模样,“甜而不腻,用来配茶正好。”
季清云没拒绝,伸手在食盒里捻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确实算得上可口。
“如何?”陆昭莫名有些期待地问。
“尚可。”季清云将整块吃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端起茶壶,也替他斟起一杯,茶汤澄澈,热气氤氲,清香扑鼻。
陆昭的目光这才扫过她面前的茶具,微微讶异:“季老板亲自煮的茶?”
“平日里闲来无事,煮茶静心。”
陆昭接过茶盏,轻嗅茶香,抿了一口,茶汤入口微苦,而后回甘绵长,放下茶盏,他赞道:“看起来季老板不仅经营茶楼有一手,煮茶的功夫也极好。”
季清云并未接话,只是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神色沉静。
陆昭见她今日格外安静,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平日里季清云待人接物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虽说看着柔婉,温和却也疏离,可如今人后的她,眉眼间少了那份刻意的柔和,反而透出一种清冷疏朗的气质,像是卸下了某种伪装。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王家吊唁偶然遇到她的情形,那时她站在棺椁前,冷静迅速地检查王汇的尸身,眼神锐利如刀,与此刻的闲适判若两人。
她为什么要去王家吊唁?说起来王汇和她应当没什么交情,倒没看出来她会是因意外自责而前去的人,况且——她也没和王老爷夫妇打招呼,似乎那一行只为了看王汇一眼。
“季老板似乎很喜欢雨天?”陆昭停住了飘远的思绪,急匆匆扫了言季清云,见她并未注意到,寻了个话题问起。
季清云抬眸,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处烟雨朦胧,想了想,随口道:“雨声能盖住许多杂音,让人耳根清净,但今日的雨还是小了些。”
陆昭一怔,随即失笑:“季老板这话,倒像是厌烦了人声嘈杂。”
“倒也不是。”季清云收回视线,平淡开口,“只是有时候,还是安静些更好。”
如京城繁华喧嚣之地,王朝中心,却也鱼龙混杂,内外到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能说她厌倦彼时的权势,这世上鲜有人不热衷于此,她也是俗人。但为了一些事,她必须立即抽身乱流之中。如今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已算不错。
可陆昭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此刻的神情有些遥远,像是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他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问道:“季老板从前……是做什么的?”
季清云指尖一顿,抬眸看他,随即恢复如常:“陆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陆昭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连忙摆手:“只是觉得季老板谈吐不凡,不像寻常商贾,随口一问罢了。”
季清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不过是早年随家中长辈走南闯北,见识多了些。如今身子不大好,开间茶楼也不错了。”
陆昭点点头,没再追问,但心里却隐约觉得,这不像是普通商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她说话时语调从容,举止间自带一股沉稳,甚至偶尔流露出一丝凌厉,却像是久经风浪之人。但也许又如她所说,只是因为在外历练得多。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着窗外雨声淅沥。
半晌,陆昭忽然鬼使神差一般,开口提议道:“季老板,若是不嫌弃,改日我们去附近山上的茶园看看?我与那的老板相识 ,若是茶叶尚可入你的眼,我也可为二位生意牵线搭桥。况且那里的景致极好,尤其是雨后,山雾缭绕,如临仙境。”
季清云抬眸看他,见他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倒不像是要替她扯一桩生意。她自然看透年轻人的心,面上却露出深思的神情:“陆公子这是邀我踏青,还是做生意?”
陆昭这下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邀请,耳根微热,但话已出口,只得轻咳一声:“踏青,咳,既是踏青又是谈生意,都不耽误、都不耽误,这不好么。而且季老板整日待在茶楼,未免闷得慌。”
季清云看着他略显窘迫的样子,手臂支在桌上,微微倾身,存心调侃:“陆公子对旁人也是这般热心?”
“那倒不是。”陆昭顿了顿,却也想不出理由,只得坦然道,“只是觉得季老板与旁人不同。”
“哦?哪里不同?”季清云挑眉。
陆昭看着她,思索了下,认真道:“季老板身上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感觉,像是藏着许多故事。”
季清云眸光微动:“陆公子这话,倒像是在试探我。”
“不敢不敢,只是实话实说。” 陆昭连忙赔笑。
季清云没再接话,只是端起茶壶,又替他添了一杯茶:“既然陆公子诚心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改日便去一去也好。”
雨声渐歇,茶香袅袅。
散心也好,谈生意也罢,通判家的公子,有几分交情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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