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不安的离开摇光之后,风剑心满怀忐忑的赶去天玑峰。纵使内心惶惶无措,此时已是穷途末路,别无选择。听那位老祖宗和雁师姐的意思,她要拜见的这位三师叔教徒甚严,只怕不是个和气的主,往后的日子怕是前路未知,甚是艰难。随即转念一想,于她而言,左右不过逐出师门,生死由命,因此最差的结果对她来说其实并无分别。
剑宗七峰的建设格局其实相仿,同样石板铺道,乔木如林,石阶层层直上,渐渐没入云雾之端,天玑峰的山势较之天璇还要平顺些。风剑心走过淡薄的云雾,远远就见着隐约三四道人影在半山亭台处等候多时。想起摇光峰望山亭的阴影,她此时尚且心有余悸,脚步不由踌躇起来。见那些人影忽然向她招手示意,风剑心到底是怕辜负师兄师姐们的好意,鼓起勇气,向半山走去。
清晨雾霭重重,风剑心直到走近,才听见那些人高声叫喊道:“快点!快点啊!你快点上来!”闻言,风剑心再也不敢怠慢,也不管此刻体虚力竭,拼劲跑起来。等到她距离半山不过七八丈远,终于看清那些人应正是三个剑宗的少年。他们站成亭下,此时见她形貌寻常,俱都失望不已,甚至直白的叹息道:“嗨!听说从玉衡来了位师妹,还以为定是个品貌俱佳的小师妹,咱们这才辛苦起个大早,现在啊……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咯。”
“就是就是,嗨,早该想到的,真正的好师妹也不会发落到咱们天玑峰来,怪我怪我,真是不该痴心妄想,常师兄,现在时辰还早,回去补个回笼觉还来得及,走咯走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这一唱一和,言语之中尽是嘲讽挖苦之意,风剑心就是再蠢也听的明白,面色登时又羞又苦,脚步停住,一时踌躇无措,进退两难。
当中为首的少年,年纪约莫十三四岁,长相端正,真是俊眉凤眼,丰朗白净,气宇轩昂。他的装束与其他两人略有不同,剑宗的白衣绣着灰线,金佩的玉带腰封,手中的配剑也是珠光宝气,华贵非凡,显然在这天玑峰上拥有超然的地位。不过这少年眉眼锋锐,甚是趾高气扬,让他那副俊秀的模样都显得有些骄傲和刻薄。
这少年对风剑心兴致索然,视若无睹与二人说道:“本公子一早就说过,这七星顶上要论美貌,以玉衡峰的雁师妹为第一。你们这两货偏说这回说不准要来倾城的绝色,这回输的心服口服了罢?既然愿赌服输,说好的,张老学究的留堂作业,就由你们两个替我对付过去吧。”两人暗叹倒霉,对着那少年连连称是。
风剑心教他们一顿冷嘲热讽,心里当然不会舒服,正想绕过他们独自上山,没走两步,那少年忽道:“你且站住!你是掌门师祖叫上山的?”风剑心不敢拒答,轻声应是。
那少年将她略略打量,道:“原来如此,你叫什么名字啊?”
“风……风剑心……”女孩嗫嚅回道。
“名字倒还不错,就是这模样嘛……啧啧……”话里话外,都是不尽人意的嫌弃,少年摆出师兄的架势,挺胸道:“你且听好,本公子姓允名天游,正是天高地广,任我翱游是也。我是天玑峰允首座唯一的儿子,也是他老人家首席亲传弟子,你虽是二师伯的徒弟,入门却比我晚,无论是先来后到,还是论资排辈,你都该叫尊我一声二师兄才是。”
风剑心听符静慈说起过剑宗的规矩,行着刚学来不久的礼,左掌盖在右掌上,躬身一拜,“二师兄好。”允天游还是见到行礼这般生硬可笑的,看来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土包子。
再指着那二人道,“这是肖正,这个是常春,入门都比你早,按理都是你的师哥,快行礼请安吧。”风剑心初来乍到,不明所以,还是对着二人拜道:“肖师兄好,常师兄好。”
岂知这一礼毕,三人俱都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她还真叫,她还真叫!”
“可不是,这真够笨的,天璇峰怎么会收这样的弟子?据说还是二师伯的遗命……”
“这么笨的虽不多见,可也不是没有。不过我听说她不但够笨,运气还够好,原来还是个小叫花子呢,现在……啧啧……真是同人不同命……”这些剑宗弟子,都是心高气傲,背景深厚的主,不是她这无权无势的孤女惹得起的。风剑心任由他们耻笑,脸色阵阵青白,抿紧唇咬着牙,不敢说话。风剑心忍着羞辱就要从人群中穿过去,允天游却突然横鞘一拦,“诶!师兄不带路你就敢上峰?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风剑心止步,低眉不语。那少年道:“听说玉衡峰不要你,掌门师祖才把你这小叫花丢到我们天玑峰来?啧啧,当我天玑峰是什么去处?”风剑心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她并非傲慢,不过是找不到第二种神情掩饰心中的悲苦和胆怯。她也知道,允天游所言非虚,短短几日,辗转天璇,摇光和玉衡,现在是天玑,自己有多让人嫌恶,她早已心中有数。
“怎么?不说话?看不出来你还挺傲气的。你真当你好运当了二师伯的弟子,就是天璇峰未来的首座了?”
风剑心惶恐,“我,我不敢……”
“不敢?我看你倒是敢得很呐!还没上山你就如此这般目无尊长,骄傲跋扈,要真让你学成真本事,恐怕连我爹也不放在眼里了!”
“我,我……我真的没有……“允天游存心刁难,风剑心口拙,当然是百口莫辩。
“你说没有就没有?好啊!我就先替师门考校考校你。这样吧,想要入我山门,需行大礼,以示诚意,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允天游抱剑而立,居高临下,其意当然是要给她下马威。谁知风剑心竟不犹豫,对着他就是一礼到底,恭恭敬敬道:“见过师兄。”这下倒让三人有些始料未及。素来江湖中人一重武艺,二重风骨。他们虽未出师入世,却还算是半个江湖中人,若是他们是绝不会这样轻易卑躬屈膝,想不到眼前这贫弱的姑娘竟毫不犹豫的长身一礼。这时想起她出身卑贱,这样的为难也着实算不得什么。
允天游神色略显僵硬,想来先前准备的诸般折辱对她而言俱是不值一提,顿时兴味索然。讪笑两声,也不再为难,转身带她上峰。
“你初来乍到,有些规矩你要晓得。这里的人入门时间都比你要早,咱们都是你的师兄师姐,不过师兄们毕竟宽宏,因而你只要在我爹,也就是天玑峰的首座和两位师祖面前,叫我师兄就是,你且放心,师兄们会好好关照你的。”允天游谎言相戏,风剑心虽有疑惑,也不好多问,遂顺从称是,“我知道。小的见过三位师兄。”
允天游和肖正,常春互换眼色,俱是忍俊不禁,都觉这小乞丐完全不通人事,简直是蠢的无可救药。肖正不由摆起师兄的架子,说教起来:“师妹,肖师兄当你是自己人,不怕说与你知道。你虽然名义上是二师伯的弟子,将来有没有资格能做这天璇峰的首座,说不定还要看我们师父的意思。”
“肖师弟,不要乱说话!”允天游虽出口制止,却无怒意,反而甚有傲然之色。常春跟随他日久,哪里不知道这位天玑峰首席师兄的性子?见他高兴,连忙奉承道,“怎么会是乱说?如今,两位师伯不幸驾鹤归天,四师叔沉迷铸兵造刃,素来寸步不离问剑台,五师叔病疾缠身,无暇掌事,六师叔执掌刑堂,游离在权势之外,七师叔自由自在,整日带着他的那些小徒弟浪荡江湖。这剑宗的进出账目,各部的田地商铺,大半都是师父在打理……这往后顺理成章啊……”常春剩下半句没说,其意已不言而明,顺便还带着允天游放眼未来,憧憬前程,“师兄将来要坐的恐怕不止这区区天玑峰的首座……”肖正也趁机附和道:“到那时,师兄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师弟们。”
允天游不禁颔首,眼睛发亮,想来已是心驰神往。此时却还装模作样道:“诶,言之过早,言之过早。”肖正见他甚是受用,当即趁热打铁,“不早不早,再过十年……师父正当盛年,师兄您更是年轻有为。就凭您中京御刀府的出身,那可是正经的名门大宗,若是再成为天玑峰首座,那自然是前途不可估量。到那时,美人配英雄,玉衡峰的雁师姐自然对您青眼有加,这可是一段佳偶天成的姻缘啊。”
闻言,允天游当即喜形于色,表面还要谦虚,“诶,我既是剑宗的人,自然要为剑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里还会去想什么御刀府的出身。”
“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师兄若是坐上这天玑首座的位子,也不比那御刀府的霸刀门主差……”
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全然没将小乞儿放在眼里。风剑心在他们后面听的有些明白。想来这位二师兄对玉衡峰的三师姐情有独钟,因而处处与自己为难,以此来讨好那位三师姐。却不知这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有那位师姐的授意?一想到剑宗号称名门正宗,这人心居然也如此险恶,心中不免一阵惶惑凄凉。想起那日的遭遇,至今还不寒而栗,再见三位师兄就总觉得还要被带去哪里狠揍一顿,思及此处,更不由的不安恐惧起来。她不动声色的往四周张望,按照往常的经验,思考着若是被群起而攻,她该从哪个方向,哪条路线逃下山去。
或许是这位二师兄被一路的奉承阿谀捧得通体舒畅,心荡神怡,路上居然没有与她为难,或者是他根本就瞧不上这位出身卑微,畏畏缩缩的小师妹。总之安然到达天玑殿外。甬道居中,直往天玑正殿,两边的练武场上,早有三四百名白衣少年举着木剑练习剑招。随着负责教习的师叔一声令下,众人换了招式,姿态威凛,架势整齐,偶有出错的,便有教授的师叔前去指正。风剑心经过场中都能感受到那股肃杀端严之气,内心震撼不已。
高台之上,站着一位灰衫白衣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注目巡视众人练武的情况,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隐秘,而无论众人的剑法是好是坏,他的面色自巍然不动。这位当然就是剑宗排行第三,现任天玑峰首座,号称天行剑的允正贤。
风剑心有生以来初次见到这般数百人练剑习武的景象,教这股豪气所摄,不由心驰神往。然而摸到右手,刚刚还热血沸腾的心又迅速凉下来。
允天游执剑向中年男子一拜,道一声:“爹。”允正贤微微颔首,允天游就带着肖正和常春告辞,三人同往侧殿而去。演武场上都是些初入门的弟子,在这里练习基础剑式,像他们这样入门已久的,则需要到殿后的练功房修炼。
“你随我来。”允正贤不愧是允天游之父,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身着玉冠华服,勾金画银,一双眼睛锐利非常,如刀尖那点寒芒,能洞穿人心,教人不寒而栗。就看这架势和做派,风剑心就对他严厉的评价初具印象,难免有些怵他。
心怀忐忑随他走进正殿,殿内高悬“德昭武扬”的金字牌匾。允正贤走上阶梯,越过长案坐下宝座,就直入正题:“习武一道,任重道远,需克难刻苦,你年已逾六,错过最佳的入武年纪,资质也寻常,再不努力就注定难有成就。”
这与老祖宗说的无异,风剑心虽然沮丧,也只能回道:“是,弟子知道。”
“师父已经同我说过,你且将右手伸出来。”
事到如今,避无可避,风剑心伸出右手,慢慢拉高袖口,一只畸形怪异的右掌便显露出来。将伤痕的缺陷展现出来,这让风剑心感到异常窘迫的羞愧。
允正贤见此,连连摇头叹道:“难哪难哪。”风剑心闻言,心底当时凉透,没了半点希望,默默垂首,站在殿下,不知所措。
半晌,允正贤道:“也罢,听天由命吧,你且上来。”风剑心依言上前,允正贤从面前的案上拾起三本秘籍和一幅卷轴。“我剑宗气剑合一,于剑法上的造诣,当世无出其右。所谓的气,即是内功真气,剑,则是剑术招式。这里一本是气宗的《天序四时诀》,一本是剑宗的《潮歌剑典》。至上代祖师,殚精竭虑三十载,终将气剑合一。到两位剑圣这里,更是参悟出气剑合一的玄关窍妙,终至绝顶窥真之境。而这气剑合一的要诀,就在这本两位宗主编撰的《无上剑意》里。“
风剑心听说这三书一轴竟有如此来历,不禁心生敬畏,端端正正接过。允正贤交代道:”先修内功基础,再练入门招式,等到能将剑意融会贯通之后方可修炼下一境界。否则,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而且境界越是往上越是凶险……“转念一想,以她的资质根骨,修炼到通晓境恐怕就已是极限,想要再进一步那是千难万难。”这幅卷轴上是人体的经脉穴位图,你要修炼内功,行宫运气,需从此始。你回去将这幅图背下来,之后再找你二师兄,去吧。”
允正贤摆袖,示意她可以退下告辞。风剑心退到阶下,打开半幅穴位图,瞪圆眼睛看了看,又望望三师叔,又看了几眼,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允正贤皱眉,“怎么?这么快就不懂了?”风剑心深埋脑袋,尴尬道:“师,师叔……弟,弟子不识字。”
允正贤那张端严的脸面一怔,这结果还真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是的,风剑心这些年过的都是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乞讨生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谈何能读书识字呢?一二三四或许还能认识,其他的,那就真的是两眼抹黑,目不识丁了。
剑宗还真请有教授学童文学数理的先生,一般教到风剑心这个年纪的,就算再顽劣不堪,卷轴上的穴道经络和三本秘籍的基础要点,即使囫囵吞枣,不能尽解其意,也总能死记硬背下来。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允正贤反而忽略掉风剑心最基本也最明显的常识,风剑心……她不识字……
“本座遵从师命,传你本宗的武学基础,领你入门修炼,至于往后的修行成就全凭你的努力造化,不意你却连入门都……“就算是允正贤,也颇觉无奈。”天游!”也不知允天游是不是早在殿外等候,闻言立即快步进来,“弟子在!”
“文理学业,自有张先生教你。你每日先去明鉴堂启蒙识字,不得怠慢。等早课完毕,你再跟着这位师兄修行练功。”
“是。”
“还有,你往后就住天璇峰罢,不必搬到这天玑峰上来。每日上山下山,虽然劳累些,对你却是有益无害,去吧。”风剑心一想起这天璇天玑的上千级石阶,如此往复,怕是两条腿经受不住。不过转念一想,正如三师叔所言,练武本来就要刻苦克难,她资质有限,再不刻苦用功,此生确实难有成就。以为领悟到师叔的良苦用心,风剑心心怀感激的谢过师叔,背起包袱,抱着书卷就此下山。
等她一出殿门,允天游立刻就道:“爹,我们难道真要教她?”允正贤悠然品茗,“她的身份非比寻常啊,虽是二师姐的遗愿,却不算天璇峰的亲传,师父这是拿她来考校我呢……或许,这是他的试探也未可知啊。““您是说,这是太师父派来监视咱们的……”允天游年轻气盛,一听是太师父的考验,风剑心极有可能是派来的眼睛,当即就急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太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对咱们……“
允正贤气定神闲,说道:”慌什么?现在是特殊时期,就算他察觉到我的野心,也不会现在就对付我们。甚至,他或许还会很乐见其成,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出题考校我。”允天游缓过气来,闻言情绪却更高涨起来,惊喜道:“您的意思是?”允正贤高深莫测道:”最近你要和天枢峰的那位多走动走动,关怀关怀,冉莲誉和雁妃晚那里你要避避嫌,别让你太师父知道,不然要坏事的。天璇峰的杜志恒还有些用处,你可以暗地里笼络他。“
略微思量,允正贤沉吟道:”至于那个小叫花,以不变应万变,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为难,连符静慈都不要她,我何必要惹这个麻烦?”
允天游试探道:“那要不,赶她走?”允正贤闻言神情一凛,短髭上翘,显然很是不满,允天游见此即刻收声。
“愚蠢!你以为师父就不想将她逐出师门?师哥师姐可都是因她而死的,就算这样师父也没把她赶走。为什么?因为没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她若不犯剑宗的七大律,剑宗将她逐出师门就一定会招来非议,更有损剑宗的颜面?你出手赶她走,倒是让他们称心如意,明面上,要重罚的还是我和你!”
“那怎么办?”
“别管她,一介孤女,微不足道。等到时机合适,不管她是来做什么,我们都能不动声色的将她送走。”允天游眼珠转动,已然计上心头,欣然而去。
允正贤如铁般的指节叩着桌案,目光凝重悠远,却浮动野心勃勃的光芒,“师父啊师父,如今师哥师姐仙去,秦洛两家血脉单薄,您的衣钵,还能传给谁啊?”
风剑心当然察觉不到允正贤的险恶用心,还真当他是要锻炼自己,心怀感激的下山去。直觉三师叔人虽不苟言笑,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二师兄虽然瞧不上她,倒也没有对她拳脚相加。再次回到天璇峰,找到分配给她的房间,放好包裹,随即又匆匆折返回天玑峰。不出意料,这峰上峰下上千级台阶,她这从未练武的身板要爬起来,当真累的够呛,只觉两股颤颤,气喘吁吁。
此时早练已散,这回等着风剑心的就只有允天游一人,等她上山,当即就带她去见那位启蒙先生。这先生姓张,是这安阳县里的秀才,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寒窗苦读三十载,七次落榜不第,生活所迫,因而来到剑宗教书授学,赚取些生活用度,积累科考盘缠。虽则落榜,终是有些学究脾性,原本他还真看不上那些以武犯禁的江湖豪客,所幸这剑宗是太祖皇帝钦封的宝地,束脩丰厚,他才勉强愿意上山授学。当然,看不惯江湖草莽的想法,在这些刀光剑影面前总是不敢说出来的。
张先生自认为是怀才不遇,却还自视甚高,一听允天游话里话外透露出风剑心的出身,那张驴脸当即就拉得老长。教些江湖孩子启蒙也就算了,左右剑宗的名号打出去,这十里八乡的都还要敬他三分,可要教个小叫花子读书识字,这若是传扬出去,他张先生的这张脸要往哪儿搁啊……
允天游一见他这黑沉的脸色就知算计成功,当即向先生道别离去。他早已过启蒙的年纪,读书识字单纯是为练武,他也不需博览群书,出口成章的高深学问,在剑宗,在江湖里,学问并没有一套剑法来的更加有用。
张先生要求风剑心坐到课堂最末一排。这明鉴堂里,学子也有三四十人之多,约莫都是四五岁堪堪启蒙的年纪,风剑心坐在这群幼童里可以说是相当的引人注目。不过,即使这些孩子的年纪比她还小,此时也早过一笔一划,注音念字的阶段,课堂之上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一起,风剑心登时头大如斗,恍恍惚惚如在梦里,当场就迷迷糊糊,不知所云。一堂课下来,竟是半个字也未曾学会。
先生对她更是不管不顾,他不过是来混点束脩,难道还要特意为她一个小叫花辅导?装模作样的交代她勤学刻苦云云,全当没看见她那副苦恼的面容。
夜里回到天璇峰,翻阅三师叔传授的那些秘籍,先打开那本《天序四时诀》,她还是凭着那个“四”字找到的内功秘籍,不出所料的,那些文字在她眼里就如天书那般高深莫测,莫测高深。再打开《潮歌剑典》和《无上剑意》,《剑典》上的的图形倒是更多些,可唯有图形,不懂注解,那也是两眼抹黑,不明所以。那本《剑意》总纲呢?虽然开篇不过短短八句,可她通篇盯下来,就只认识什么“一”“三”“七”这些数字,当时就是头昏脑涨,云里雾里。随即展开那幅经脉穴道图,图形倒还算看的明白,就是那些红点边上注释的小字半个也不认识。半晌,风剑心终是颓然坐倒,心灰意冷。
就这般浑浑噩噩的过去七日,秦掌门居然大驾光临,上峰之时顺便来考较她的武功进境。风剑心即时就怔在当场,允正贤此时道出实情,师侄身世孤苦,不通文字,如今已让张先生启蒙教导。秦逸城想通此节,也就没立刻发怒。先识文再练武,倒也是这个道理。既然如此,秦逸城就顺势考校她的文字,谁知风剑心居然也是一窍不通,就连山水人文这几个字都不知晓,场中的天玑峰弟子已经发出窃笑,秦逸城只觉老脸丢光,怒而责问她如何毫无长进?
风剑心畏惧他的威严,还不及回答,允天游就抢道,非是先生不用心,实在是小师妹太笨太懒。秦逸城勃然大怒,痛心疾首道,“师门不幸,师门不幸!”想不到秦绣心临终前收的徒弟,非但身体有缺,根骨下乘,就连脑袋都有问题。正要拂袖而去,风剑心连忙在他身前跪倒,“是我太笨,可我就是学不会,学不好。老祖宗,你不要赶我走,弟子,弟子愿意去天璇峰做个扫地的杂役。”
秦逸城当真要被她气得站不住,怒道:“好,贱命就是贱命,真是不思进取,鼠目寸光!好,你既然这么喜欢打杂做工,便去天璇峰罢!什么时候你做不下去再来找我!”说罢没给她半个眼神,怫然而去。剑圣当然不是对这小叫花有多大的期望,可她既然是秦绣心的徒弟,如此废物折煞的就是他秦家的脸面!别人看的就是他秦逸城的笑话!
允家父子心中暗暗得意,这回做的可是滴水不漏,既推波助澜的解决掉风剑心这个麻烦,还让自己置身事外。意外的是,风剑心竟也似无端松下口气,缓过神来。
她自认根骨资质奇差,纵使勤修苦练也注定难有成就,原本还怕太师父震怒之下逐她下山,担忧惶恐使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今老祖宗放话,愿意留她在此做个杂役,那也总比她下山风餐露宿要强。下峰时,风剑心是被阵阵嘘声中,灰头土脸的下山的,至少他们认为是这样。强者的落魄,下位的逆袭,这些情节总是人们爱看的,尽管风剑心还远远称不上是强者。
风剑心是二师伯临终前收的徒弟,她出身卑微,却占据着原本不属于她的地位和名号,这让常年身居下位的众人嫉妒的发狠。而现在这样的人被揭穿本质,其实她就是平庸无能的蠢货,如此总算稍解心头之恨,虽然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风剑心再次回到天璇峰。这些时日以来,她对这里似乎已经存在一种亲切感,和家的感觉还相差甚远,但是好在,总算拥有能回来的地方。从此,风剑心谨遵师命,在天璇峰上做起一名不起眼的杂役。一早起来,她就帮着老仆趁着众人还未早起练功之前清扫演武场。其时正逢春深,地上极少落叶,但要清扫偌大的广场和整座天璇大殿,还要负责给天璇峰众弟子准备早饭,难度可想而知。剑宗当然也考虑到这些情况,因而就光在天璇峰杂扫的仆役就有不下三四十人。
和风剑心一起负责清扫演武场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娘,因夫家姓海,人们都叫她海大娘。这海大娘初次见到风剑心时还颇感诧异,因为这七星顶上从事杂务的都是些上年纪的妇人,都是从山下的农舍或者附近的村镇挑选的,像她这样年纪轻轻的是极其少见的,或者说,她更应该在现在她们清扫的演武场学武练功。不过,宗门之事不是她一介村妇能够过问的。七八日相处下来,大娘见她做事勤快,也不娇气,虽然寡言少语,说话却是温温和和的,就是比较怕生,倒也挺讨人喜欢。
这日天璇峰早练完毕,一众弟子从练武场回来,风剑心这日帮忙去送早饭。起初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名寻常的杂役,还以为是剑宗杂役的家生子,后来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对她窃声私语的人就渐渐多起来。都说师父收了个废物徒弟,不但出身卑贱,资质更是一塌糊涂,先被摇光赶走,又被玉衡退回,最后从天玑跑回来,如此一无是处,着实让天璇峰各人抬不起头来。
天枢峰虽说也没了首座,可天枢峰首席弟子的身份摆在那里,没人敢说三道四。如今天枢峰由洛天河代掌,还有冉师姐从旁助理,天璇峰的各人不时要经铁索桥到天枢,在洛天河门下受教。因这两峰相接之处所距甚近,早在秦绣心少女时,便与洛君儒青梅竹马,关系甚密,因而时常无事就往天枢峰去。洛秦两位掌门责令无效,终是心疼爱女,故让天权峰的铸器台专门打造出这铁索横峰。
长此以往,索性时常让二峰弟子合练,一来互相激励,二来教导方便,这惯例就一直沿袭至今。
说来甚远,就说现在这里,对风剑心有怨怼的人当中,以一名十七岁的少年为甚。这人名叫杜志恒,他是最早跟随秦绣心的徒弟,论资排辈,他应该是天璇峰的大师兄。但这些年无论他如何勤修苦练,讨好孝敬,师父却一直没将他列为天璇峰首席。其他人都说,那是秦绣心的眼光高,她曾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要挑选资质最高,品貌最佳,将来的成就不输给剑圣的徒儿。
杜志恒虽然有怨,却也想见到将来的天璇峰首席弟子,究竟会是怎样惊才绝艳之人。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货色,居然是个……打杂扫地的小叫花?
少年实在无法理解师父的选择,应该说,天璇峰上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如今,天璇峰虽由秦太师父代掌,由杜志恒协助管理,可掌门却迟迟不肯将他扶正为首座亲传,时间一久,杜志恒颇有微词,将这份不满暗暗发泄在风剑心那里。当然,纵使他再怨愤不满,也不敢在明面上为难这位“师姐”。就在他还着如何悄无声息的赶跑她,好让自己被扶正的美梦时,好消息居然不期而至……
风剑心要离开天璇峰,去天枢峰风香小筑了。
风香小筑是什么去处?
原来,秦逸城罚她的本意是叫她吃苦受累,好迷途知返,用心刻苦的练功学武,谁知这风剑心居然甘之如饴,更是越发的得心应手,气的秦逸城连声大叹:“造孽!造孽!孺子不可教也!”洛天河性情沉稳慎重,闻言倒是另有想法。
“日前景飞奉命带人下山,前往川北详细查探当日情形,寻找鬼王的蛛丝马迹。谁料有部分弟子在川北与白骨旗祝老怪的人遭遇,不幸遇难身死。如今我已命人重金抚恤,让他们尸骨还乡。”
“如此就好,有什么问题吗?”秦逸城不以为意。江湖中人本就生死难料,就连他们的孩子都会遭遇不测,流血牺牲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
洛天河道,“其中一位弟子的娘亲就是现在照顾清儿的谭婆婆,她早年丧夫,如今丧子,向我告求抱骨归乡,照顾家中的孤儿寡母……”秦逸城稍稍思忖,叹道:“丧子之痛,你我皆知。此事应当准允。”洛天河道,“如此一来,照顾清儿的人就要重新选定。”秦逸城反应过来,疑道:“你是说?让这孩子去?”
“她与清儿同病相怜,清扫杂役甚是娴熟,颇能吃苦耐劳,我看让她照顾清儿不成问题。你我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她。她在天璇峰上,不免惹人非议,迟早要招来是非,送她到天枢去,正好远离这是非之地。再者,她与清儿年纪相仿,正与清儿作伴,也为免让她孤苦伶仃,太过寂寞。毕竟有些话,清儿不好跟我们说……”
秦逸城思来想去,此法虽然可行,不过还是顾虑道:“不可不可。若是她将绣儿和君儿的事说出去……清儿神虚体弱,可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秦洛两家仅存的血脉,可不能……唉……”
洛天河却意味深长道:“清儿是咱们用极大代价救回来的,当然要珍之慎之。可你想过没有,咱们能瞒她一时,却不能瞒她一世啊。我昨日替她把过脉象,气息和缓,近期无恙……风剑心就是最适合的人选……”秦逸城望着师哥那意有所指的眼神,忽然回过神来,“你,你是想……”名正言顺的,将她逐出剑宗……
风剑心次日就被宗主召见,先对她嘘寒问暖,问她近来是否辛苦,然后直入正题,提出要让她去做份轻省的差事。当然就是让她去天枢峰的风香小筑。秦逸城告诉她,她要照顾的是个可怜的病弱的小姑娘,务必要将她照顾周全,临行前郑重吩咐,万万不能将她师父和师伯的死讯告诉那个孩子,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就连梦里也不能说!还特意警告道:“要是你走漏半点消息,就要将你逐出师门!”
风剑心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算计,听说对方是个病弱的女孩子,当即就答应下来,立刻回去收拾衣裳,赶到天枢峰去。
洛天河与秦逸城两位剑圣机关算计,却万万没想到往后会因为这个决定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天枢峰的风香小筑就在半山腰处。需从东面穿过天枢殿,再往下走,终见别有洞天。
七星顶的普通弟子向来是不允许随意入内的,那里可以说是剑宗禁地,就连七峰峰主及其亲传首席,也需要请示许可方能进入风香小筑。
曾有不明所以的弟子误入其中,就被罚往洗心涯思过三月。开阳峰上洗心涯,风刀雪刃,雨冷霜寒,当真教人刻骨铭心。
天枢殿后是一片小竹林,穿过竹林,沿着青石板小径往下走,渐见俏白的李花分栽两道,微风拂起,呼吸间,花香清雅,满面春深。溪泉流水的潺潺之声逐渐淌入耳中,欢悦如歌,仿若山中的天籁靡音。穿过花路,眼前豁然开朗,一湾湖水半环平地,芳草萋萋间,坐落着一间精致小屋。绿茵之上,一片繁花似锦,万紫千红,微风扬起馥郁花香,清晨微光正好,白雾如烟,露冷花娇。
几株桃花夭夭,几树梨花皑皑。白的玉兰素雅,红的玫瑰绝艳,金盏菊团圆锦簇,郁金香昙花一现,春色满园,争奇斗艳,近乎可以说是壮丽。风剑心瞧得目眩神迷,疑是到了仙境。
她生来孤苦,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灿烂的景致,不由信步走去,徜徉在花海之中。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大抵就是如此吧?忽见地上低矮的小花,默默无闻,她忽有触动,蹲下身来,细心呵护,目光温柔似水,缱绻多情。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是“风香小筑”。此处确是绝景,身在此间,神游物外,能忘却世间一切苦痛,是桃源仙境,是世外净土,让人不禁生出于此同老的想象。
“那是紫云英……”一声温言软语,宛若流水清律,春雪初融,自身后骤然响起,风剑心忽而惊醒,转身看去,却见一名少女正缓缓走下小屋的木阶,望着她盈盈而笑。
那女孩与她年纪相仿,虽然未施粉黛,姿容清丽绝尘。明眸含光如情动,粉唇微启胜春娇,一袭白衣素雅高洁,若玉兰含苞悄绽无声,真似世外仙境里的仙眷。
风剑心还真以为见到花仙精灵,怔怔而立,意识已是飘然恍惚。那女孩见她望着自己的痴傻模样,却未有受到亵渎的不适感。她能从那双纯澈的眼睛里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憧憬和敬畏,纯澈的没有半分无礼的亵渎。
不过这样还真够傻的……女孩以袖掩唇轻笑,她道:“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世人皆爱牡丹,何以你却喜欢这种无名的花呢?”风剑心总算堪堪回过神来,小仙子问话,风剑心尴尬的挠挠脑袋,道:“我其实也没有太喜欢它,就是觉得它跟我有点像……”一样的不起眼,一样的微不足道。“啊哈哈……原来是叫紫云英,这名字可真好听……”
仙子小姐姐的声音也好听……不过这句,她倒是没敢说出来。
“你说这花和你相像?为什么?”那女孩子向她走近,风剑心不知怎的突然感到心跳急速,面红耳热起来。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忽然蹲下来躲避她的视线,随手抚弄那些花花草草。
“那是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风剑心连忙把手从那株虞美人上移开,不经意间触碰到别的花,那女孩道:”孤赏白日暮,暄风动摇频。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这是芍药,也叫将离,不过我更喜欢叫它余容……“
“你好厉害啊……”风剑心满怀憧憬的对她发出惊叹。女孩微微侧颜,剔透苍白的脸浮起一抹薄红,她道:“这些不算什么,我听说万重山的摇花隐是真正的人间仙境,那里奇花异草,甚至还有珍奇异兽,可以说是世间无双……”
“我是说念诗!”风剑心突然直言,目光灼灼的望着她,”我觉得你会念这么多诗真的好厉害。”女孩微微怔愣,随即失笑道:“什么啊,他们都说我侍花弄草颇有心得,夸我会念诗的,你还真是……小呆子,你莫不是在取笑我?”
“小呆子?”风剑心满脸茫然的左顾右盼,而后指指自己,“我啊?”女孩微笑不语,风剑心忽而想起什么,叫道:“啊啊啊啊,老祖宗让我照顾的人,就是你?”女孩忍俊不禁,“还说你不呆?小……师妹,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呆子整理下衣装,对着女孩就是恭敬一礼,“风剑心见过师姐,师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听着她那套不伦不类的说词,温和笑道:“原来你就是爷……老祖宗叫来替换谭婆婆的人?那你可要听好,我名叫洛清依,你应该我大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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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 风香此住 并蒂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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