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回 凶潮暗涌 风行雷动

张婉仪脚步虚浮,恍恍惚惚的走回车驾,白翁鹤叟见她脸色苍白,忙来询问,白衣女人摆手只道无妨。

在武学一道,张家小姐的资质不高,张子期也无意她涉足江湖,东江渔隐的女儿武功不过平平,福寿二老也以为是小姐舟车劳顿,嘘寒问暖两句也便退下。

张婉仪抬眼看见那驾锦绣华丽的车與,想到这本是东方壁的专属行驾,只怕这张卧榻之上已不知和多少女人翻云覆雨过,心底登时生出嫌恶之感。想到自己还曾在此中乘坐,顿觉全身寒毛倒竖,思之令人作呕。

“嘿嘿,张婉仪,亏你尽心尽力,忙前忙后,奈何小公子还是看不上你,亏你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真是可笑。”

温婷红衣如火,站在她的身后,忽而出声嘲讽。张婉仪回过神来,转过身,听她这般冷嘲热讽,登时沉着脸,“你说什么?”

温婷轻觑她,冷笑着道:“我说的难道有错吗?你生受人家姑娘的救命之恩,不思还报也罢,反而心怀叵测,要将人家清白的姑娘推到那龙潭虎穴里去!那位姑娘若知道你是这样蛇蝎心肠,恩将仇报的小人,恐怕要追悔莫及了吧?”

张婉仪娇躯震颤,惊道:“你都听到了?”

温婷眼神不屑,啐道:“嘁!我倒是不想听见,也不想知道你们腌臜丑恶的行径,奈何小公子爷和你那是明目张胆,在朗朗乾坤之下也全无顾忌呐!”

张婉仪收敛惊色,被她傲慢的态度刺激,想也没想,说道:“东阳王府有什么不好?王公贵胄,钟鸣鼎食之家,就算只得一个小公子爷侧妃的位置,若是幸得恩宠,往后也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多少人家求之不来?”

温婷以一种似是从未认识过她般的眼神看着她,似喜似怒,怒极反笑,“哈哈哈,你可真是狼心狗肺。东阳王府的百花别苑是个什么地方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与秦楼楚馆又有何异?那是个好姑娘的去处吗?”

张婉仪不甘示弱:“你先前还要出手伤人来着,现在倒成大义凛然的侠女啦?”

温婷坦然回道:“我是脾性火爆,也横行霸道,但我还知道恩怨分明的道理,我还知道世间有羞耻二字,我还是个人!”

东方壁轻摇折扇,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冷然阴森,让人发怵,“看来温姑娘对我东阳王府的行事作风颇有成见啊?在下愿闻其详。”

温婷心中一惊,转过身来,就看到东方壁那双阴翳寒沉的眼睛,骇的不自觉退后半步,正撞在她身后那人身上。

她身后的男人头戴竹笠,面目方刚,如同山岳般的坚实可靠。温婷定下心来,直视着东方壁走过去,二者针锋相对,温婷红衣胜火,气焰丝毫不弱,“小公子爷,你们王府权倾东南,有生杀予夺之权,旁人不敢置喙。你家中秘事,我等草民哪敢多嘴饶舌?”

直视东方壁,“但这位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温婷自问并非义士,可恩深似海我不能不报,这个人我护定了!”

东方壁饶有兴味的看着她,看她如同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他带着成竹在胸的高傲,仿佛不屑与她计较。

温婷说罢,擦肩就走,在他身侧停住,眼角微弯,意味深长的笑道:“小公子爷,好叫你知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当心弯弓打雁让雁啄瞎眼睛,上山猎虎让虎吞吃血肉!这两位姑娘,恐怕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言尽于此,扬长而去。

温婷昂首阔步,往林荫深处走去。等走出百丈之外,走出东方壁和张婉仪的视线,双肩忽然垮塌,两腿发软,长舒口气,对身后说道:“十一,你看看,东方壁那小子追过来没有?”

原来先前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空言恫吓,其实心中惶惶,早想落荒而逃。

男人向后看去,接着回道:“没有追来。”

温婷这才轻抚胸口,惊觉心脏如同擂鼓,鬓角冷汗潺潺。

男人道:“你既然怕他,又何必去惹他?”

温婷恼怒,骂道:“他可是东阳王府的公子爷,又是谢盟主的高足,势力之大,不是我等江湖草民斗得过的。说不怕他那是假的,若是那厮发起怒来,将我一刀宰咯,怕也没人敢说个不字。等我死掉,我哥哥虽然疼我,也奈何不得他,那我不就白死了吗?”

男人挺正腰杆,正色道:“有我在,不会死。”

温婷看他,笑。

“你?还是算了吧,你连白骨青魈都打不过,能打得过破星手东方壁吗?”

十一哑然。此时,耳边隐约传来流水潺潺之声,间杂着少女的轻声欢笑。温婷倏地停住。

她心想此刻天气炎热,前方又有石溪,说不定那对姐妹正在溪流中游水嬉戏,她们就这么贸然过去,若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她是姑娘也就算了,但十一这么个大男人……

那位七姑娘看似纯真烂漫,但温婷可是亲眼见过她的武功手段的。她可以确定,若是十一当真冒犯到她们,毁去他的招子都要算是那位七姑娘法外开恩。

“十一,你守在这里,替我抵挡住不速之客,别让其他人靠近。”

男人遵诺,温婷悄然向石溪接近。

流水湍哗之声愈近,女子言笑晏晏的声音反而已经快要听不见。她一路走来,也没见到哪里的枝条悬挂些女人的衣物,温婷暗暗松口气。

走过林荫小道,面前豁然开朗。就见前方绿地成茵,流水石溪当中一座荷塘,碧叶白莲,清香氤氲,正可谓: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

岸边的溪石上,两名少女正相互依偎着,她们的双足浸在清澈见底的水中,像是两尾游弋的白鱼。少女们眼神交会,俱是柔丽多情。

温婷怔在原处,那瞬间,流水潺潺,碧叶青荷,少女怀春,如入梦里。

风剑心柔声吟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吟诗未罢,忽而转目盯着温婷的方向,眸中冷光电射,巨大的境界瞬间延伸过去。

也怪她疏忽大意,此间溪水湍流,她的超绝五感在这里会受到很大影响,原先她还以境界气机笼罩此地,但被洛清依一阵**,撩拨得心弦荡漾,无以为继。

温婷惊觉自己周身已被惊人的杀意覆盖,呼息紧促,身体钝沉,战意全失。好在她并未亲身体验过先天境界的气魄,此时惊觉危险,连忙喊道:“是,是我……是我。”

风剑心听见声音,认出她的身份,遂撤去境界。温婷陡感身体轻飘,整个人踉踉跄跄的从树林中跌出来。

红衣少女刚站稳,就向二人抬手干笑道:“是,是我,两位姑娘好。”

洛清依和风剑心见她这副冒失模样,倒也没有多言,以为她是来这里催促她们启程的,也没有说话。洛清依将双足从溪水中抽出来,风剑心极为自然的将她的双足抱在膝上,掏出手帕开始为她擦拭,然后为她穿起靴袜来。

她们之间的亲密已成自然,也不觉有异,温婷却心生疑惑。若说是花开并蒂,姐妹情深,但这也未免太亲热了吧?

风剑心见她呆怔,道:“温姑娘怎么到这里?”

温婷素来娇纵跋扈,肆无忌惮,这次要来道谢却不禁嗫嚅起来,呢喃细语,最后昂着脑袋抱着胸傲然道:“之前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没来得及谢你。我温婷不爱欠人人情,往后你们若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尽管到连州府禹南城的黄竹山庄找我,论打架,我没有你厉害,但别的事情我都在行。”

见她羞恼模样,风剑心和洛清依倒是有些意外。以为她是来找茬的,没想到居然是来对她们道谢的。

风剑心正要开口,温婷抢白道:“你们可别说什么‘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这对你们来说或许只是区区小事,可这条小命,我可看得紧哩。”

风洛教她这顿抢白,哑然失笑,风剑心正在穿戴,洛清依先拱手道:“如此,谢过温姑娘好意,我替妹妹愧领。”

温婷舒怀一笑,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之事,遂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先跟你们说清楚。”

洛清依道:“洗耳恭听。”

温婷左右环顾,视线落在风剑心的身上,压低声音,肃然正色说道:“那东方壁虽然家世显赫,人模狗样的,似个翩翩公子般,但此人其实寡情薄幸,不是什么良人,你们可不要喜欢他啊。”

这话却是大大出乎风剑心和洛清依意料。她们之前还说起过,东方壁无事献殷勤,怕是别有居心,为免横生枝节,她们索性决定斩断这朵烂桃花,先行前往临末。

张婉仪与她们结交在前,为情郎尚且要对东方壁谄言献媚,温婷与她们曾有过节,没想到竟是她来好言提醒?

但要说痴心错付,这位姑娘不也一样吗?

温婷见她们神情犹疑,恐她们不信,急忙解释道:“我说的可是真的!东方壁那小子心怀鬼胎,正和张婉仪琢磨着,要将你们都弄到他王府的百花别苑去。”

“百花别苑?”

洛清依穿好靴袜,起身道:“那是什么地方?”

温婷身体微僵,面色潮红,和她那身红衣倒是相得益彰,她索性就咬牙跺脚,啐声骂道:“呸!说什么百花别苑,其实,其实就是个教坊!你们知道什么是教坊吗?就是王府豢养舞女歌姬的地方,专供那些达官贵人饮酒作乐,听说还能要那些歌女侍寝呢。”

风剑心和洛清依闻言,面色倏忽苍白。天衣的眼睛阴寒可怖,洛清依更是面沉如水。若是东方壁倾心喜爱也就罢了,将他好意拒绝就是,如今竟是想着要将她锁进府中供人玩乐?

这如何能忍?

洛清依取过脚边长剑,怒气冲冲就走。温婷连忙将她拦住,“你要到哪里去?”

洛清依娇躯怒颤,眼睛几欲喷火,“到哪里?那厮不知死活,竟想要将,竟想将我妹妹……欺人太甚!我去杀了他!”

说罢,推开温婷就走。

何曾见过大师姐如此失态,风剑心立即回过神来,忙将人抱住,“姐姐,你别去。”

洛清依气道:“怎么?舍不得他死?”

风剑心道:“你若是想要他的命,我去杀就是。何必弄脏姐姐的手?但是,你先想好。现在不过是那个人一厢情愿,我们总不能因为他有这样的想法就杀人吧?这样,不但有违正道公义,老祖宗那里,也说不过去。”

一提到洛天河与秦逸城,再想想这件事其中的干系,洛清依情绪稍缓。若是个纨绔子弟也就罢了,但偏偏那人是东阳王府的公子,还是谢令如的爱徒,这当中牵连甚广……

洛清依挣扎渐弱,“就怕真到那时可就……”

风剑心道:“姐姐你放心吧,他奈何不了我的,你知道的。”

天衣武功之高,当今世上除却四绝这样顶尖的绝世强者能与之争锋,可以说无人能敌。别说一个东方壁,就是谢令如和意气盟兴师而来,也绝非风剑心的对手。

洛清依暂消怒气,也是她太在乎心上人,一听到有人想伤害她,登时就失去理智,但转念思量,仅凭温婷一面之辞,未免太过武断,她向温婷道:“多谢温姑娘好意,但你意气盟是手足兄弟,同气连枝,你这样与我通风报信,就不怕他找你麻烦吗?”

温婷从杀意之中缓过神来,暗道,东方壁王孙贵胄,这两人居然说杀就杀,果然不是寻常的江湖人物。听洛清依问起,温婷不疑有他,说道:“门派之内,尚有分歧,何况是门户混杂的联盟?我怕什么?我哥哥是西盟盟主温灼宁,谢大盟主待我情如兄妹,东方小子再放肆,见到谢大哥也还要恭恭敬敬叫声师父,就算他再讨厌我,不是也要从青魈鬼手中护我周全?虽说我的性命是你们救的,与他并无干系。”

洛清依听她明知谢令如对她止步兄妹,还要执迷不悟,任凭流言蜚语中伤,心中惋惜,欲言又止,终道:“你既知道谢盟主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又何必……”

温婷不以为意,潇洒摆手道:“嗨!我这不是,还没想明白吗?说不定等我大彻大悟那天,兴许啊,就不喜欢他咯。”

听她感情如此豁达,风剑心和洛清依也看出来,她虽然骄横跋扈,却也爱憎分明,是个真性情的姑娘,心里对她愈发亲近起来。

温婷道:“既然如此,你们现在做什么打算?”

风剑心见师姐平静下来,松开怀抱。洛清依道:“我们本来打算往临末寻亲,之所以跟着他们,也是想要藉他们的关系去虚山,现在彼此既生嫌隙,恐怕是不能……”

话音未落,温婷豪迈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要去英雄大会有千千万万个办法,求她张婉仪作甚?我可是谢大哥的红颜知己,剑豪温灼宁的妹妹,想要带两个人上虚山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洛清依和风剑心登时喜出望外。温婷略微思量,道:“这样,我跟你们一块走,你们初到江湖,经验尚浅,可别让人蒙骗去。别看本姑娘年纪不大,可是个老江湖啦,路上有我照应,没人敢欺负你们!”

风剑心、洛清依面露喜色,欣然答允。

比起张婉仪和东方壁,与跟这位心无城府的温小姐相处起来更令人愉悦。而且以风剑心的本事,也不怕她耍什么手段。

洛清清依为她忧虑,“那,你不跟他们同行?”

温婷撇嘴,爽直道:“嗨!现在理他们做什么?我本来想,既然船到桢江,索性截住姓张的,掀翻她的破船,给她个教训来着。现在人家巴上小公子爷,我是没机会下手啦,索性跟你们一块走吧,省得见到他们晦气!”

三人一谋即合。温婷当即招呼十一去牵回坐骑,四人也没跟东方壁告别,径直走小道,快马加鞭驰向徐陵。

桢江靠近高石滩的江面,有三艘小船行到江心。每条船首各站着一名头覆青面,身着青色斗篷的神秘人。

若是东方壁等人在此,必能认出这些正是去而复返的白骨旗妖人!这二十余名恶人中,以三名青魈鬼为首,三名青魈忽然跃过船来,跪在某位神秘人的面前,显然他们以这位灰色斗篷的神秘人为尊。

那人站在船首,斗篷底下内着灰衣锦服,脸上戴着一副面具。与青魈和赤魅不同,这面具绘着一张扭曲乖戾的笑脸,与此人身上浓厚的血气相衬,反而透出阴森可怖的气息。

三名青魈俯首拱礼,不敢抬头,更不敢喘息出声,江面雾霭缭绕,死般的寂静。

魍魉鬼在船首使绳索飞抓,不多时,从江面拖过来一具青面青袍的尸体,早已被江水泡的浮肿不堪,体态全非。

白骨旗门众眼中没有半点哀戚之色,甚至没有丝毫情绪,钩起同伴的尸体就像从江里捞起一条死猪。

夏日炎热,尸体在江中浸泡超过大半日,已经开始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但白骨旗的妖人不是人,他们是一群恶鬼。

神秘人看着脚边的尸体,略微曲膝蹲身,伸出一只裹覆这手甲的枯瘦的铁臂,从那具尸体的腰带处,摸出一枚刻着“十三”的青玉,收纳袖中。

白骨旗十六青魈,按照从“一”到“十六”排序。

看着青魈鬼鼓胀的尸身,神秘人扯破死人的青衣,露出尸体惨白圆胀的胸膛。笑面人伸手按压过去,从胸前按到小腹,忽然停住,似有些许疑惑。

没有犹豫,忽传一声裂响。

笑面人化掌成刀,顺着尸体肚皮一划,竟将青魈鬼当场开膛破肚。那掌刀真如一把铁剪,尸身皮肉顿时迎刃而解。

此人以手代刀,锋锐无比,武功之高,显然更在青魈鬼之上。

空气中骤时恶臭熏天,白骨旗门众仍是不发一言,恭立在侧,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神秘人盯着尸身认真端详,随后起身沉吟道:“尸体表面没有伤痕,更无掌印,但内里五脏六腑俱都化作烂泥血水……”

“好厉害的绵掌啊,纵然铜皮铁骨也难消受,武林中有这种绵掌造诣的,屈指可数。”

笑面人说话比普通的青魈鬼要更顺畅些,却依然冷硬如铁,阴寒残酷,他向面前三人询问道:“你们之前说,你们遇到的是两个女人,对吗?”

青魈没抬头,俯首生硬回道:“是,四个女人。一个是温婷,一个是张婉仪,都是旗主想要捉的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她们武功很高,我们不认识。”

神秘人沉吟道:“年轻女人,登峰造极的绵掌。难道,会是巫山?”

青魈鬼恭敬回道:“启禀尊使,据属下等探知。近日来,有人在鹿河见过巫山的楼船出没,船名叫‘红袖’,听说是雾绡姬的专乘。确有可能到这桢江来。”

笑面人有些难以置信,道:“夜听雨,翻云绫。难道真是镜花水月?但她们为何相助意气盟?如果不是逍遥津的‘夜雨’,那武林中谁人还有这般超绝的绵掌功夫?”

门众鸦雀无声。

神秘人问道:“东方壁现在和她们同行?”

青魈回道:“应该不错。”

笑面人语气倏冷,道:“好,我倒要追去瞧瞧,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本使要去会会她!你去回禀旗主,将此中情形具报。”

“是,尊使。”

笑面人眼中红光大盛,伸出左臂,那只左手连接着的,竟是一支锋利的圆月弯刃,在朝雾中闪烁出骇人的寒锋。

笑面人眼神阴毒,桀桀怪啸,“就让我看看,破星手的心肠跟普通有什么异常,这次就把谢令如的宝贝徒弟跟女人一网打尽!毕竟,筹码总是越多越好的,嘿嘿嘿……”

众人跪道:“尊使神功盖世,马到功成!”

这名神秘的笑面鬼不是别人,正是白骨旗五大鬼使之一,玉森罗座下最心腹的钩肠使!

再说风剑心和洛清依以及温婷同行,对东方壁不告而别,避过骄阳烈日,走走停停,终是在傍晚时分到达徐陵。

徐陵风景秀丽,钱粮丰庶,是东南重镇。四人乘马遥见,前方设卡横关,民众循序盘查,官军口中喝道:“下马盘查,不得拥挤!”

乘马冲关是重罪,四人虽身在江湖,却不致如此无端犯禁,四人停马通关。

洛清依疑惑道:“徐陵在川北之中,向无边患,为何突然设卡盘查?”

“莫非城中有祸事发生?”

温婷初时也有意外之色,闻言并无回应,莫名其妙望向身后,忽然紧蹙眉峰,“先通关再说。”

出乎意料的是,官军横关设障,通行却是极易,匆匆审视检查,随即放行,看这模样也不像是在缉拿要犯。

“过过过!快点!过!”

四人牵马走近,盘查官军眼前陡然发亮。火玫瑰一身红衣,性烈如火,洛清依清雅绝丽,风剑心似月宫谪仙,一时教人看痴眼睛。

忽的一名大汉挡在官军身前,遮住视线,大汉面目方正,眼似鹰隼,眉如冷刀,寒声警告道:“你不要命?”

官军登时醒转,再见他四人手牵骏马,鞍悬宝剑,一望就知乃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侠客!

身躯一抖,连忙收回视线,请道:“诸位快请,快请快请。”

大齐武风极盛,他们这些守城兵士,对付泼皮无赖,甚至通缉要犯都好使,但要他们拿命去得罪这些杀人要命的煞星,那就大可不必。

一进城门,温婷就近找到一处小摊,十一前去拴马,三名女子落座。温婷先给三人倒茶,望着城门,饶有兴味的模样。

风洛二人不解,正想询问,店家这时过来招呼。“各位姑娘要点什么?”

温婷手腕一翻,摸出一块碎银。店家双眼倏亮。他辛苦三天,还未必赚得到这块碎银子哩。

温婷看他见财眼开,收起银子,不慌不忙问道:“店家,这徐陵并无战事,也不盘查内匪,怎么在外边横关设卡啊?”

店家面色微黯,左右张望两眼,终是抵不住钱银的诱惑,低声说道:“姑娘们想来是初到此地。这徐陵虽然内无宵小,外无强敌,可是……”

他再看一眼城门,悄声道:“可是有暴民呐!”

说罢,一把抢过银子,提过水壶,忙不迭换新茶去。

“暴民?”

风剑心和洛清依神情讶异,这一路走来,并没听说过谁在起事,完全不知这暴民从何而来。

温婷似是早有所料,悠悠举杯饮茶。风剑心见她气定神闲,疑惑道:“温姑娘,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温婷看她一眼,又望向城门处,“两位姑娘初入江湖,不妨开开眼界。”

“什么眼界?”

温婷神情古怪,回道:“看看这东方家的王土,看看这东南的百姓。”

洛清依和风剑心远目望去,城门之外,渐起尘灰,只见一行人急奔而至,直冲城关。

守城官军毫无意外,不忙不乱,立刻让人横摆拒马,没用佩刀,提起棍棒,昂首威武的挺立在关前。

“嘿嘿!这群不怕死的短命种,待会儿大伙,尽管出力,给我往死里打!”

“是!”

众军呼应,气势凌人。

洛清依和风剑心还道这大齐官军军威居然如此神勇,敢在城外和强敌决一死战。谁知等到冲关的“强盗”靠近,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贼人,分明就是群衣衫褴褛,手无寸铁的百姓!其中不乏贫弱佝偻的老人,还有怀抱襁褓的妇人,手里抓着树枝棍棒就冲过来。

随着震天的呼嚎,二股人流交汇,随即响起的就是棍棒击打□□的闷响,一声一声,好似舂米般。

风剑心和洛清依看的怔怔。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就是官军所说的暴民?

凶猛的棍棒之下,烟尘滚滚之中,是漫天的哀嚎与满地打滚的难民,官军口中不停叫骂,手中的棍棒挥的虎虎生风。在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兴奋跃动的光辉,那是肆虐的愉悦。

“打!给我打!这群找死的贱种,打死他们!哈哈哈哈!”

饶是前方棍影重重,仍有人前赴后继,终有头破血流的冲破重重拦阻者,还没来得及兴奋高喊,就被官军逮住,一顿棍棒招呼,将人打得奄奄一息,又复拖走,扔回人群中去。

风剑心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眸中微红,手抚在霜翎剑柄处,剑锋倏寒。

温婷见状,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眼见官军恃强凌弱,难道要袖手旁观吗?”

温婷难得正经严肃道:“你要出手?你想帮谁?是帮官军平乱,还是助暴民破城?”

“他们不是暴民!”

“那是什么?”

“他们是百姓!”

一言罢,风剑心恍然怔住,这才明白,温婷说的,让她“看看这东南的百姓”是什么意思。

天衣心中骤沉,店家走近来幽幽哀叹道:“唉,他们也是走投无路啊……”

洛清依问:“他们是谁?”

店家看她一眼,无奈苦叹,“都是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呐……”

说着,店家继续长吁短叹,又去收拾起摊位来。他不过是平头百姓,每日靠着个茶摊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哪里还有空暇和菩萨心肠来管他人的闲事?

哀嚎惨叫之声在耳边此起彼伏,风剑心不忍再看,问温婷道:“这是怎么回事?温姑娘要我们看的,就是这些?”

温婷抿一口茶,神情怜悯道:“东南沿海之地,倭寇猖獗,屡次侵边犯境,烧杀掳掠,可以说是无恶不作。这些,都是被倭寇残害的,无家可归的苦命人。那些该死的东洋畜生,杀死青壮,掠夺女人,剩下的老弱妇孺无以为计,便只有背井离乡,往内陆的州府逃迁。”

风剑心怔住,东南一带苦倭人流寇久矣,但亲眼见到东南百姓深受其害,仍是心感震撼。

“大齐自诩□□上邦,难道举东南雄壮之兵,还抵不过一群小小的倭寇吗?”

温婷无奈苦笑:“抵?怎么抵?倭寇船坚炮利,在海上任意纵横,根本无法将他们彻底铲除。皇帝老儿又听信谗言,裁撤地方军队,纵容州府自治,蓄养州兵,原本东南雄壮的军势已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水师更是走的走,散的散,唯徐敬帘一军硕果仅存,但徐大将军要镇守虎台,对沿海倭寇的袭扰也是鞭长莫及。”

风剑心道:“那地方军士,守卫州府的官兵呢?难道也任由倭寇胡作非为吗?”

温婷嗤笑出声,觑向城门,道:“你也看到了?州府的州兵只负责城防守备,倭寇一击即退,根本无迹可寻。再者说,这些城防官军多是州府长官招募的游兵散勇,有很多甚至是市井当中的地痞流氓,对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难民还行,真要让他们上阵杀敌,只怕要当场吓得尿裤子咯。”

洛清依哀道:“既然御敌无力,临阵怯战也罢,为什么还要阻拦难民入城呢?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温婷道:“不然还要怎么样?收容流民们入城?大齐律规定,凡难民踏过城门者,就要算该城府内治下的良民,除在城中犯罪,否则不能驱逐出城。平白无故多出这么多无产无地的流民,对州府来说是巨大的负担。若是上差巡视,看见这城中众多流民的惨状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长官治下无方,纵寇掳掠,不仅升迁无望,搞不好还会大祸临头,丢官事小,身家性命事大啊。”

见风剑心和洛清依默然愁苦,温婷接着说道:“再者说,一旦徐陵首先开城收容难民,那东南无处安身的流民百姓都会闻风而至,这徐陵城就是再富庶,也养不起这么多人。”

洛清依道:“那为何不上报朝廷?”

“哈哈哈……”温婷闻言大笑,看着她道:“洛姑娘果然是初涉江湖,不谙世事。当今天子自诩圣明贤德,认为如今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当初裁军置民的圣谕就是皇帝所发,你现在要是告诉他东南倭寇之患频发,这不是打他老人家的脸吗?天子一怒,莫说丢官卸职,只怕有抄家灭门之祸。地方州府不敢上报,也就只能尽力遮掩。”

洛清依、风剑心哑然失声。纵然天衣武功超绝,洛清依聪敏智慧,但官场上的门道,正如温婷所说,她们完全不谙世事,见识浅薄。

“你说,东南无处安身的难民会闻风而至……”

洛清依忽然想起什么,“温姑娘的意思是说,遭受倭寇迫害,流离失所的无辜百姓,还远远不止目下之数?”

温婷回道:“当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会知道,徐陵横关设卡为的不是防御倭寇,而是要抵挡难民?我从临末城出来到桢江去,沿途所见各处州府皆是如此,只是没想到,如今难民已经流亡到徐陵。看来,倭寇之患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恐怕,海外那边要有大动静。”

倭寇船坚炮利,凶残暴虐,但是也仅仅是在海上,欺负的就是虎台水师不能轻易出动。然而一旦登岸,原本人数众多的流寇分散到疆域辽阔的中原城关,就如飞鸟入林,鱼游深海,想要一蹴而就,长驱直入,便会显出颓势。

这也是数十年来,倭寇虽然来势汹汹,却只能劫掠袭扰边城的原因,他们根本攻不下大齐的州府,也守不住内陆的城墙。

哀嚎惨叫之声渐渐平息,风剑心凝目望向城门,就见众多流民已是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完全就是苟延残喘的模样。

更有甚者,倒伏在地,生死不知。

骚动已经平息……

看着守城官军们那副意气风发,趾高气昂的神态,风剑心没有一丝安心,没有一丝愉悦,反而心情沉钝。

“真是难以置信,大齐百姓血汗供养的士兵,居然会因为对付大齐百姓而奋勇争先。这些当官的,上不能安邦,下不能卫民,实属国之不幸。”

温婷早已见多识广,内心虽有波澜,却不似风剑心和洛清依般震撼,她道:“对这些身居高位,生杀予夺的州官而言,能给他们带来政绩和功勋的才是大齐的子民,若是只会给他们官运仕途添堵的,就不过是群暴民而已。”

说着,幽幽叹道:“我当时初见这般情景之时,也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将官军们好生教训一顿,打断过几个士兵的狗腿,还干过放纵流民入城的蠢事。”

风剑心和洛清依怪奇道:“这是任侠尚义之举,怎么会是蠢事?温姑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侠女所为。”

温婷噗嗤一笑,叫来手下的十一,轻声交代两句。风剑心和洛清依大惑不解,她这时故作神秘起来,只是喝茶不说话。

未多时,见男人一左一右提着两口鼓鼓当当的白布袋回来,还没等风洛二人发问,温婷眼神示意,“去吧。”

十一也没多话,径直提着口袋,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守城官军见到,登时警惕,大喝:“慢着!你想干什么?”

众冠军提枪指住十一的咽喉。男人却置若罔闻,就这样顶着长枪,走出城门,站在众流民面前,将两口布袋放落在地,语调平铺直叙道:“我想做个好人。”

说罢,将布袋绳结扯开,露出两口袋的白面馒头。

呜啊啊啊啊啊——

原本低身俯首,求饶乞命的流民们登时沸反盈天,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

没等十一开口,流民们立刻一拥而上,开始疯狂的争抢食物,口中不停的吞咽着,两只手左右开弓,怀中还兜得满怀。

风洛二人还不及宽心,流民们忽然发出阵阵喧哗吵闹。原来是后方的人唯恐前面的人将食物全部抢占,也不知是谁先动手,刚刚还同心戮力的同伴此刻竟然开始拳脚相向。

男人欺负女人,壮年的抢夺那些老幼的,弱者挥拳向更弱者,疯狂暴戾,凶狠残酷,比之先前的官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手中的馒头还不及捂热就被一通拳脚,脱手而出的白面馒头沾着不知谁的鲜血滚落到地上的黄土地里。垂暮之年的老人被人击倒在地,发出阵阵惨绝的哀嚎,懵懂的幼子被推搡殴打,跌倒在地,战战兢兢的捡起沾着鲜血尘土的馒头。衣发凌乱的妇人被打掉怀中的襁褓,落地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风剑心慌忙凝神看去,却见那襁褓之中竟裹着一段枯朽的木桩。

这个妇人或许已经疯掉了吧?

那她的孩子呢?

趾高气昂的官军们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熟视无睹,像是在看恶狗厮杀般的兴致勃勃,扬声大笑起来。

风剑心站起来,望着城门之外的惨状,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些埋怨温婷的挑拨,但究根结底,温婷也是因为想要满足她的好奇,才会这么做。

她练就一身绝高的武艺,但此时此刻,却深感有些事情,她无能为力。正如温婷所说,要么助官军平乱,要么率难民破城,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到。

纤纤玉手握住她的手背,风剑心抬眼移眸望去,正撞进洛清依温柔清澈的眸里。风剑心压抑低沉的情绪被慢慢安抚劝慰,渐渐开始冷静。

她不忍再看,坐下来。

温婷见她情绪平和后,抿着茶,说道:“其实,我原先也和你差不多,幻想着锄强扶弱,行侠仗义。见到官军欺压无辜良民,就想着帮助他们进城。结果,你猜怎么样?”

风剑心耳边听见喧哗阵阵,争斗怒吼之声不绝于耳,叹道:“结果,进城之后,流民变成暴民,你的好心成就了他们的恶意,是吗?”

温婷颔首。

“他们进城之后,要的就不仅仅是白面馒头。官府本来也不想收留他们,所以不会给他们提供一滴水,一碗饭。但是他们要喝酒吃肉,他们要漂亮的衣衫,他们还要金银和财宝。但这些东西靠乞讨是要不来的,所以他们抢劫路人,袭击商铺,他们开始变成面目可憎的恶民,变成泯灭良知的流寇。皆因我一时恻隐,竟险些酿出大祸。”

洛清依问:“那后来呢?”

“后来?”温婷笑容微苦,“那时我孤身一人,带着两名庄中好手,势单力薄。但被我放进城中的流民却有不少三百之数。我一个一个去抓,三日时间也不过抓到五十人。州府衙门要治我伤人破城之罪,但官军打不过我,不敢捉我,但也必定不会帮我搜捕难民。逼得我当时心急如焚,最后我想出一个办法。”

风剑心:“什么办法?”

温婷得意笑道:“我在城中大街摆出一张长桌。将身上所有的钱财都放到桌上,还让人放出消息去。要是逃进城中的人里有能打败我的,我就将他聘为乘龙快婿,这桌上的金银财宝就是我的嫁妆。只要打败我,不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还会被我们三书六礼迎进庄中,决不食言!”

“啊?”

“什么?”

洛清依和风剑心齐声讶然。虽然早知温婷豪放不羁,行事不拘小节,但没想到她居然能将终身大事都拿来作赌。这等豪情气概,二人都觉远不如她。

温婷很满意她们的反应,“你们猜,最后怎么样啦?”

“那结果定是你以一敌百,平定乱局咯?”

否则她又怎么能平安无虞的坐在这里?

谁知温婷摇首苦笑道:“这以一敌百谈何容易?这些人要是十恶不赦的奸徒也罢,我尽管一鞭一个打死就是。但这些人都是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流民。说起来,他们犯罪的因由在我,我又怎么忍心加害?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以寡敌众,体力不支,眼见就要被人抢去……”

温婷抬眼见她们眸中皆有忧心之色,真心惶恐她遭逢厄运,就也没再故弄玄虚。

“好在这时,我哥哥温灼宁终于从山庄赶来,还从庄中带来一半的高手,不仅救我,还率众搜捕流民,替我赔偿城中百姓的损失,打点州府衙门,这才让官府撤销对我的缉拿告示。”

风剑心和洛清依长舒口气,相视浅笑。心中暗道:剑豪温灼宁虽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但对这个妹妹倒真是没话说。想来也是因谢令如风流成性,朝三暮四,使他妹妹求而不得,这才令他对美貌的姑娘深感厌恶。

“你哥哥对你真好。”洛清依由衷道。

温婷素来风风火火的性情,此时竟也面颊薄红,羞赫道:“这是当然,他只有我这么个亲妹妹,不疼我疼谁呢?”

说着视线落在二人相牵的手上,揶揄回敬道:“要说这手足情深啊,洛姑娘对七姑娘也不遑多让呢,真是把你这妹妹放在心尖里疼。”

听她此言,洛清依和风剑心连忙收回手,一时不敢相视,皆是面红耳赤,心尖滚热,暗暗情潮涌动。

温婷见她们双双红脸,也没作他想,以为这两位原来是面皮薄的,禁不起玩笑逗弄。

正要放过她们,起身准备离开,没料城门之外又生变故。

就见有两人手执号幡,一边高呼名号,一边款款向城外走去。

一人高声喝道:“徐陵混元无极庄,广收门徒,恩纳四海,不论出身,入我门来!”

一人同样喊道:“江阴金铃刀会,寻天下志士,共快意江湖!”

风剑心疑道:“无极庄,金铃刀?这是什么?”

温婷不以为意,冷哼:“东南小门小派的手段,不足为奇。”

但见那二人走出城外,高呼名号,本来还在抢夺食物的流民俱都罢手,瞪着眼睛茫然无措的望着他们。

在一阵寂静之后,这些人居然全都一齐跪倒在地,争先恐后道:“我要入门!我!我要入门!”

“求求英雄收留我们吧!”

“求求大侠大慈大悲!大发慈悲!收容我们,小的们愿为贵派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风剑心和洛清依眼中疑惑更深,温婷向她们解释道:“这些,都是在川北名声不显的后起帮会,或者是日薄西山的武林门派。在江湖这座名利场中被绞杀得近乎尸骨无存,只能苟延残喘。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这些小门小派,在东南数不胜数,他们的名声不够响亮,当家管事的更是武功平平。除招揽这些流民草寇,壮大声势之外也别无他法。”

通常久负盛名,渊远流长的名门正宗,甚或江湖上小有名气,风头正劲的门派对选拔门徒部众是比较苛刻的。饶是如此,慕名而来的天资良材,英杰侠士仍是前赴后继,络绎不绝。

洛清依看的不由啧啧称奇。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这些人竟趋之若鹜,实在是令人费解。”

“没什么令人费解的,若是继续跟难民为伍,过的是朝不保夕,风餐露宿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饥寒交迫中,饱受折磨而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拼死一搏呢?能苟活一日算一日,大抵落草为寇的人,就是如此吧。”

温婷道:“再者说,要不是江湖门派收容难民,这些流民何以为家,又在何处安身立命呢?”

风剑心无奈叹道:“肉食者,上不能安邦戍国,下不能恩养黎民,却倚靠江湖来安置百姓,救济苍生。无怪当今之势,朝廷暗弱,江湖鼎盛。”

温婷也跟着叹道:“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谁会愿意投身江湖,过着刀尖舔血,生死难测的生活?就因朝纲不振,乱世横生,天下人为求自保,这才迫不得已进入江湖避难求生。”

名叫金铃刀和无极庄的门派从难民中挑选出青壮年和稚幼的孩童带走,徒留老弱和疯癫的妇人在城外。也没管身后哀嚎乞求之声,给官军记过名册,给过打点钱,带着新纳的门徒昂首阔步进进城中。

身份陡然一换,尽管那些新收的门众身上披的仍是那身褴褛的衣衫,脸面的血迹还未干,却他们眼中却充满着意气风发的骄傲以及再世为人的喜悦,他们脱胎换骨的模样和身后的惨呼哀怨之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人情冷暖,概莫如是。

“走吧,趁着天色暗,我们赶路。”

温婷唤两位姑娘,风剑心眼神徘徊城外,眸中隐有不忍和迟疑。洛清依与她心意相通,怎会不知她的意思?

“你想帮帮他们?”

风剑心默然,温婷说道:“七姑娘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是再好不过。但是你也看到了,一点食物就能让这些人拳脚相向,反目成仇,若是施舍钱财,恐怕就不止同室操戈这么简单了。”

风剑心当然是知道的,人性有多么的贪婪可怕。她也曾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全靠沿街乞讨,吃残羹剩饭为生。仅仅因为一两碎银的横财就让她被其他叫花子割断手筋,那种痛楚,至今回想仍是令她心底发寒。

最终还是洛清依想出办法,她将袖中钱银分成两份转赠给茶摊的店家,一份是拜托他购买米面,在城外发放,救济难民。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其实于事无补,一旦银两用罄,升米恩,斗米仇,店家恐怕会遭来难民的报复。所以这第二份钱财就是让他到时关闭茶摊,另谋出路的。

温婷嘴上不饶人,恨恨道:“你们真是大善人,我温婷自愧不如,但是你们要知道,这种善举虽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后患无穷。这东南受难的百姓千千万万,你们若是见一次便这般慷慨解囊,纵有万贯家私也是无济于事吧?”

嘴里这么说,转身却在店家手中压上自己的银钱,不等她们分说,就已经领着随从十一走在前头。

风剑心哑然失笑,这也是个嘴硬心软的,看着洛清依歉道:“师姐可是觉得我,太过心活面软,很是麻烦?”

洛清依牵过她的手,风剑心心中暖热,就听她道:“是。”

小师妹登时惶惶不安起来,急道:“师姐,你,你也这样觉得?那,那我往后……”

洛清依轻轻一指按在她的唇上,柔声叹息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若是对那些人冷眼旁观,那就不是你了。”

风剑心神情因她的话柔和,低眸道:“那要是,要是我对他们见死不救,师姐就不会喜欢我吗?”

她的眼睛明丽清澈,似有若无的在期待着什么,洛清依握紧她的皓腕,回答道:“其实,我喜欢的是你,其他人的生死跟我没有关系。”

“但是你刚刚不是说,我要是冷眼旁观,那就不是我……那……”

洛清依截住她的话,望着她,直看进她的眼睛里去,“心儿,你就是你。我只喜欢你,不论你是悲天悯人的仙女圣人,还是杀人如麻的妖女魔头,我都喜欢的,你知道吗?”

风剑心心中暖热,内心情潮肆意翻涌,若不是此时在长街之上,怕要情难自禁,缠着洛清依亲昵,最后终是怯生生道:“嗯。我知道。”

三人趁夜离开徐陵,直往淮溯。

一路所见,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越是靠近沿海,难民就越多,状况也越凄惨。流民们拖家带口从沿海边城赶往川北中部,向传说中“富庶的江南城市”逃迁。

这些人衣衫残破,形容狼狈,眼中的辉光早散,即使眼睁睁的看着亲人倒毙也无动于衷,颠沛流离的生活将他们磨砺成麻木不仁的模样。

年老体衰的老人早在逃难最开始的时候就多半已经死去,她们一行所见的,更多的是神损形销的父母和瘦骨嶙峋的孩童。

女人生来性软,虽然知道能力有限,但面对幼童眼中的盈盈期盼和纯澈微光,仍是不免软的一塌糊涂。

温婷让十一将从徐陵带出来的三匹骏马背负的干粮分发给众人,在随从出手将几个想要一拥而上抢夺食物的难民一拳打得不省人事后,望着面前孔武有力的男人,再看看这边骨瘦如柴的身板,最后也只能按照规矩,乖乖听凭分派。

风剑心和洛清依这时才体会到温婷这么个姑娘家却带着一名男性随从的原因,有些事情,男人确实会比女人方便得多,也更有威慑力。

但是,人的善意并不一定会得到同样善意的回报。四人御马经过城郊荒山时,遇上一伙强盗山匪拦路剪径。

看着这些人手里的钝刀和棍棒时,她们并不觉得意外。早在为流民分发食物时她们就早有预感,她们的善意一定会引人注目,比如眼前这些三餐不继,落草为寇的人。

因此,假如这些人没有对马上的三名少女流露出龌蹉的企图,没有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的话,风剑心原本是打算饶过他们的。

温婷性烈如火,比她更早出手,金棘软鞭至刚至柔,一鞭之力,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杀人殒命,莫说是食不果腹的流民草寇,就是内外兼修的江湖好手也生受不起!

长鞭一振,蛇影狂舞,带出风啸如虎,鞭火如龙,流民纷纷弃刀倒地,紧抱着胸前,哀嚎不止。

温婷翻身落马,正准备一鞭一个,敲碎他们的脑袋,道旁的树林里突然扑出来一伙妇人和孩童。她们跪倒在地,磕头不止,为她们当家的求饶乞命。

风剑心她们虽然早就知道林中尚有伏兵,却不曾想竟是这些剪径强盗的妻儿老小。看着这些泣涕涟涟,可怜弱小的妇孺,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她们在片刻之前,还在纵容和默许男人们对年轻姑娘即将会发生的暴行。

这些人几乎不会武功,却生生让风剑心和洛清依、温婷三人冷汗淋漓,肌骨生寒。

人性之恶,如此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原来只要活着,就没有什么是无法忍耐的,尤其是对他人的恶!

如果这些人劫持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人呢?在这之前,还有没有其他的可怜人被他们所害呢?在此之后,还会不会有人受到伤害呢?

只要这些已经抛弃人性的恶人还活着,这种事情就一定会发生。但是要是将他们这班强盗一起杀死,他们的妻儿又该何以为生呢?

初入江湖的风剑心和洛清依忽然开始感到迷惘。赏善罚恶,快意江湖。但是善恶本来就不分明,强弱也能随时转换,那么这时她们又该如何处置呢?

温婷最终扬马而去。

风剑心留下劝人向善的话,随即也跟着洛清依离开。

她们不知道,纵容恶人是否正确,但是要她们看着年幼的妇孺失去依靠也同样于心何忍?只能期望着火玫瑰的这顿鞭子能让他在躺着的这一个月里,能够从此幡然醒悟……

洛清依靠在风剑心的怀里,身后的佳人怏怏不快,情绪低落,她的手覆上少女牵缰的手,无声安慰着她。

小师妹回过神来,对着她微笑,表示没有大碍,风剑心在她耳边幽幽叹道:“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洛清依侧颜露出疑惑的神色,风剑心缓缓道:“我分明没有救济苍生的宏愿,但是当我看到百姓民不聊生,穷极落草,老幼妇孺居然无以为家之时,还是会觉得难过,姐姐,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些?”

洛清依轻揺螓首,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单是你,就算是我,还有温姑娘那样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会对无处安身的流民痛下杀手。”

她的声音轻柔舒缓,就像是涧上清泉温和徜徉,磨平风剑心内心突兀的棱角。少女们倾心恋慕,心有灵犀,洛清依清楚她的心思,“不要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愤怒,你我能力至此,已是仁至义尽,你没有必要为自己不该承担的责任感到困扰。上有天子,下有朝臣,你我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愧于心即可,”

她侧过脸,微抬眼,望着小师妹,眸中是昳丽的光,道:“你已经足够好,你没对不起任何人,已经很好,很好。”

一言既出,情之所至,皆是面红耳热。

洛清依强忍着羞臊,理过她鬓边的发,说道:“看你这样子,楚老先生说的还真不错。”

风剑心怪道:“嗯?前辈说我什么坏话来着?”

洛清依轻笑:“他说,莫看风小姑娘年纪不大,可真像个一本正经的小学究哩,哈哈哈。”

夜路难行,一行人从傍晚赶到凌晨。洛清依和风剑心同乘一骑还好,还能不时的换人御马牵缰。

男性的体力甚好,十一就算连夜赶路也未显疲态,苦的是温婷。她一人一骑,无人替换,周遭又是平原大道,眼见淮溯近在眼前,她也懒得歇息,最后还是洛清依实在不忍,借给她怀抱。

“洛姑娘,你真好……”

话音刚落,温婷已迷迷糊糊捉着她的衣襟睡去。洛清依、风剑心见此哭笑不得,也只能无可奈何。

三人相处的时间虽然还短,但火玫瑰直爽坦荡,爱恨分明的性情却很让她们心生好感,因而风剑心才肯将师姐的怀抱暂借,别人哪有这个待遇?

十一在一旁拱手称谢,不胜感激。温婷性情豪烈,为人处事风风火火,极少有至交好友,对主人能交上这样愿意交付后背的朋友,十一他当然是乐见其成。

淮溯寅时一刻开城,此时还不到丑时,城门已经在望,三人御马缓行。一直到城门下,等卯时的晨钟一响,守城官军懒散惺忪的前来开启城门。

东南倭患,流民不绝,淮溯与徐陵相同,也是横关设卡,见城门下立着三骑四人,来人的衣裳华美,显然绝非流民,随意盘问两句,即刻开门通行。

此时盛夏,天色朦胧清明。

四人走过大半日的路程,早已人困马乏,一进城,十一立刻就去寻找客店居住。在这个时候敲门,自然免不得店主人的埋怨白眼,但一见到门口站立着的彪形大汉那副怒目金刚的模样,登时就噤若寒蝉。

将温婷送进客房,风剑心和洛清依再用热水洗浴更衣,随后二人同寝,和衣睡下,睡前的情人秘话自不必提。

等到天边红光浸染,晨色微明,忽听铜钟示警,随后响起一阵紧锣密鼓,城中街坊市井噪声大作,人声足音直如雷霆由远至近,滚滚而来。

风剑心和洛清依蓦然惊醒,就听见楼下街道众人奔走相告,“倭寇来啦!倭寇来啦!”

倭寇?

风洛二人闻声警觉,立刻从懵懂迷糊之中回过神来。听到人声四起,城中大乱,还有些不明所以。

她们刚穿好靴,取过剑,房门大开,温婷疾迎上来,三人一齐下楼,就见到魁梧挺拔的男人早已等在堂中。

洛清依急道:“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倭寇?”

温婷怪道:“城中正奔走相告,想来没有听错。但是倭寇怎么会打到淮溯来?这里可是川北的腹地,与临海边城相距甚远,就凭倭寇那点人,袭扰边境渔村,打劫沿海船队还行,怎么可能打到川中来?”

“而且,先不说他们能不能长驱直入打进来。倭寇没有攻城的利器,根本打不穿各州府城墙的防御。就算他们侥幸偷袭成功,也不可能守得住占领的城池啊。”

值得怀疑的地方太多太多,但此时淮溯城中人潮涌动,百姓奔走相告,高声示警的情况却是真实存在的。

这些人面上俱是恐惧和惊惶,他们奔跑回家开始收拾细软,携妻带子,大有要举家逃迁的阵势。

仅是风闻倭寇攻城的消息,竟然能让一城百姓狼奔彘突,惶惶逃窜,可见倭寇凶名之甚,官军武威之弱,足令川北百姓闻风丧胆!

四人跃上城内街道的屋顶,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径直往城门方向而去。

角声震天,城防士兵披坚执锐开始登上城墙甬道,将领模样的军官正在城楼上布置城防。见四人冲向城楼,士兵立刻持枪威吓道:“来者何人?城防要务,前方止步,否则以奸细论处!”

十一不管不顾,一马当先,挥起铁臂铜拳横冲直撞,带倒一干守城的军士,三人趁乱登上城楼。

“你们是什么人?”

守城将领拔剑怒吼,众军合围过来,三人无暇多顾,举目城下,却是神情愕然。

风闻倭寇攻城,三人还道强贼有千军万马兵临城下,凝眸看去,却只见远处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奔走逃命,口中疾呼救命,踉跄着往城关的方向过来。

在他们身后是一群浪人装束的东洋流亡武士高举着长刀,满脸尽是兴致高涨,狂热嗜血的神情。耳边听到的是狂徒浪人们咿咿呀呀,叽里呱啦的叫唤和怒吼,还夹杂着“站住!哈哈哈哈!都不许跑!”之类的汉语。

就像是饥饿的狼群在追逐着贫弱的群羊,倭寇兴奋的将残酷的利刃刺进落后跌倒的流民身体里,拔出刀,带出猩红的鲜血。这让他们的情绪愈发高涨。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这仅仅是一次惨无人道的狩猎。他们并不刻意的将人群围起来消灭,而是兴致勃勃的看着不断有人脱离流民的队伍,观察着落单倒地的猎物,任由他们宣泄杀戮的**。

眼前视线所及的城门和军容齐整的士兵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丝毫的威胁和忌惮,反而让这些灭绝人性的畜生发出挑衅般,更加狂热的呼声。

紧闭的城门没有成为御敌于外的铁壁,却成为逃亡到这里的流民心中最后的绝望。

二三百名齐人竟被区区不到四十人的东洋贼寇任意肆虐残杀,以此取乐,这样的情景,既可悲又可怜。

温婷不忍再看,扬声喝道:“快开城门!”

守城官见她三人皆是江湖装束,见其作为也没有里应外合破城的意思,断然回绝道:“不可能!本将接到的命令是,死守城门,不能放一个倭寇进城!贼人裹挟流民破城,显然居心叵测,我若开城,必中下怀!”

洛清依道:“那就请将军开关迎敌,率领众军,将敌寇阻截于城外,和贼人殊死决战,救民于水火之中。倭寇不过区区数十众,将军当如风卷残云,势如破竹!”

守城官收剑,昂首道:“本将军收到的军令是,死守淮溯,抗拒倭寇,绝不私纵一贼入城!姑念尔等是齐民,尚且年轻识浅,当与守城将士同心戮力,若再敢搅扰滋事,当以阴图叛国论处!”

“你——”

温婷愤怒,一手抓过守城官的胸甲戎服,怒道:“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倭寇残害百姓而熟视无睹吗?身为大齐军士,上不能护国安邦,下不能庇佑黎民,要你们何用?”

守城官一手扣住温婷手腕,冷眼斥道:“怎么?袭击朝廷将领,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就是反又怎样?让我先将你这草包扔下去!”

说罢,温婷就要动手,守城官大惊失色。这时,风剑心劝道:“姑娘不要冲动,且慢动手。”

她环视众兵,正色凝重道:“我就问你们一句,现在城下这些都是大齐的百姓,都是齐人的兄弟姊妹,同胞手足,你们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去吗?”

众军听言,皆双手颤颤,似乎是在压抑心中的热血,或是内心惶惶的恐惧。最终埋首,齐道:“军令如山!”

风剑心登时心寒,气极反笑。

“好,好一个军令如山!”

话音未落,翻身跃下城楼。三丈之高,竟如翩鸿掠影,飘羽凌波。少女翩然落地,竟似踏雪无痕般缥缈,这份轻功,当真无愧天衣之名。

“心儿!”

头顶紧随一声轻喝,一道清影随至,风剑心心领神会,轻舒玉臂,将跳下来的洛清依稳稳接入怀中,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洛清依双足刚落地,温婷已到她的身后。火玫瑰的轻功本来不俗,打出金棘软鞭,鞭头打进城墙,这三丈的高度更是易如反掌。

众兵士眼见三人转瞬之间已经跃下城楼,直如仙子降世般,都看得瞠目结舌,心惊胆战。没想到这三名少女模样千娇百媚,居然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温婷和风剑心、洛清依并肩站在城门前,看着远处逃亡过来的流民和那群嗜血疯狂的流亡强盗,唇角勾起冷笑。

温婷道:“姑奶奶正有火呢,偏是你们要找死。就凭这班虾兵蟹将就敢不知死活打到川中来?哼哼,今天就让你们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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