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恒朝若无青都郡,则国不成国,民不为民。一江之侧,七分平原三分丘陵,尽掌民生之本,若是断了青都通往外郡的十六条商道,不出十日,恒朝必乱。
“陛下,青都乃我大恒根基所在,只可安抚拉拢,绝不可相欺,老臣绝非危言耸听,忘陛下三思。”
“臣附议,陛下三思。”
帝宫内跪了一地朝臣,凤座上的人神色不明,直到宫外传来了一声高喝,“启奏陛下,青都来使,有急事求见。”
“宣。”
跪地的朝臣起身让出了一条道来,来人捧着一只朴素平实的木盒踏进了金銮殿,竟是个男儿,容貌出众还在其次,单看气度,就算是宫内宠妃也未必能及,素色绣鞋缓步无声,腰际环佩随着他的步履小幅摆动,玻璃种的翡翠,上面刻着一个唐字。
男人行了大礼,双手捧过头顶递上了手中木盒,“民夫青都唐和氏,代表青都百姓向陛下献上此物。此物,亦代表青都八氏之心意。”
青都八氏,真正是富有天下,绝无虚妄。
朝臣们都盯着那一木盒,宫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在皇帝的示意下在凤座前打开了盒盖,盒中盛放着半盒乌黑的泥土。
“启禀陛下,此物乃是青都之土,人称乌金泥,湿润肥沃,农作物年年丰收皆是仰仗此土,现将此物献于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最先觐见的老臣听闻,也跟着大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许多朝臣都接二连三紧跟,凤座上皇帝的脸色显然缓和了下来,男人起身时终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没人发现,他的手掌心已全是汗水。
这一日午后,下了朝的老臣回到府内,还没等用上饭,外头门房来报说是有人求见,自称是青都来的。
来人果然正是刚在朝上所见的男人,带了几个侍从,恭恭敬敬地向老臣行了一礼,“乔阁老,先前在朝上,多亏阁老相帮,民夫在此感激不尽。”
“客气了,这要青都上贡一事本就是个笑话,一国之内怎有上贡一说,陛下也是听了小人谗言。”老臣招呼他坐下,看了茶,见他一举一动皆是不凡,问道,“少君是青都八氏之一的唐氏中人?”
“正是。”
“不知令妻主是?”
“实不相瞒,民夫虽然自称民夫,却尚未能算过门,但要说是唐氏中人,倒也不假。”他这么一绕,弄得乔阁老疑惑不解,男人身边一个小侍忍不住插嘴道,“阁老,我家公子是唐氏掌家之女唐榭文榭少的君童。”
“君童?”老臣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怎么忘了,君童呐,青都八氏的传统。”
男人点头,“阁老果然见多识广,我也不过是准妻主数位君童中的一人,若论资质,几位哥哥可都在我之上。”
“既未过门,那倒是不方便称呼少君了。不知道公子这一趟,是令妻主的意思,还是八氏各掌家的意思?”
男人苦笑了一声,“阁老觉得八氏各掌家有可能凑出时间来相商此事吗?阁老,您是自己人,我也不怕告诉您,这事,各掌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我那准妻主只是让我来解决,我原本也是无措,倒是我那小外甥,在我临行前交给我这一捧乌金泥。”
老臣叹了一声,喃喃自言自语,“青都八氏,不愧是青都八氏,想动青都,陛下也是自不量力,好在,好在没出事。”老臣让下人去书房取了一把折扇,“公子这小外甥年纪轻轻便有此见识,将来必定是不凡之人。这把扇子,公子带回去当是一点见面礼吧。”
***
和琴带着乔阁老的见面礼回到青都时,已是冬去春来,风光无限,艳阳正高,马车经过之处,只觉得路上行人看来都是兴致高昂,尤其是十来岁的少年,脸上兴奋之色,难以言表。
“这是怎么了?”
“公子忘了,又到了三年一度青都八氏选君童的日子了。”
“瞧我这记性。”和琴看了路上的少年们一眼,吩咐自己的一个小侍道,“我要先去见准妻主,你替我回一趟家,告诉羲公子我回来了,让他抽时间来见我。”
“是的,公子。”
“若是在家找不到羲公子…罢了,那我也找不到他,你就等到他回家为止。”
青都八氏选君童的传统,久已有之。八氏选君童向来只看男子本身才能不看出身,简直是男儿中的科举,一朝平步青云便是飞上了枝头,但凡青都十三至十八岁的男子,身世清白,没有婚约,都可以递上名牌,只要检查身世不曾作假,就算是过了第一关。
之后,过五关斩六将,直至真正见到八氏选君童的各小姐,十成里只剩下了三成。而其中能被选中的男子,不足十成之一。
青都男儿皆以被选为君童为荣,几乎没有人家会给儿子在此之前定下婚约,青都八氏选君童,不单是选未来夫郎夫侍,更重要的,是在选贤内助,但凡嫁入青都八氏的男子,必要有能够独当一面的本事。
所以,在被选为君童后,不仅要参加专为君童所设的课程,更要跟着氏族内前辈学习处理各种事务,有的学管账,有的学管内务,也有学做生意的,分工不同各司其职,具体学什么自然都是由各个的准妻主所决定。
长房小姐通常会选上五到十个君童,旁系少些,不过也要看这些小姐各自有多少权力负责多少事务。和琴便是在三年前和其他五个男子一起被唐榭文选做了她的君童,如今不用多久唐榭文就该大婚,和琴自己知道他的能力并非六人之首,对正君的位置虽然想,却也有自知之明,八氏选正君一贯是选能力最强那一个君童,尤其是唐榭文这种长房的小姐,更不可能像旁系那般挑自己最宠爱的一个来当正君。
不过最近他没空烦恼这事,让他担心的,是他那个小外甥和羲。
和琴自小母父双亡,算是由姐姐带大的,这个小外甥更是与他亲如兄弟,和羲从小就聪慧过人,和琴有时候都不知道他这个天资卓绝的小外甥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随着选君童的日子临近,他也越来越担心。
青都八氏,宁唐陆夏,江程白郁,其中又以宁唐二氏居首。三年前,和羲十三岁,这一年青都八氏选君童,宁阡越因为来不及赶回青都不曾参加,和羲便在第二关时自己惹了点麻烦直接落了选。
一想到这个,和琴就觉得头疼,和羲今年已经十六,如果再错过,三年后他十九岁就已经没有选君童的资格了。
虽说选君童不看出身,但不代表没有偏向,八氏出来的的男儿,还有大户出身的男儿,人家的身世摆在那里,自小所学也是远超其他人,更何况这么多年耳濡目染,若要选择,他们肯定是首选。
再看自家,虽然是商贾之家,可只是仰仗八氏鼻息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小生意,自己能被唐榭文选中已经是祖宗庇佑。要说唐榭文是唐氏掌家之女,但她的能力在唐氏并不算出众,上有韬略不凡的姐姐,旁还有八面玲珑的堂姐妹,最多也就是个权力尚可的小姐,可宁阡越是谁,那可是铁板钉钉的宁氏下一任掌家。
他没想到和羲竟会如此执念于宁阡越。
和琴歇在院中,兀自叹着气,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少年清亮的声音,“嘿,小舅舅。”
和琴被吓了一跳,身后的少年刚刚揭下来一张皱巴巴的皮质面具,冲他微微扬眉,“小舅舅叹什么气呢?”
和琴皱眉看他揭下来那面具,“你又做什么去了?”
“看铺面去了。”和羲伸出一指搔了搔头,挨到和琴身边坐下,“你去帝都之后我跟着商队走了趟西椟,新找了几家虫草的货源。”
“你一个人大老远跑去西椟?姐姐是怎么管你的?”
“放松点,小舅舅,又不是头一次了,我和娘说过。再说我都带着这张寒碜面具呢,不会有事的。”
“我现在都不知道几年前姐姐将家里的生意都交给你,究竟算不算是件好事。”和琴偏过脸看他,看着看着又叹气。“不过家里什么时候开始做虫草生意了?”
“没多久,你也知道,小舅舅,青都的药材全都被宁氏包揽了,我只得往远了去寻些她们手还没伸到的特产,趁着她们还没上手前先分上一杯羹。”
“羲儿你从小就是个厉害的,带乌金泥去帝都的主意也是你想出来的。”和琴摸摸他的头发,替他顺了顺落在额间的几缕碎发。
少年今年一十有六,墨色青丝一泻如瀑,脸上稚气未消,然而明眸如星,眉梢眼角难掩英气,已能初窥风华。
只是在青都,女人都更偏爱温润如玉的男子,也可能是被选为君童的男子大多才气不凡气质温文,久而久之,形成了如此的审美。虽说选君童时十三四岁的男孩尚未长成型,但是气质使然,这些八氏的小姐阅人无数,一眼便知。
再看面前这双时不时会泛过黠意的大眼,实在难以和温文二字联系上,和羲的性子一向跳脱,更别提这些年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君童就算会负责处理生意,也是在青都境内,哪有跟着跑商队的道理,和羲和那些公子哥呆在一起,简直就像是混进了孔雀堆里的豹子。
“过阵子,就要开始选君童了。”
“我知道,等铺面选好,剩下的事我会交还给娘。”
“我不是想说这个,你该明白,羲儿,宁唐陆夏,江程白郁,为什么要把宁氏摆在首位,难道是为了合辙押韵吗?而宁阡越,她是宁氏下一任掌家。”
和羲安安静静坐着,好半晌才小小声道,“我知道。”
“羲儿,你该知道,被谁选上,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何况不管是被谁选上,对我们来说都已是造化。你见过有哪个男孩在选君童前只盯着一人不放的?若她不选你,那你岂不是…永远都当不成君童了。”
和羲微微偏过了头,“可是小舅舅,你不明白,对我来说,当不当君童并不重要。只因为是宁阡越的君童,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才有意义。”他说完话,眼神都黯淡了下去,抱起了膝盖,和琴知道他也不像看上去那么通透,宁氏选君童在八氏中素来都是偏少的,长房小姐通常也就是五个,和羲想必也在自知希望渺茫几乎无望和非她不可的炙热渴求中煎熬着。
“羲儿…”和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也许等到了那天和羲会想开,也许被别的人选上了,他也能渐渐淡忘掉宁阡越。
可惜和琴还是不够了解他这个小外甥,他并不清楚,和羲小小年纪以男儿之身担下家中生意,几年内游走在夹缝中在几乎被八氏包揽的药材行当将生意做大了数倍不止,他能蒙着皮质面具和一众商队一起餐风露宿,又岂会是轻言放弃之人。
听天由命?从来都不是和羲会做的事。
选君童的日子越来越近,好些个原本在外忙碌的八氏小姐都回到了青都,饭庄里开始卖用桃花瓣酿制的君童酒,整个青都的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桃花香气。
和羲紧紧握着手中的笔,克制着颤抖,在一本已经有些破旧的书簿扉页写下了小小的和羲两个字。
这册中所载,是他几年来的心血,如今孤注一掷,来求得宁阡越身边一个位置。
最近想提前引起八氏小姐注意的男子不在少数,八氏的府宅都加强了护卫,旁系宅邸甚至各处别院都加派了人手,想把这个送到宁阡越手中简直比登天还难。幸亏他去年曾经跟着一个宁氏的商队去过帝都,商队长欠了他一个人情,他现在要去讨回那个人情。
***
“挡什么挡,我看着像是男人吗?”一脸匪气的中年女人冲几个守卫瞪眼,“来找越少的,帝都商线的事,十万火急,还要搜我身吗?”
商队长被放了进去,幸而宁阡越这次放下事务提前回青都看上去对选君童之事还算上心,回来后也没再埋进生意堆里去,很快就来见了她。
“越少,帝都商线没出事,这回找你是件好事。”她嘿嘿笑了一声,丢给宁阡越那本皱巴巴的破旧书簿,“小花豹子给你的。”
宁阡越接了过来,也没有打开,只是拢在袖中,冲商队长点了下头,道了谢。一直到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站在门廊下翻开了那本书簿。
和羲对商机的判断敏感到不可思议,假以时日,这本书簿上的内容足够青都一个小富之家翻身为豪富,更是足够青都八氏中的任何一家独大。但他毕竟年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还不明白该如何抓住这些商机植下根去最终生出一片枝繁叶茂。
宁阡越翻阅着手中书簿,脸上看不出喜怒,圆月在地上映出倒影,一点点倾斜,直到月上中天,她才合上了书簿,视线最终停留在扉页的名字上。
房中的书案上,摆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样式简单,玉佩上刻着一个宁字,只是原本润泽的白玉却渗入了一丝杂色,在刻字的缝隙内,擦入了一点点血色,看样子应该是已经被擦拭过,却还是渗透进去了一些没能擦干净。
书案一边的地上堆放着一个木盒,盒中是几把大小不一的刻刀,宁阡越回到房中,将书簿收好,右手的中指,还包裹着一层白纱布。
写个新短篇
星际在补,要费些时间,说实话这个比古代文难补,都找不到感觉,当初就不该断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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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君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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