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绒打着喷嚏回到原来的院子,这么折腾了一圈,肚子更饿了。
“公子。”院门口一字排开十多个小侍,其中一个用一件大衣将他裹住,“公子,大人有命,请跟我们来。”
完了,他刚刚做的那些事,绝对够死上一百次了,那个大人肯定是要把他赶出去了,也许更惨。
他身上滴着水,要不是那大衣,这会夜风一吹,肯定开始发冷,他被那群小侍簇拥在中间,绕得晕头转向,努力地记着路。
“那个…”
“公子。”
孝绒和一个小侍同时出声,他接着道,“你先说。”
“公子,到了,这边请。”
这家人喜欢木建筑,孝绒心里告诉自己。正对着四个门面的木门,镂空雕着花,开了两扇,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走进去就见到一个足有一个高的大木桶,“这是…?”
“公子,白日就让你洗澡了。”一个小侍上前来扒他的衣服,他捂着连连退后,“我自己来。”
那几个小侍互相看了一眼,有一个走过去搬过来一个双角套球衣架,把给他准备的衣物都挂在上面,另一边踩蹬也准备好,毛巾搭在桶上。
“公子,有事唤一声,我们就在外面。”
和刚刚的浴池一样的玫瑰花香,他小心翼翼地迈入水中,从来都是随便打些水擦擦身子,何时这般泡过澡,孝绒整个人埋在水中,几乎睡着了过去。
水有些变凉,他才醒了过来,睁了睁眼,起来擦干净身子,偏头见到挂着的衣服,他一件件抖开穿上,顺滑柔软的料子服帖地穿在了身上,他不住揉着衣料,这也太好了点吧,他记得以前洗主子衣裳的时候,也洗不到摸着这么舒服的衣料。
“伸手。”
孝绒乖乖照做,那小侍细细地看过他的指甲,点了点头,孝绒忍不住出声,“那个。”
“公子,有什么吩咐?”
“那个,你们是不是搞错什么事了?我,我不是应该干活的吗?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大人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公子,还有吩咐吗?”
“那,你知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什么剩饭剩菜的,我饿…”
那小侍满脸惊慌,“公子没用晚膳?”
“我没事的,就是如果有多…”
“还不快上厨房,马上传,没有也立刻做起来。”
孝绒没拦住人,他终于很认真地看着那个站得离他最近的小侍,“你确定你们没有认错人?”
“公子,错不了。”
“要是错了呢?”把他转给别人他是无所谓了,就是至少给他一个安身之所。
“公子,我想,嗯,你今晚见过大人,自己就知道了。”
孝绒被安顿在一张小圆桌前,小侍从大瓷碗里替他盛出了一小碗,他有些恍惚地接过来,几乎已经把这当成了在这里的最后一顿。
他也分不出来这是燕窝粥,还以为煮得是银耳,喝了三碗后摸摸肚子,“饱了。”
小侍们撤走了碗筷,“公子自己坐会,也可以上内室,这里都可以走动,只要记得别进右手边的书房。”
人都走光了,他看了眼那书房,这里的其他房间连接都很通透,有些是用屏风,有些是用博古架,那间书房却是彻底用原木橱断开,只有一扇正紧闭着的移门。
孝绒绕过四折屏风,东看看,西看看,反正他就觉得自己也呆不了多久了,就当是来玩一趟也不错,可以看到这么多没见过的东西。
博古架上都是一些奇珍古玩,包括一尊有半人高的象牙三重套雕,如水柱喷起一般,顶起了顶端的套雕,一层里面可以看到另一层,他好奇地歪着脑袋。
再走过去,有一个靠窗的小隔间,像是从墙面上凹进去了一块,窗口这会黑漆漆的,墙上点着琉璃油灯盏,下面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一局围棋,像是一局残局。
孝绒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打开,穆桔清双手捏着鼻梁,抬眼见到他正盯着她早晨上朝前照着棋谱摆下的残局。
“怎么?想下一局?”
“大人。”孝绒猛然回头,想起自己一直的疑惑,有些担心,也有些怕,说快了倒是显得有些语无伦次,“那个,我本来以为我是来做小侍的,我也就是来做小侍的,后来他们好像认错人了,让我洗澡,还替我上厨房熬粥喝,还给我穿这么好的衣服。”他拉了拉身上。
“没错。”她是说没有弄错,听在孝绒耳朵里还以为是说他说得没错。
“嗯,我知道肯定是弄错了,那,我,我也不知道的,那我…”他本来想说我也没做错事,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穆桔清打断了他,“我早该知道以你的脑筋,我应该早点说清楚的,看来是我疏忽。”
他看着她,她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近,“你不是来做小侍的。”
“不是?”
“你是…”穆桔清自己顿住,就算是侍君,也该有迎娶仪式的,她想了想,“我的小宠。”
“小宠是什么东西?”
“小宠不是东西,是你。”她走到小方桌的一边坐下,双手十指相互抵住,看着他,“会下吗?”
孝绒点头。
“先下一局,我再解释给你听。”
孝绒在到大户人家做小侍之前,住在平民最常居住的混杂胡同,胡同内最多的,就是铺在地上的围棋局。
一呼百应,围观者挤得拥拥堵堵,一个不行就换,车轮战一般,经常会出现一些绝顶高手,也许无人知晓,但是棋艺绝不在那些贵族女儿之下。
孝绒的围棋就是在那里看来的,也曾和老人下过,他自己不知道分寸,穆桔清虽然看上去不动声色,眼里却闪过一丝惊异。
她竟然在他手里讨不到一点好,全朝上下棋艺无人能及的穆相大人,今晚竟然险些败在自己的小宠手里。
孝绒开始打哈欠,穆桔清有些意犹未尽,看着他的眼皮都快耷拉下来,这才朝他招了招手,孝绒看了他一眼,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想起她没说完的话,又问道,“小宠是什么?也有月钱吗?”
穆桔清一时语塞,他又道,“其实没有月钱也没关系。”他挠挠头,“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人了,只要有吃有住就好。”他可不想露宿街头。
“你要求可还真低。”她轻轻摇了摇头,站起了身,朝他走近,样式衣料都相近的衣裳,他此时身上也飘着和她相同的淡淡玫瑰花香,穆桔清的手还是有些僵硬,渐渐地靠近他,很轻很轻地将人慢慢收拢。
“小宠,就是乖乖地顺着我,依着我,陪着我。”
比她想象中的感觉要好得多,软软的身子,闻着很舒服,抱着更舒服。
孝绒微微撑开身子,探出脑袋,小声地反驳道,“可是,这样子,不就…”
“不就什么?”
“我不就…”不就还是小侍吗?不过就是成了通房侍而已。
她的脸近在咫尺,没有了白日的温文和疏离,眼里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的身影,孝绒小巧的鼻翼动了动,很久以前,就不断有人教导自己,不要妄想着自己的小姐主子,更加不要做飞上枝头的梦,但是如果主子真的愿意临幸,就一定要绝对地依从。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姿势抱着他,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呵护的安全感在胸腔慢慢弥漫开来,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小宠也好,小侍也好,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鸡冠长得再好,也只是鸡冠,不可能成为凤翎。
穆桔清替他拉上被子,原本只是想要了他,没想过会和他下了这么长时间的棋,也没想到这会不仅没有碰他,还让他睡在了自己身边。计划早已全盘走样,她此时心里却很安静,很暖,看着他安详的睡颜,她竟然会觉得满足。
从小到大,有记忆开始,便是母亲不苟言笑的脸和一个个师傅全年无休的训教,身为过继给正君的长女,那个本该叫做爹爹的男人,在成人之前,她甚至从未见过。
京都繁奢,六府独大,江山同坐,首推徐穆。身为穆氏家族这一代的顶峰人物,穆桔清早已让穆氏在六府中的地位超越了徐氏,不过徐穆向来交好,世代联姻,要不是穆桔清的洁癖,她早该迎娶徐家某一位嫡系公子回来了。
第一次,终于一夜无梦好眠,第二天穆桔清是噙着笑睁开眼的,他还睡着,侧躺在身畔,脸侧卧在枕头上。她坐起了身,伸出了手,本想要去抚他的脸。
手却在看到枕头上一滩水迹时彻底顿在了当场。这是…?
穆桔清脸色骤变,孝绒睁开眼,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也坐起了身,就听到她叫人进来的声音,他坐在床脚,看着她。
“把床单枕巾,从头到尾,全部给我换了。”
虽然看着的人都觉得他肯定已经失宠了,不过这对孝绒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孝绒很喜欢晒太阳,尤其是冬天的太阳,现在不是冬天,但是晒晒还是不错,他在小院里发现了不少竹竿,扎了个三角架,晒晒被子,晒晒衣服,还有他的香炉,之前一直塞在箱子里,这会也拿出来放在窗前阳台上晒晒。
这边收拾完,他手里空闲了下来,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会,还是走出了自己的那个院子,来来去去的人看上去都有事在做,孝绒不好意思麻烦他们带路,自己随意地边走边看,记着路,免得回不了院子。
咔,咔,不间断的声音传来,他循声过去,咔咔的声音更加得响,就见到一个年迈的老人正在修剪摆放在院落门洞前面的盆景。
那老人看上去做得很吃力,孝绒走上前轻声道,“大叔,我来帮你吧。”
那老人回过头,他的身形佝偻,像是快要六七十岁,看容貌却也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不过满头白发过半,更显得苍老无比。他笑着摇摇头,“不用了,要是连这些都做不来,我还有什么脸留下来。”
孝绒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却也没去多想,就算想了,他也想不通。
“穆桔清,走得这么急做什么,叫了你两声都不理。”
“有事。”
“喂,你今天怎么了?刚刚在朝上帝上可是大发雷霆,你自家堂姐在南郡招兵买马扬言要清君侧,你倒好,今个居然一直在走神。”
“我能说什么?是赌咒穆澄清忠心不二,还是恳请陛下出兵剿匪?”
“我猜陛下想要听到后者。”
“那你怎么不提?”
“我提不合适。”
“徐胤,你知不知道太医院这个时候有人吗?”
“怎么又关太医院什么事了,难道你那个堂姐有病?”
“告诉我有没有。”
“太医院什么时候都有人。喂,还是说你有病?”
“大叔,太阳挺大的,你还是歇会吧。”孝绒扶着那个男子在树荫底下席地而坐,“大叔,你在这里干活很久了吗?”
“干活?”那男子笑了一下,“是啊,从我十八岁开始。”
“咦,和我现在一样大。”
“你是新来的吧。”
“对啊。”
“嗯,很好。”
“好什么?”孝绒很是不解,一手玩着地上的落叶,那男子看了他好一会,“我听说,大人收了你?”
“收?”孝绒摇摇头,“大人说我是她的小宠,其实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小宠?”
“你也不知道吧,真是奇怪。”
“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知道,再说,她怎么样又和我没有关系。”
“你都是她的人了,怎么会没有关系?你不想,趁着年轻要个名分,或者,要个孩子?”
孝绒惊讶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连连摇头,那男子不解道,“为什么?”
“我爹爹死了很久,说实话,我们一起呆的时间很少,我现在连他的样子都想不大起来了,可是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是吗,他说了什么?”
“他说,乌鸦再怎么涂面粉,它也变不了天鹅。”
“什么意思?”
“就是说,自己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不是有一句话说的,门当户对。所以,我又何必想这些事情。”
那男子呆愣了半晌,才笑道,“真希望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得这么开。”
孝绒歪了脑袋,那男子又道,“也许我就不会整整十八年连自己的孩子都见不到。她现在不愿理我,我也不怪她。”
孝绒还想问,那男子突然朝他道,“那你想过,自己是什么,又想要什么?”
孝绒突然傻傻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以前也幻想过,有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妻主,不需要多好看,不需要很厉害,有一个家,有几亩地,只有她和我,还有我们的宝宝。”
“现在还想吗?”
孝绒摇摇头,“不想了,多做梦是会干不好活的,再说,现在,更加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他见过很多被小姐主子宠幸过的男子,除非怀了孩子有了名分,但是更多的,是不被允许怀孕的,他们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在那个家里孤独终老,成为众多一辈子离不开的年老下人中的一个。
“穆相。”那太医惊讶地见到身著暗红色朝服的女子,手忙脚乱地想要替她整理出个坐的地方。太医院充斥着一股中药味,穆桔清微微皱了下眉,不过很快就收了起来,水袖微卷,行了一礼。
那太医见她不坐,也知道她嫌脏,只得陪她站着,穆桔清状似无意地扫了四周一眼,“这里不常有朝臣过来?”
“是不多。”
“后宫的病患多吗?”
“夏日和换季的时候多些。”
“没有大病吧?”
“偶尔会有。”那太医看了她一眼,实在不知道她还要兜多少圈子,壮着胆子问道,“穆相可是有什么事要问?”
“也没什么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会让人,”她顿了顿,“夜涎。”
那太医愣了半晌,“穆,穆相,恕我斗胆问一句,是男子?”
“是。”
“可是穆相的夫或是侍?”
“怎么了?”
“梦遗之事,可大可小,若是…”
穆桔清伸手打断了她,“我说他晚上睡觉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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