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群豪聚义 恶首伏诛

天无长盛,势无不衰,纵古至今,一概如是。大齐自太祖东方氏赢山起义,高举大旗,四方豪族响应,天下群雄附会,挥军北上,直捣中京,推翻前朝暴政,称武帝,开宗庙,立国威,已有二百余年,自德宗中兴,盛极之时,有八方进献,迎万国来朝,天下睥睨,莫敢不从。

盛极必衰乃天道之势,不可违逆,德宗龙驭宾天之后,太子治即位,改元显康,未经艰难,不记太祖遗训,始大兴土木,广纳后宫,终日醉生梦死,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上至天子,下至朝堂,居安而不思危,为官而不忧民,日渐沉溺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时宦官执政,时外戚专权,几度权柄转易,朝臣结党营私,盘剥强夺,奸党当政,恶吏横行,朝纲不振,以致国力渐消,强盛二百余年的大齐王朝早显疲敝之态,现外强中干之象。满朝文武,四方权王吹毛数睫,只识触斗蛮争,殊不知边境狼子磨牙砺爪,暗涌硝烟。四海之外强虏虎视眈眈,江湖之内宵匪祸乱,风云变幻,四面楚歌,大厦隐将倾之势,狂澜有既倒之危……

大齐以武功定天下,以孝礼治安邦,太祖武帝起兵之时,多有江湖豪士,四方英杰鼎力襄助。待得天下初定,名门世家赐爵封侯,正道英豪论功行赏,皇恩浩荡所至,授封食扈,划地开宗,更檄文布告,名为《尚武令》,圣谕:藏军于民,隐士于野,家国有难,天下皆兵。大齐若是千秋万代,后世永不禁武。一时武风之盛,二百年而不衰。

至今二百余载,天下大势,朝堂暗弱,皇族江山风雨欲来,武林反是百花齐放,宗门鼎盛!

从来太平少魑魅,多是乱世出英杰。而自古东南,更是慷慨悲歌,豪士聚集之地,书中这第一回便是在这里说起。

时值宪宗孝成帝十三年二月,中原以北阴雨连绵,经十日未绝,东南鹿河三道水位暴涨,川北沧州水库决堤,致下游七县遭殃,十万百姓一夕之间溺于洪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凄凄惨惨之状,不可言说。少有死里脱生而后,再陷水涝瘟疫之灾,难民翘首以盼之下,朝廷赈银却迟迟不至,官吏无为,豪绅不仁,一时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日久不治,以致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别有居心者趁机煽动,沧州一带民变频仍。

川北官道以南有一盘龙山,西连江阴,北接徐陵,山势险要,崇山峻岭,地势可谓得天独厚。

此刻盘龙山聚义峰下,一个小茶寮中坐了一群忧国忧民的江湖豪客。骤雨方歇之际,空气中自散着一股花红草绿的清香,三三两两的蝴蝶扑扇着翅膀,俨然是一派春意盎然,云净风轻之象。若是京城的王孙贵女,必然喜欢在此节成群结伴出游踏青,一起吟诗作赋,素画丹青,好不惬意。正是: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可惜此时此处就只有一些江湖浪客,粗野蛮人,手持刀叉剑戟,眉宇间一派肃然之色,人群中滚滚杀气腾腾,平白埋没这湖光水色,千里烟波。这些人多是正值壮年的武家硬汉,身着凛然肃杀的装扮,做的江湖客模样,身着绫罗锦缎者有之,粗布绢麻者不等,比那些达官贵人不逊,更远胜普通百姓许多,说不得非富即贵,却也是气质非凡。这行走江湖,穿着装束就总要体面些,尤其在这种场合便更要显脸面,名号最重,衣装虽次之,却也不能不显出身份来。这些人当中也有妇人陪着当家来的,却是不多,或是面容端正,或是英气勃发,可再看看她们手中的短剑软鞭,眉宇间那不同寻常女子的傲气肆意,便叫常人不寒而栗。

日上三竿久矣,总有几个人零星赶到,这小茶寮早不够坐了,便有人倚着木柱子站定,与相熟的朋友招呼寒暄,就看向茶寮中间桌子坐的那一位老人,目光颇为敬仰。

渐渐的,这茶寮便不够站了,浩浩荡荡数百英雄豪杰便站出寮外的空地,却又无人敢发出一句抱怨。这一位老者显然是个中首脑人物,可他的穿着却甚是朴素,仅着粗布短衣,头发虽已花白,面色赤红蕴光,蓄着短须,约有五十年纪,身量精瘦,一双眼眸精光闪动,毫不浑浊,呼吸间气息绵长沉稳,显然是个高手。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磕着竹笠,不发一言,似是个饮茶做闲的老汉,悠然自得。这老儿沉得住气,与他同一桌男人却是个急性子,那男人环眼往天上一望,又向四周逡巡一眼,虎须一翘,终是开口说道:“余老,咱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下去,莫不是就要入夜天黑了?“男人小心恭敬陪笑,“彭某并不是没有这个耐性,只怕是夜长梦多,可别走漏了风声,让徐大成朱显昭这些个狗东西跑了!”

“跑?跑到哪里去?”老者还未开口,同桌的红衣年轻男子便不屑道,“这聚义峰进进出出上山下山便只有这一条道,来来往往无论如何都要经过这里,彭庄主性子也太急,‘虎太岁’行事果然是风风火火,急如先锋。只是余老既然安坐如山,想必是胸有成竹,咱们又何必操之过急?他徐朱二人已是瓮中之鳖,就是插翅也难飞,要是能自行了断跳下忘愁涯,倒还让我们省事。”

“你这是要教训我,要指教我彭某人做事了?”男子闻言却是霍然站起,怒目圆睁,“谢云浮,咱与余老说话,还轮不到你这个小辈说三道四!你的云浮会近来是发展的不错,可这川北以南,还没有你‘梨花刀’说话的地方!”

“有没有说话的地方,可不是你游龙庄说了算!”梨花郎君谢云浮不甘示弱,一手按在桌面的刀鞘上,望着虎太岁口中讽笑道,“彭庄主可千万息怒,我知道我的手下最近拿了你在雁栖湖的地盘买卖,你心里怕是不太舒服,可这江湖道理,后浪推前浪,那也只能怪你这前浪不争气!”

“你——”彭浪秋发怒,霍然站起,“少他娘的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是个人物的,你我先了了这桩恩怨如何?”

“谢某人怕得谁来?”

“两位且住,”这桌上第四人,是一个女人,身量较一般女子高大,三十不到的年纪,长得也颇有英气,倒是云鬓里斜插一朵绸绢红花显得太过花哨反而与她这英姿飒爽的气质格格不入,她锐眼一扫,劝道,“彭庄主,谢会主,姑娘来这里,不是来见证你们解决私怨的,你我既为替天行道而来,就是同道中人,如今大事未成,却要大动干戈,岂不是伤了和气,误了大事?”

这女人为人飒爽,梳了妇人发髻却自称姑娘,行事可谓不拘一格。江湖传闻,道她命途多舛,早年出阁,偏偏丈夫是个福薄的,不及洞房当夜便去,她一人挑起夫家买卖,行事可谓雷厉风行,比之男子还更为彪悍,众人不敢小觑。

彭浪秋眼睛一转,收敛锐气,“好,今天就卖你‘红绫娘子’的面子。”再觑谢云浮,“今日当以大局为重,你我的恩怨,不急于一时。”就坡下驴,顺势坐下来。

三娘子暗自摇头,“姑娘不过是开胭脂水粉店的小买卖,能有什么面子?比不上你彭庄主家大业大,也比不过谢老弟气势如虹,承蒙诸位抬爱,才许三分薄面。“

谢云浮坐下来,面容和善,仿佛先前的剑拔弩张都是错觉一般,”红绫娘子过谦了,这川北以南谁不知道,姚三娘子不但胆识过人,不让须眉,这五娘子更是凭借卓越的天资,得到贤居琴门谈前辈和阵门庄前辈的青睐,收为二门兼修的亲传弟子,往后可谓是前途无量啊。“

姚三娘子心中暗喜,面上却不敢放肆,谦虚拱手:”我这小妹承蒙岐山玉碎和八方纵横两位前辈厚爱,也算是福缘深厚了。谢会主这些话可别让她听了去,这孩子从小心气就高,要是知道会主如此抬举她,怕是要不知天高地厚咯。“说到此处,忽然露出惆怅和关怀之色,”我只希望她往后能平安顺遂,再为东南武林尽一份心力就好。“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武功和势力,这姚三娘子不止武功高强,还有问道贤居这层关系,莫说彭浪秋和谢云浮要敬她三分,就是同桌老者也不免高看她一眼。

彭浪秋见那老者望过来,连忙恭维道:”此次行事虽说是彭某发的帖,姓谢的牵头,可咱们这里主事的还得是余老先生,这里多少英雄好汉都是冲着余老先生的面子?意气盟‘西风神剑’的名头,莫说在这川北,就是放眼中原武林那也是如雷贯耳。”

谢云浮虽不满他恭维谄媚,此时却也只能陪着笑脸,“那是那是……”姚三娘子连连颔首,两人恭恭敬敬,外围也是不住叫好,都向余东行投来钦羡敬服的目光。

余东行虽是浪迹江湖,行踪无定的独行剑客,门派素来仅传一人,却也是在川北鼎鼎盛名的人物。这位意气盟东南西北四大杰之一的西风神剑虽不爱掌权理事,可却实实在在坐着西盟盟主的位子,据说就连总盟主谢令如也常寻他求谋问策,地位之超然,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川北的“小门小派”能比。

这一次行事,能请到这个级别的人物,实在是意外之喜。

彭浪秋谢云浮虽素有龃龉,在此事上却都不禁感觉脸上有光,与有荣焉。

余东行终于发话,“好了好了,今日有缘共事,便是自家兄弟。“他抬起左手,示意群雄肃静。西风神剑神色镇定,稳重沉着,完全符合众人对武林宗师的想象。余东行的嘴角此时不自觉上翘了一个弧度,行走江湖,最重名声,他虽不爱掌权,却重江湖风评,他既喜欢听人称道他的淡泊名利,也喜欢他的名号如雷贯耳。

“老夫不过是个江湖独行客,一人一剑而已,承蒙川北英豪抬举厚爱,忝居这西盟之尊,你们三个都是川北南面上有名的人物,抖抖脚这南面黑白两道都得震三震。客套话就不说了,此次召集各位豪杰到此,所为何事,各位心里可有计较?”

话音一落,便听外边豪杰高声响应:“义除贼寇,夺还灾银!”

“义除贼寇,夺还灾银!”渐渐的,声势愈发浩大。

余东行一摆手,声势渐歇,只听他宏声道,“不错,正如各位所知,一月前,沧州决堤,水淹七县,尸浮遍野,朝廷命右佥都御史押送第一批白银二十万两至沧州赈灾,行至此境官道遭劫,一百名兵士无人生还,二十万两赈银不知所踪。江湖上言之凿凿,乃是聚义山赤云寨的草寇所为。此次老夫应彭谢姚三位之请,有幸与诸位共商大计,只愿能为沧州七县的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彭浪秋义愤道,“江湖与朝廷向来各行各道,两不相犯,侠虽以武犯禁,却不可损伤国体。俗言道,盗亦有道。这次徐大成竟连朝廷赈银都敢抢,当真猪狗不如,丧尽天良!”

谢云浮亦道,“这赤云寨本就不是什么替天行道的英雄义士,徐大成是在妓院争风吃醋失手打死县太爷的小舅落的草。那朱显昭号称蛇蝎心肠,收揽了附近几个山头的匪寇,又给县太爷送了厚礼,了断这桩恩怨,才得苟安在此。平日里欺男霸女,杀人害命的勾当干得不少,此人之恶恶贯满盈,实是死有余辜。”

“那可不止,”姚三娘英挺的眉目冷厉,恨声道,“江湖风传,徐大成其人好色成性,迫害这州县里不知多少良家妇女,作践完人之后要么将人掳上山寨供人取乐,要么送往妓宅,当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群豪一听,个个怒不可遏,高喊杀声。

“我还听说,他让人到处掳掠孩童,容貌出挑的女孩卖到青楼妓馆,挑剩下的,还有男孩就使采生折割的阴毒法子,让小乞丐们为他讨钱卖命,这厮赚的都是些鲜血淋漓的钱财……”姚三娘毕竟是女性,说到此处,不禁眼圈微红,哀恨连连。

群豪只觉气血上涌,恨不能立时上山,血洗赤云寨,将这两人大卸八块。人人瞪着一双红目,望向西风神剑。余东行饶有英雄气度,此刻也是气得发须皆竖,右手抓着剑,青筋暴起,盯着剑,沉吟道:“老伙计呀老伙计,今天要给你喂喂血了!非是老夫嗜杀成性,只是这匪窝贼寨不除,天理难容!”

“杀——杀——杀——”群豪高喝,杀气冲天!

“诸位!今日老夫有幸与各位豪杰同力杀贼,为武林除害,幸哉快哉!原本只待安排的内应响应,大开寨门,咱们里应外合,杀他个片甲不留,如今看来再等也是无用!”余东行拔剑指天,“诸位可敢随老夫破门!”

“谨遵盟主号令!”

“除寇而死!死又何惜!”

“杀——杀——杀——”

又是一波震天的吼声,趁热打铁,谢云浮道,“如何行事,且听前辈高见,我等自当奋不顾身,一马当先。”

“彭某愿作破门先锋!”

余东行一捋小须,望山道,“聚义山易守难攻,上山的路,只此一条,我打听到,这徐贼用精铁铸了大门,截堵要道,又命人在两边搭了箭楼,一般不能近身。”

“那又如何?咱们这许多人一拥而上,他总没有取之不尽的箭矢。”彭浪秋一腔热血,悍不畏死。

余东行摆手摇头,“各位都是来除暴安良的义士,这次把命交给老夫,老夫当慎重行事,不能作无谓的牺牲。”

姚三娘心思敏锐,见他一脸成竹在胸,便笑道,“如此看来,余老先生已有妙计?”

“我原已安了内密,只待我等冲至寨门前,便火烧箭楼,开门策应,徐大成插翅难飞。但此刻不见烟火,想来内应未必有用。这样,你们到时先在寨前列阵,与贼人对峙,老夫趁机绕到门后,先烧箭楼,你们见箭楼火起再率众攻山。虽然冒险,也不失为一法。”

三人皆道,“谨遵号令。”

彭浪秋拔刀一指,“诸位随我冲锋陷阵!取下徐贼首级,扬名立万!”

“做成这桩大事,叫天下武林瞧瞧咱们的厉害!”

“杀——杀——杀——”众人双脚奋力,带起烟尘滚滚,余东行运起轻功,脚下生尘,看似举重若轻,疾步而行,却一步一丈,眼前一花,已将众人远远甩开,这一手疾风神骏的轻功看得谢姚二人暗暗心惊,这西风神剑果然名不虚传。

不多时,这数百豪杰就已到寨前。余东行轻功神骏,人虽先到,此刻却未孤军潜入,似乎正在驻足观望什么。待众人赶到,彭浪秋便指道,“余老,您看!”

这一行人才到,守门的毛贼和射箭的匪寇哪里见过这般杀气冲天的景象,各自丢刀弃箭,不一会儿便人去楼空,跑的干干净净。群雄深觉扫兴,原来都是些贪生怕死的山贼草寇,都不用里应外合,见势不妙就都作鸟兽散。早知敌人如此不堪一击,他们还等什么内应,早该呼啸着杀上山来。

余东行正觉莫名其妙,忽见箭楼火起,黑烟滚荡,三丈高的寨门便咔咔声响,缓缓而开!从寨中忙不迭跑出一人,急急冲将过来,众人严阵以待,正要拦下,那人高喊,“余老——余老——是我!”一听他道出余东行的来历,显然应该就是余老先生说的内应。

那人扑到近前,连声喊道:“大侠神威!大侠神威呐!”余东行问道,“吕二,这帮贼寇是怎么回事?”那汉子缓一口气,喜盈盈道:“我和文三兄弟正打算为大侠效力赚门,这帮孙子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余大侠的名声,知道是‘意气盟’的西风神剑来作头攻寨,这伙贼人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逃命去了!”

众人一听,纷纷喝起彩来,都道余大侠声名远播,敌寇不战自溃。余东行也不由更加神采飞扬,忽而神色一肃,向那汉子道,“你速速头前带路,莫要放跑了贼人。”吕二连连称是,便一路狂奔寨门而去,众人不疑有他,浩浩荡荡举众追入寨中。两座箭楼还在冒着浓烟,只见中间大道旌旗翻倒,更深处惶呼连连,这帮匪寇显然是在发疯逃命。

余东行锐目一扫,冷喝一声,“诸位直攻大寨,镇压匪寇,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只有一点,莫叫走了徐贼!”数百人齐声应喝,群豪早急不可耐,杀入寨中。余东行才一拔剑,便听群豪中有人高喊,“九头蛇朱显昭在那里!莫要放跑了他!”余东行寻声望去,果然瞥见一书生打扮的男子慌忙躲入偏寨小路,彭浪秋早一马当先追了上去,余东行带着数十英雄紧随其后,谢云浮与姚三娘往主寨而去。

彭浪秋成名多年,在川北两湖一带颇有名声,一柄六环雁翎刀杀得宵小贼寇心惊胆寒,几乎独霸川北内陆河道。但他毕竟是水路绿林出身,刀法虽好,轻功落了下风,余东行轻功卓绝,奈何朱显昭终究是这匪寨的地头蛇,聚义峰山沟洞穴复杂交错,几个转闪挪移,神出鬼没,只见人影,始终追击不上。不多时,便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弄不清了。

“彭庄主且慢!”老剑客感觉不对,“我瞧这厮逃而不战,怕是要将咱们往险地里带,此处恐怕还有蹊跷。”

彭浪秋骂道,“这孙子胆小如鼠,还叫什么九头蛇?不若改叫九头虫罢!”

“此处地形错综复杂,却只有一条路下山,咱们命人守住出口,再以逸待……”余东行话未说完,彭浪秋一声大叫,“狗贼纳命来!”身子一点,又掠了出去。这彭庄主行事风风火火,使起性来就是余东行也劝不住,无奈只能让人守住出口,带着剩下的人去追。

循着小径一路追击,到了一处山谷裂缝,却见彭浪秋呆立原地,前方已无路可走。指着死路,庄主一脸懊恼,“余前辈,这……这,我又让他跑了!”余东行正要出言,却见深谷左右散落干柴草垛,柴草之上隐见湿痕,鼻翼耸动,闻着异味,疑道,“这是什么?”忽而眼睛一亮,大惊,“不好!这是桐油!”

众人定睛一看,三方峭壁上竟淋满了桐油,此处前方乃是死路,山道狭隘逼仄,用意不说自明。一声快撤还未出口,入口处就已传来几声惨呼。最近的一具尸体,身上还插上了最少三根箭矢。余东行忙让人往回撤,缩入陡壁内凹处。两边陡壁上方,入口处皆是一阵透亮,显是带着火把围起来了,形势急转直下,余东行想不到自己一世英名,今日剿匪不成,竟先做了瓮中之鳖,这火把一扔下来,怕是全得葬身火海。

“余老,这可如何是好?”群豪不知所措,连忙问计。余东行眉头一蹙,思量百转。

此时忽听深谷之上传了一声,“下面的可是川北神剑余东行余大侠?”这声音又尖又冷,活像一条毒蛇,直令人汗毛倒竖,遍体生寒。

“大侠愧不敢当,不过是个浪迹江湖的闲客罢了,”余东行运上内力发声,在这深谷中竟也清晰无比,群豪只觉耳膜翁鸣,可见其内功深厚,不可小觑,他一声蔑笑,“上面的怕是九头蛇朱显昭朱先生了?”

“哦?朱某的名字,余大侠竟也有所耳闻吗?”这声音真是又惊又喜,还有些许自鸣得意。

“为虎作伥,淫人妻女,助纣为虐,逼良为娼,这等厚颜无耻,十恶不赦之徒,若余某早有耳闻,只怕你这小人已作了我剑下亡魂!”

朱显昭倒吸一口凉气,微微不悦,“余大侠对朱某成见颇深啊,看来是不想上来与小可开怀畅饮了。”

彭浪秋当即怒斥:“呸!你这狗贼,待老子上得来,须拿你的天灵盖痛饮一杯!”

“彭庄主果然是个暴脾气,现在谁高谁低,孰为鱼肉,孰为刀俎,诸位还看不清楚吗?”彭浪秋胸膛起伏,气得不发一言,他看向余东行,那剑客道,“上面全是匪寇,谷外必有伏兵,待他一声令下,这里形势可就大大不妙了。”

“余大侠可否听小可一言?”朱显昭又喊道。

“有话快说!”彭浪秋怒回。

“不知各位今日来势汹汹,所为何事?”

“呵!朱先生既然知道余某的名字,我等所为何来,你焉能不知?”

“若说赈银一事,江湖盛传是我赤云寨所为,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啊!”朱显昭语气沉痛,“沧州赈银被劫,我与我家寨主乍一听闻,也是万分悲痛,心急如焚呐!一想到川北百姓所受的苦难,我等也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但是这个劫取赈银的罪名着实是栽赃陷害,无中生有!望余大侠明鉴。”朱显昭悲痛道,“我寨平日里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得罪了不少富家门第和江湖宵小,这怕是有人存心构陷,余大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前来兴师问罪,小可逼不得已只有出此下策。”

“哈哈哈哈,”余东行怒极反笑,“你管截杀商贩,杀人越货叫劫富济贫?你管奸淫掳掠,欺男霸女叫行侠仗义?好极好极!余某行走江湖数十载,阁下脸皮之厚倒是生平仅见!便让余某上来,与你说道说道如何?”

朱显昭声音一沉,“余大侠误会已深,怕是不能善了了。”

余东行冷哼一声不答。朱显昭遗憾道,“既然如此,朱某唯有斗胆借余大侠一物一用。”

“嘿嘿!你怕不是想借余某的项上人头,送给祝元放那个老魔?”九头蛇答道:“聪明人,可惜余大侠的人头虽弥足珍贵,我等却下来取不得,这深谷火起,余大侠怕是要烧成焦炭,您的首级怕是见不得人。”

“去你娘的!”彭浪秋叫骂道,“九头虫,是个英雄好汉就下来与我一战!”

“嘿嘿嘿,各位都是川北道上的人物,这一把火下去,从此我朱某人扬名立万,名震江湖!这川北邪道,指不定有我们一席之地嘿嘿。迟则生变,放火!各位荣登极乐,朱某好送!哈哈哈……”他一声令下,群豪皆紧握兵刃,严阵以待。

“呃啊——”

“呜哇——”

“什么人?”

“呃——”

只听崖上异变陡生,惨叫不绝,人声大躁,显然群贼已是乱成一团,自顾不暇。偶尔有一两具尸体抛将下来,余东行奋起内劲,将遗落谷中的火把击灭。“快!快杀出去!”

彭浪秋早有一身怒气,如狼似虎,直扑向谷外,群豪紧随其后,只听得刀刃交击之声,贼匪溃败奔逃。余东行出得谷外,谷中才燃起大火,却见众人已在一旁等候,待他发号施令。西风神剑脱了险境,劫后余生,仍心有余悸,他举目望去,向谷上作揖道,“适才是哪位英雄拔刀相助,可否出来一见?”

烟尘滚滚之中,只见一道白影翩然而至,如飞鸿落地,踏足无声,这一身高绝的轻功直教群豪瞠目结舌,疑见鬼魅。余东行心中诧异,他虽然自认轻功已是翘楚,与此人的身法相比,只怕还逊了半筹。

来人一身白衣,束结腰封,显出猿臂蜂腰,左手换了右手执剑,上前一拜,敬道:“因缘际会,见诸位英雄义勇除贼,在下不自量力,略尽微薄之劳,教余老英雄及众位豪杰见笑。”

这男子大约三十不到的年纪,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一身白衣颇有谪仙下世之姿。他谦逊有礼,不以恩人自居,令人顿生好感,余东行看他形貌衣着,眼底一亮,不禁喜道,“仗剑白衣,袖口剑纹,阁下是剑宗的人?”

这名号一抖露出来,群豪都是倒吸凉气,气血翻涌。

万佛朝宗,剑天绝顶。

这人竟是正道十二宗之一,剑宗的人?

“正是。”

“果然英雄了得,尊驾年轻有为,剑宗里有这等造诣的屈指可数,未知是剑门七子哪一位?”

年轻人作揖道,“在下剑宗洛君儒,见过西风神剑余老先生。”

“哈哈哈哈,”余东行抚须大笑,“原来是剑宗少宗主亲临,这帮毛贼死得不冤。可莫要叫我‘神剑’,你父亲与外丈位列四绝,武功盖世,都只敢叫‘剑圣’,余某这点皮毛剑术,哪还敢称什么‘神剑’啊?见笑见笑。”

年轻人道:“余老前辈过谦了,家父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川北大侠余老前辈的风字十三诀独步武林,倘若有幸得见,教晚辈千万不可轻慢,务必敬重!”

余东行又是抚须大笑,频频颔首,显然这个后生颇得他心。

剑宗与意气盟同为正道十二宗,余东行虽则名震川北,毕竟是独行剑客,虽是入了意气盟的名籍,行使西盟之主,却是逍遥闲散的性情,剑宗乃是天下武林正道中的顶尖门派,势力遍布中原,残阳剑洛君儒是剑宗的未来宗主,地位不可谓不高,这样的人竟然没半点倨傲,还对自己如此谦逊,且不说剑圣有没说过那些话,这些举动真是给足了面子,心中大感快慰。

群豪听得剑宗,少宗主,残阳剑这些名号时,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了。这些人在川北虽也小有名气,放眼中原,却还是二三流的江湖豪客,剑宗这种大宗门的少宗主,对他们来说,那可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这一生或许就见那么一次了。清醒之后,纷纷上前拜见,“见过少宗主洛大侠!”

“见过洛大侠。”

其热情殷切,比之余东行更甚。

洛君儒各自谦逊作揖回礼,全无高人一等的姿态,却听余东行忽然拍额惊呼,“哎呀!大事不好了!”登时脚下运气,发足狂奔。

洛君儒紧紧跟上,“余前辈何事惊慌?”

余东行痛心疾首道:“朱贼早有设伏,谋我等性命,料想我买通的内应都是他的人,早前给姚三娘子和谢会长引路去了,只怕其中有诈,那些英雄恐有性命之虞!”洛君儒淡然自若,不急不躁,在身后唤道,“前辈且宽心,内人不才,早已识破诡计,上山策应去了。”

余东行闻言大喜道,“尊夫人也来了?”忽而又道,“是我糊涂了,日月双子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有冷月剑相助,姚三娘子那边自然是无需担忧,如此甚好,甚好。”脚下才肯放松。

待得彭浪秋追到,一行人往聚义峰进发。路上寨旗潦倒,兵甲遍地,尸首横七竖八倒在路中间,却都是不多。这赤云寨号称有匪众千人之多,实则不过二百余人,但是这寨中倒卧的尸体,显然不够这个数。虽说早有援兵,余东行毕竟要见到人才能安心,直穿过无人把守的主寨,一直奔到聚义堂才肯罢休。这聚义堂依山口地势而建,像是山上死湖干涸留下的地形,从而以巨石扩展,围得真是固若金汤。如今中门大开,待得西风神剑到了,却见整个聚义堂中,上百名豪杰将中央一伙人团团围住,仔细一看,那些人尽都被绑缚绳索,摔在地上,显然是大功告成。直到此时,群雄才算能松一口气。

这中间站立着三个人物,一个是姚三娘子,她捂着左臂,左臂绑着白纱,白沙洇出血色,谢云浮身上也有几处刀伤,显是中了埋伏。二人死死盯着地上的黑矮男人,恨不能食肉寝皮。

而第三位女郎,内里身着白衣,粉色外裳,腰束丝带,端的是明艳婀娜,半绾发髻,俏丽的脸上一双眉眼却活泼生动,正自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仔细搜查,这山寨劫贫劫富,怎会连一口装银子的箱子也没有?”她声如黄莺,娇俏可人,一双明眸跳动着愤怒的火光。

黑矮汉子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只一个劲的喊冤求饶,“你冤什么?”她一脚将黑矮汉子徐大成踢翻,骂道,“你为祸乡里,谋财害命,逼良为娼,就杀你一万次也不为过,且把赈银如数奉还,姑奶奶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去!多带几个人,把这恶贼的房间挖地三尺!这厮多疑自负,视财如命,银子不会在别的地方!”

“是!”群豪竟服从领命,没有半分不忿。且不说这女子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剑宗冷月剑秦绣心的名号之响,也远胜过这些川北豪杰。

余东行远远一观,抚短须而笑,“尊夫人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群雄俯首帖耳,实在叫我等汗颜呐。”洛君儒忙道,“内人不过临危受命,如今余前辈到了,自然让前辈主持大局。”

“不不不,如今大局已定,余某不敢居功,少夫人这样很好,余某是真心拜服,别无他意。”说着缓步厅中,洛君儒叫道,“夫人,余前辈到了!徐大成何在?”

秦绣心眼眸一亮,几步跑了过来,“君哥,你可算来了,”她虽已成亲十年有余,夫君面前,还是一副小儿女姿态,“徐大成业已生擒,只是死活不肯松口,我瞧着不如把他大卸八块,首级挂在聚义峰下,以泄受难百姓心头之恨,祭无辜之人在天之灵!”洛君儒白面微红,望向妻子时却还是温柔深情。

余东行不好看这些年轻人的情爱,只得抱拳叫了一声“洛夫人”,见她眉头皱起,又换了一声“秦女侠。”洛君儒佯嗔了一句“绣心,不要胡闹。”眼中满是怜宠,不见半分凌厉,秦绣心哪里怕他。

余东行走到徐大成之前,拔剑出鞘,似有龙吟,直指黑矮汉子的颈脖。那人扑通跪倒,不住磕头,“余大侠饶命啊!余大侠饶我一命吧!赈灾银两我,我,我真的没抢过啊!你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打这些银子的主意啊!冤,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哭得声泪俱下,好不真诚。

姚三娘子呸了一口,“你这厮下令放箭,要将我等一网打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可得意得紧呐!赈灾银两暂且不论,这些死伤弟兄们的帐你可要血债血偿!”转头拜道,“若不是少……秦女侠出手相助!咱们到了阎王殿前跟谁人申诉?管哪个喊冤?说不得你这老小子,现在正拿咱们的人头摆宴庆功咯!”

“不敢不敢!小的哪敢动各位豪杰一根头发啊!是……是,全是朱显昭那狗贼!是他定的请君入瓮之计,说要关门打……”

“嗯?打什么!”

“打各位,英雄!各位英雄有所不知,这山寨早是那狗贼的天下,小的不过是个明面掌柜,做不得主!”余东行剑光往前一递,徐贼当即颈项见红,“你当余某人好糊弄啊。”

“不敢不敢,我真的没动赈银!也,也许是朱显昭让人干的!跟我也没关系啊!”余东行把剑横在旁边一名小头目脖子上,“他说的,是真是假?”

“我,我,我我……”那名头目胆怯的偷瞥徐大成,犹疑不决,见他面有寒霜,哆嗦着说不出话,“小,小人,小人不知道啊!”余东行眼神通透,早已了然于心,一脚过去,那头目七窍流血,内腑碎裂而亡。

徐大成更恐惧的磕起头来。

“报——”忽而有人转入厅中,高声叫道,“报秦女侠——”见余东行也在,神色不由一僵,再向老剑客拱手,“报余大侠……”余东行摆摆手表示无妨。

“在下几人,在徐大成书房中,挖地三尺,终于找到密室了!”群豪一听,皆是振奋不已。徐贼面如白纸,像个皮球一样,瘫软下去。

“哈,你这杀人放火的贼寇,竟也学私塾先生一样掉书袋?你大字不识几个,偏要弄劳什子附庸风雅的书房,当真是欲盖弥彰!”秦绣心出言讽笑。

“在下也是被逼无奈落的草!”徐大成不再自称小人,一双鼠眼满是怨毒之色。

“与人争风吃醋,误伤性命,也叫被逼无奈吗?”

“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徐大成呜嗷乱叫,奋力跃起,直向秦绣心冲撞过来,“是你坏我大计!”

余东行正要出手将他斩杀,只听得一声凤鸣,冷光如电,徐大成双目圆睁,满眼的不可置信,猛然摔倒在地,身体渐渐裂成两瓣,鲜血泉涌而出。

秦绣心执剑在手,冷月剑上寒光凛冽,却不沾半点血污。这出剑之快,剑锋之利,出手之狠,实在与那一副娇媚明艳的模样不太相衬,群豪暗暗打了一个哆嗦,余东行后背无声冒了冷汗,好一个剑宗,这一手剑法,当真冷血霸道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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