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篱呆了一呆,哦了一声,“那你的耳朵和爪子呢?”
“没了。”
“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
“那不是你自己的耳朵和爪子吗?”
瑞亚已经下了车走到他的车面前,打开车门,无奈地探进身替他解了保险带,“可不可以不纠缠这个问题?”
“你只有晚上会那样吗?”沈东篱下了车站在她身前抬眼看着她,她朝后退了两步,摸了摸鼻子,“差不多。走吧。”
她带他上了利马特河畔一家别致的家庭小店,虽然是白天,吧台上还是站着不少喝啤酒掷飞镖的女人,“想吃什么?”
“唔,苹果派吧,还有这个是什么?”他伸手抓过桌上的一个糖果罐头打开来,里面装着不少镶着殷桃干和巧克力碎片的小饼干,只有拇指大小,“能吃吗?”
“当然。”瑞亚侧了脸看着他小口咬着饼干,唇角弯着一个浅浅的弧度,沈东篱吃了两小块饼干,抬起眼来,她又转开了视线。
“不让我看你,自己又看人家。”他用中文嘀咕了一声,就听到她扬手打了个响指。
“瑞亚,老样子?”
“嗯,加一个苹果派,还有一杯热牛奶。”她又转过脸来,德语换成了英语,“热牛奶要加什么吗?”
“可可吧。”
“加可可。”
那男人走开,沈东篱还抱着糖果罐头在吃饼干,“你会说多少种语言?”
“英法德意,西班牙语,还有,中文。”
他睁大了眼,“你会说中文,真的假的?”
“真的。”看他还是不相信,她双手置于桌上,叹了口气,用一种奇怪的调子开了口,真的说了一句中文,“你叫沈东篱。”
沈东篱愣了愣,突然整个人趴了下去,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身子颤动,差点把糖果罐头抛下了地,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不是嘲笑你,只是,你说中文的调调,好搞笑。”
两朵红云又飞上了她的双颊,看得沈东篱连连摇头,“你多大了?”
“二十六。”
二十六岁还会脸红的女人,真是国宝级别的。
***
沈东篱是真的很喜欢吃那小饼干,临走的时候还有些依依不舍,谁料才出门之前那男人就追了出来,塞了一个新的糖果罐头在他怀里,说是送的。
里面不仅有之前的小饼干,还有用鲜奶,黄油,巧克力粉和坚果做出来的自制糖果,他朝嘴里丢了一颗,瑞亚打开了车门让他进去,“除了国家博物馆,你还想去哪里吗?”
“莱特博格博物馆?”
瑞亚轻笑着摇头,替他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上,他还是抱着糖果罐子在吃,“你都不用上班吗?”
“我在休假。”
“休假?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
沈东篱扭头看了她一眼,又转了回来,轻轻地哦了一声,不是他想要乱想,只是他昨日刚来,她说今天她开始休假。
“那你们是做什么的?”
“表面上,金市。”
沈东篱来了兴致,又转头看着她,“那暗地里呢?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军火武器什么的,还是像意大利黑手党那种?”
瑞亚浅浅地弯起了一边的唇,“你电影看多了。”
“那是什么?”
“你吃这么多糖,不怕沾牙吗?”
沈东篱扁了扁嘴,她要不想说的话他也没意思多问,他转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嘴里咬得咯嘣响,身边的女人时不时扭头过来,深邃的蓝灰色眼珠一如雾色下的海波。
***
那是一身黄铜盔甲,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角斗士奴隶会穿的盔甲,悬置在防弹玻璃窗展示窗内。
“里奥?”瑞亚已经唤了他三声,沈东篱才呆愣愣地转过头来,“啊?”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这个是…”他低下了头,眼神迷离,眼前那本来空置的盔甲内不受控制地逐渐完整,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填满了整副盔甲。
他一手撑在展示窗的玻璃上,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人群的呐喊声,他双手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雾蒙蒙的眼睁开,脑海中仿佛有一种强行控制住他的思绪,一幕幕真实的有如身临其境的画面不停在眼前闪现。
斗兽场上风沙飞扬,站起的人群激动地忘乎所以,那副盔甲,不,是一个女人,一个身着盔甲的女人,一手执着长矛,面上也带着头盔,却是展示窗里这副盔甲所没有的。
她就站在斗兽场中央,一幕幕血腥的画面不停过去,一个又一个角斗士死在她手中,场上的呼声越来越响,最后一个角斗士倒下的时候,她已经满身都是鲜血。
就在斗兽场的高台上,一个年轻的贵族和周围的人一阵耳语,没多久,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几个士兵奔跑进了场后,一声狮吼震天响般传来,紧接着,是人群越加高涨的欢呼。
所有人的视线都注视着那打开的栅栏,伴随着又一声狂吼,一只棕色的狮子一步步踏了出来。
“怎么是只公的?”那贵族似乎有点失望,转头问她身边的女人。
“虽然是公的,可已经咬死了三只母狮了。”
“当真?”
“绝对当真,我本来是想让她们配种的,结果放进他栅栏里的母狮都被咬死了。”
那角斗士站在场上没有动,举起了手里的长矛,浑身的沾满的鲜血一滴滴往下落,眼见着那只狮子越走越近,她却毫无反应。
场上的呼声慢慢轻了下来,那只狮子已经走到了她身前,她突然扔了长矛,缓缓地,慢慢地,摘下了面上的头盔。
沈东篱心口狠狠地抽起来,痛得几乎想要窒息,那双蓝灰色的眼珠正温柔地看着那头公狮,慢慢蹲下了身,伸手抚上公狮蜷曲的鬃毛,“里奥,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东篱一手抓着自己胸口,难以呼吸,公狮歪过头张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温驯得不可思议,场上传来大片嘘声,那角斗士毫不理会,只是轻轻地抚过他的毛发,“你都变成这样子了。”
公狮的琥珀色眼珠似乎很安心,轻轻地闭上,毛绒绒的大脑袋枕在她手上,那贵族女人又泄气又怒不可遏地站起了身,“果真扫兴,全部刺死。”
手执长矛的士兵从四个方向包围过来,那角斗士没有动,温柔如水的蓝灰色眼眸只是凝视着公狮,“里奥,若有来生,所有的诅咒,一定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
“里奥,怎么了?”
沈东篱缓缓地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的日光刺眼得厉害,放大的俊脸一脸焦躁,他抬了抬手,又闭上了眼,就算不是同一张脸,他也认得出来,这双蓝灰色的眼眸,为何,他会出现那些幻觉。
好半晌他才缓过来,睁开了眼,“瑞亚。”
“嗯?”
他撑起身子挣脱了她的怀抱,才发现她们已经出了博物馆,“我刚刚,看到了好多东西。”
她抿了抿唇,他接着说了下去,“我看到一个角斗士,还有一头狮子,而且,我感觉你就是那个角斗士,而我,是那头狮子。”
瑞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沈东篱不解地仰着脸,“你没有看到过吗?”
她摇头,他似乎不太相信,“我还以为…可那样的话,为什么你们要我留下来?”
“我没有看到狮子。”她摇了摇头,不像是在撒谎,沈东篱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心口的剧烈速度还没有缓下来,“那,你看到的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她脸上又红了起来,沈东篱有些无奈地推了她一下,“我都没脸红,你脸红什么?”
“就是,那个。”
“什么那个?”
“我看到的,那个,你基本上都没穿衣服。”
沈东篱双眼猛地睁开,“没,没穿衣服?”
她似乎有些尴尬地转过了脸,沈东篱不死心地追着过去,“没有狮子?”
“没有,我们在湖边,呃,那个,后来你就消失了。”
“消失?”沈东篱摸着脑袋,“那为什么你那些画上都是穿衣服的?”
她的脸红得快烧了起来,“那,我总不能都画**画。”她一把拉过他的手,“你不是还要去莱特博格博物馆,走吧。”
***
回到古堡的时候,沈东篱还处在心神不宁的状态,伊维特正坐在藤木沙发上看报纸,奇怪地抬眼看看他,又看看瑞亚,后者摇了摇头,夜色渐晚,眼见着太阳就快下山,瑞亚眯起的双眸扫了已经垂在不远处山头的夕阳,直接上了楼。
伊维特摇着头,又要去躲了,大家都见过了,真不知道她在躲什么。
“小公狮,上哪里玩去了?”
沈东篱慢慢在她对面的藤木沙发上坐下,“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和我说说。”
“她房里那些画,还有她晚上的样子,还有我…”他轻摇着头,虽然第一眼就觉得她对于自己是特别的,虽然他总是喜欢看她,可现在发生的这些,也实在是超出了他能想象到的极限。
“她一生下来晚上就会变成那样子,至于那些画,她一直说那是她的梦中人。”
“梦中人?”
伊维特勾了勾唇,“所以她老是对着你脸红,一见你就老是干蠢事,其实她平时不是这样子的,我想任谁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都没法太正常吧。”
沈东篱喃喃低语,“为什么她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根本就不一样。”
“什么?”
“没什么。”他摇着头,抬眼看着扶梯,“我去看她。”
***
房里依然是大片的黑暗,沈东篱没有开灯,走进去没几步就撞在了架子上,价值连城的古董瓷瓶噼噼啪啪掉在地上碎成一堆,一双毛绒绒的手稳住了他的身子,黑暗中他看不清楚,却摸得到那软软的绒毛。
“瑞亚。”
漆黑一片中,他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和那双微微泛着光芒的蓝灰色眼眸,“我可以去看看你那些画吗?”
她松开了手,好半晌,她安静地他以为她已经走开了,那双毛绒绒的爪子拉住了他的手,把他带到了那个工作室,吊灯打开,沈东篱睁开眼,满目的画卷堆满了整个房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了身,瑞亚似乎想往书橱后面藏她那也像是披了一层厚实的绒毛的身子,沈东篱有些想笑,他也确实笑了,轻笑声传出来,她一用力把自己朝里面一挤,书橱晃了晃,顶上掉了一本厚重的书下来。
金属质感的封面,泛黄的牛皮纸上蒙着厚厚一层灰,沈东篱蹲下身,右手擦去了面上的一层灰,轻轻翻开来。
羽毛笔写下的好几行墨水字迹,即使牛皮纸已经破烂不堪,那几句话依旧清晰可见。
The spell has changed,
by sacrifice paid in blood,
forever and ever after.
(咒语已经改变,以血的代价,永生永世)
“什么咒语?”
沈东篱走到书橱后面扯着那个躲在后面的女人,可他越扯,她越是朝里挤,沈东篱扁了扁嘴,手伸进去一用力,拉住了她脑袋上其中一只可爱的耳朵。
一转一拧,瑞亚捂着脑袋,“你翻到最后。”
他松开了手,回到书前面,蹲着身子,翻到了最后,依旧是同样的字迹。
Outwardly the king of beasts,
inside human,
for day and night.
Death is divine,
along with love.
(白天还有黑夜,狮面人心,当爱情来临时,神授之死)
心口的疼痛一阵阵席卷而来,窒息的感觉再次传来,他伸出手覆在了那页纸上,铺天盖地的痛苦几乎让身体痉挛,他跪了下去,身后被人拥住,脸颊被人轻拍,“里奥,怎么了,你别吓我。”
他睁开眼,“只要找到真爱的时候,就是死亡之时,这就是那个诅咒,对不对?而且,已经转移到了你身上。”
她伸手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毛绒绒的肩头,“不再是了,我还好好的,不是吗?”
“你是说…”沈东篱微微睁了开来,灯光下她的样子不人不兽,可那双眼睛,那不变的温柔,历经百转千世,从来不曾变过。“你找到真爱了?”他问得很轻,她轻叹了一口气,“你都明白了,不是吗?”
沈东篱怔怔地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湿漉漉地眨了眨,他怎么会不明白,第一夜见她,莫名的情愫便充在心头,孤身被困在这个古堡,他也一点不再害怕。他对罗马建筑的执念,那种伴随了他太久的魂牵梦萦的感觉,那一幕幕画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也许是前世,也许已经是十世,百世,沈东篱把脑袋埋在她怀里,克制不住的呜咽出声,眼泪一滴滴,沾湿了她胸前的绒毛。
她轻拍着他的背,沈东篱抬起了眼,眼泪还在一滴滴地掉,“可那咒语,到底变成了什么?”
瑞亚摇了下头,“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那本书页上,慢慢渗入,那纸页却不见湿,反而发出嘶嘶的声响,沈东篱低下头,有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那几行字迹随着他的眼泪,慢慢消失在纸页。
“字呢?”他伸手乱摸,瑞亚拉起了他的手,她的手也碰上去的那一瞬间,纸页上突然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羽毛笔在写字一样,一个个字母慢慢地出现。
By night one way,
by day another.
This shall be the norm.
Until you find true love’s first kiss,
and then take love’s true form.
(白天一个模样,夜晚另一个,直到你找到真爱的第一吻,然后变成真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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