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街尾的老宅子不是搬了进去两父子吗?我今天上街的时候遇上那个当爹的了,哎,也是个苦命人。”
“是个鳏夫?”
“哪能啊,不过他那妻主宠侍灭夫,有还不如没有。”
花秣出门的时候,她的奶爹和几个打扫着前院的小侍正叽里咕噜议论着街尾新搬来的那户人家。花秣的奶爹叫做梁福昕,妻主早亡后就一直以伺候月子照顾婴孩为生计,花秣爹生她的的时候年纪大了,生下来也照顾不动她了,所以请了个看养孩子经验丰富的奶爹回来带她,花秣基本上是他带大的,后来他就在花家常住了下来。
花秣每隔几天就会上一趟花家的桑田,尤其如今正值夏日,桑树生得过于繁茂需要压枝,工人们正在田里干活,她差不多隔天就会去检查一趟。
在距离桑田不远必经的路口,花秣遇到了一个年轻公子,他身边的小侍手里拿着替他纱帽,几步远外还有个下人打扮的女人估计也是带着的小厮,那年轻公子见到花秣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诧异,“花当家。”
“余大公子。”
“我刚巧路过,没想到会遇到当家,这里是花家的桑田?”
花秣点了点头,余葇抬起眼视线落在那大片的桑田,“花当家真是年轻有为,难怪大家都要叫你花半郡。”最后半郡两个字他微微放慢了语速,莫名有种咬在唇舌间的欲语还休,“我可还记得蚕神祭的时候花当家被掷了满身桑葚。”
立夏蚕神祭除了祭神也是夷昌郡男儿表达爱慕之意的好时候,不过这里向来不扔花不扔手帕,立夏桑葚熟,抛掷的就是这桑树结的果。桑葚汁难洗,所以每年立夏花秣都要毁掉几身衣服。
“让余大公子见笑了。”
“哪里的话,那我就不耽误花当家去桑田的正事,告辞了。”
余葇一直都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因为他比所有人都多活了一世,然而距他那日刻意制造的巧遇已经过去了好些天,夏至过了,花秣仍是没有登门拜访没有任何动静。
余葇念叨着的花半郡这天傍晚回家的时候经过街尾,正好遇到她的奶爹从街尾那宅子走出来,“郡儿,你回来了。”
“…郡儿是谁?”
“这么大年纪了装什么可爱,今晚厨房给你熬了老鸡汤,快回去喝。”梁福昕朝前走了几步,有什么原本粘在他衣摆上的东西掉了下来,滚落在花秣脚边,却是一个空蚕茧。
“哎哟,肯定是在赵老弟家的时候在桌上蹭到的,我得给人还回去。”
“奶爹等等。”花秣将那空蚕茧拾起来拿在手里端详着不同平常的大小和色泽,梁福昕伸手要拿,“看什么呢,给我拿去还给人家,你自个儿先回去。”
梁福昕劈手拿了蚕茧又折回了老宅子,花秣慢悠悠在已经没什么行人的街道上走了回去,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蚕茧。她半道放弃科举回来接了花家家业,在那之前一直都是个书生,这养蚕抽丝的生意经都是从头学起,如今生意做得上了手,对这蚕的品类却还无从了解。只是怎么都觉得刚才那个蚕茧和平时常见到蚕茧的模样相差甚远,就不像是桑蚕茧。
晚饭过后花秣找了梁福昕问他,“刚才你去串门那户人家家中也养蚕?”
“可不是,赵老弟命苦啊,被他那没良心的发妻休了,和儿子两个人相依为命,那孩子也命苦,年纪轻轻的就要挑担子养家糊口。我听赵老弟说他那儿子养蚕可是一把好手…话说回来,郡儿,你难得打听人,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瞎打听?还骗我说没什么,真以为我老糊涂。”梁福昕用谁都听得清的声音自言自语着走开了,花秣哭笑不得,回到书房翻开以前她母亲留下的养蚕笔记,也没找到和今日所见到的蚕茧对的上号的。
“或许,我也该跟着奶爹去串个门。”
第二天花秣约了染坊的老板在郡西最大的百福酒楼谈生意,因为来得早,谈完的时候酒楼里也没什么客人,从二楼的过道走出来,左手边的雅阁都空着,只有最靠外头那间里面有人,听声音还起了争执,有什么东西从镂花的窗口被丢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在花秣脚边。
一个空蚕茧,和昨晚见到的蚕茧一个样,花秣转头对染坊老板道,“杨老板,我突然想到还有些事要留下来办,就不和你一起出去了。”
“没问题。”
说话间那间雅阁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个头不高的年轻男人捡起了那个蚕茧,回头对着雅阁内的人冷声道,“方老板,就算谈不拢也别把错都推到我的蚕茧上。”
“竖子不知轻重,我养了几十年的蚕还分不出好歹,你这蚕茧我从来没见过,蚕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颜色和光泽度,摆明就是做了手脚的假蚕茧。看你年纪轻我暂且不计较,上一个敢骗我的人还在牢里蹲着呢。”
男人轻轻拂干净了蚕茧上的灰尘,“既然方老板对我的蚕茧没有兴趣,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了,不送了。”
“不用送,我一会还约了人没打算走。”
男人沉默地一步步走下楼去,花秣跟在他身后,在楼梯转角的时候突然出声道,“你的蚕茧能给我看眼吗?”
余桑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哆嗦,“你,你怎么走路都不带声的?”
花秣低下头去,“地上有铺软毯。我能看眼你的蚕茧吗?”
余桑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眼熟,不过他只是在蚕神祭隔了老远见过花秣一眼,这会没能一下子认出来,“你…”
“在下花秣。”
“花半郡。”余桑一惊之下一怔,手上的蚕茧倒是下意识地递给了她,花秣将那蚕茧翻来转去地端详了半天,“你和刚才那位方老板谈的是关于这种蚕茧的生意?”
“是。”
“有兴趣和我谈吗?”
余桑没想到今日丢了芝麻竟然捡回了个西瓜,花秣对琥珀蚕很感兴趣,在他讲完后明确表示愿意同他合作,“因为这种蚕丝的成品以前没有人见过,第一笔我不会投入太多,等我看到第一匹丝绸,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那么后面一切好说。”
“一言为定,我这就回去做契约,明天,最晚后天拿给你看后就能去盖印。”
“不用,白契就行。”
盖过官印的契约称为红契,若是闹起纠纷能送上堂作为凭证,白契就是不盖印的契约,因为盖印需要交钱手续还繁琐,长期合作的商户往往直接用白契,所以余桑觉得花秣第一次合作这么做好像就有些草率了,毕竟出钱的人是她。
花秣说,“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庙。”在余桑的不解中她补充道,“我们就住一条街上。”
***
余桑才知道那个时不时来他家串门和他爹唠嗑的大叔是花秣的奶爹,他最近常不在家没怎么见过梁福昕,都是听他爹说的,只说是邻居,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个邻居。
花秣负责出地出钱种楠树,余桑负责养琥珀蚕,花半郡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虽然接了花家家业这么久,她有时候还是会有种书呆气的刻板,不过她做事总给人一种特别靠得住的感觉,至少余桑对她很放心,没几天就觉得这会是个信得过的合作伙伴。
琥珀蚕的结茧时间比桑蚕要长,蚕茧产量更是低得多,第一匹丝绸出来的时候,余桑摸着天生带有金黄色光泽的琥珀蚕丝没忍住眼泪都下来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在遇到花秣前他找了多少人碰了多少次壁,如今他终于可以拍着胸脯对他爹说,不靠余家,你儿子自己就完全养得起你。
余桑第一个就想找花秣来分享第一匹丝绸成功的喜悦,上花家找她才知道花秣出门去了。
“那我等她回来。”
花秣正在百福楼,宴上的人和那日在花家商议蚕神祭的时候差不了太多,仍是夷昌的一些富户,不过这次除了余老板,另有几个和余老板一辈的当家显然不乐意余老板一个人打的这近水楼台主意,也带了自家公子,弄得花秣起初定下的房间都不够大,最后不得不换地方换桌。
“依我看,这次刺绣大赛的就比屏风吧,难度高,观赏性也强。”
“我同意丁老板的意思,屏风以前没比过,有新意。半郡你看呢?”
“可以。”
“大家都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吧。不过我说,余老板你家大公子这次就别参加了吧,也给别家公子留些活路。”
“葇儿你自己说呢?”余老板转头问余葇,余葇抿唇微微笑了笑,“丁老板真会说笑,在座的几位哥哥哪个不是高手,我该怕自己到时候会输得很难看才是。”
余葇说话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扫过花秣,她自打商议完刺绣大赛的事之后就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莫名给人一种急着想走的感觉,是急着想走吗?余葇沉了沉眼,转头对余老板道,“娘,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怎么突然会不舒服?”
余葇摇头,“不知道。”
“你这一个人回去也不行,让外头等着的车娘先送你回去。”
“那不行,我把马车坐走了娘一会怎么走。”
“余老板。”花秣突然开了口,余葇心下一喜,他果然没料错,花半郡想要离席所以如今正好顺势说送他回去。从郡西到郡南一路的相处时间,还能给这席上其他那些男人一个下马威,真是一箭双雕。
“既然余大公子身体不舒服,我们这席就到这儿散了吧,余老板也好陪余大公子回家。”
“不用不用,别因为我坏了大家的兴致。”
“事情都商量好了,菜齐了用的也差不多了,各位都是忙人,我看也是,散了吧。”其他人这一附和,余葇也挽不回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花秣和各个当家道别后离开。
花秣回到家,门房说余桑下午来了一直在等她,进门就看到余桑趴在桌上,手边是一匹足以让每个养蚕人惊艳的琥珀蚕丝,不过花秣没先去看那匹蚕丝,她轻喊了余桑一声,发现他是真睡着了。
这些日子肯定是累到他了。
花秣解下外衣披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地又走了出去,出来碰到梁福昕探头探脑,拖着她走远了些距离开口问道,“刚刚那个是赵老弟的儿子吧?我记得叫余桑,桑,真是个好名字。郡儿你和人挺熟悉?”
“还好。”
“还好?那天我还见过你和他一起出门。”
“哪天?”
“六月初二,初三,初五,初六,初九,十二…还要我数吗?”
“我和他在谈生意,养新品种的蚕,这蚕吃楠树叶,我们是去看新移栽的楠树,还有蚕卵。”
“别和我说这个我也不懂,你以前和人谈生意也没见成日和人同进同出的。”
“奶爹,我没有和人同进同出,大家住在街头街尾,所以顺路。”
“顺路?”
“对,顺路,所以一起出门。”
“一起哦,那要是换个人住在街尾和你谈生意你还顺路一起吗?”
“…我们一见如故。”
梁福昕拿手指指了指她,走开的时候又开始自言自语,“还跟我拽文,真当我听不懂,一见倾心就一见倾心呗,还一见如故?唬谁呢。”
“…奶爹,我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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