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途中似乎还被差点绊倒了两次,窗畔软榻上懒洋洋斜靠着的男人挑起了一侧英气十足的月棱眉,黑曜石般透亮的双眸里闪过一丝莞尔,薄唇轻启,“三。”
桌边身着浅色罗衫的年轻男子抬眉不解地看着他,手里正在刺着的绣品完工了大半,已看得见隐约的牡丹轮廓。
“二。”
窗畔那男人慢慢闭上了眼,靠回软榻上躺得舒舒服服,“一。”
那一字才出口,就听得啪一声,门被轰然推开,刺眼的日光直射而入,桌边那男子伸手挡了挡,“小四,你老是这么莽莽撞撞的,怎么都说不听,早晚闯祸。”
那少年弯着腰一手捧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凝聚起了半口气想要说话,还没开口,“咳咳咳…”呛入肺部的空气勒得他胸口发疼,他撑着墙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喝下,那年轻男子放下刺绣拍了拍他的背,“慢点,怎么了?”
那少年摇了摇头,终于缓过气来,一转身扑到窗畔那男人身边,十足唱戏作腔,“公子。”
那男人没睁眼,顺手伸过来捋狗毛一样捋了捋他的头发,那少年又拉长声音喊了一声,“公子啊。”
“我没聋。”
“少主明天回来。”
屋里安静了许久,桌边那男子放下了手里的绣架,有些担忧地看向窗畔的男人。
只那少年还在絮絮叨叨,“我回来的时候听到西苑和南苑那些男人都在说明早要到马道前去接人,公子,你去不去啊?唔,该穿什么好呢?穿月牙色的好不好?公子你穿这个颜色的长衫最好看了。”
“不去。”软榻上的人还是没睁眼,声音轻快地有些,太自在了,桌边那男子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阿白,你,在我们面前,不用死撑的。”
“江南,你跟了我这两年,难道还不明白吗?”软榻上的人睁开了眼,那双眼,有些过于凌厉,尤其是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我说我忘了,便是真的忘了。”
“是啊,你说你都忘了,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你甚至,连她都忘了。”江南轻轻摇着头低喃,“两年了,少主,终于是回来了。”
***
紫金铜炉内烧着楠木香斗,熏香袅袅扑鼻而来,靠窗横摆着一张绿竹软榻,绣台上铜镜清亮,还有妆奁数匣,黄梨木高床上,是丝缎绸被和纱帐吊顶。
铜镜里的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朗,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斜髻,慵懒而随意,那双眼,虽然刻意敛去了所有的情绪,却仍旧不难在那眉梢眼角觑见张扬。
初来的那一刻,他也曾经迷茫过,彷徨过,自我放逐过,想他堂堂七尺男儿,算了,想他一颗困在小男人身体内的昂藏七尺男儿的内心,居然莫名来到了这个乱七八糟的的地方,甚至沦落到了为人玩物的地步,据说,他还是府内跟随着少君嫁进门的陪嫁末等侍。
据说,那个‘他’,深深地迷恋着那位少主。
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
江南说她不近男色,府内的侧君侍君陪侍床侍都是大屋里的太君主君给定下的,一劲往她身边塞。
南西北四苑,每苑各有十二个别院。
而那位他尚未有机会一见的前任主子,正房少君,则独居于东苑。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大笑出声,东宫太子妃?那他现在所居的北苑,岂不就等于是冷宫了?
“阿白。”
他挑了挑眉,江南已经站到了他身后,“真的,不用替你梳洗换衣吗?”
“江南,你记住,我慕容白,不屑于她。”他勾了勾唇,当然,如果那个女人想要他履行他陪嫁侍义务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去完成,反正,他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
江南还是在轻摇着头,“不是你屑不屑于她的问题。”
“嗯?”
“你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的话吗?我说过,只有一个人,能够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慕容白眉峰一敛,“你是说,她?”
“琅琊萧氏一族乃是我兴业王朝北方第一大氏族,除了少主,我想,你应该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少主很少呆在本家,她难得回来…”江南话语未竟,慕容白微微蹙起眉头,随即勾唇一笑,轻松地就像是他刚刚决定出去溜一圈狗一样,“好,我要去见她。”
***
马道很宽敞,足以容纳三辆并排而行的马车,就在那马道的尽头,老太君和主君在一大群花枝招展素雅雍容形形□□人的簇拥下,迎向那渐行渐近的车队。
慕容白远远地斜靠在石狮门雕边上,没人注意到他,那车队越来越近,近得足以他看见走在车队最前面那匹白马上的女人。
他双手环胸,轻轻啧了一声,自言自语,“这就是萧氏一族的少主?也不怎么样嘛。”
那白马渐渐走到老太君身前,飞快地翻身下马,像太君和主君行了一个跪地大礼。
慕容白眉头轻蹙,这个不是萧翊。
“翊儿呢?”果然,太君不怒自威的嗓音已经带上了不悦,那女人跪在地上,“少主说她受不起这等仪仗大礼,已先行由侧门进府,让属下前来知会老太君与主君。”
那女人的后半句话已经没几人听见,不等她说完那句先行由侧门进府,那队‘仪仗队’已经如花海般朝着大门涌来。
慕容白难以抑制地笑出声来,脚步轻移,挪到了石狮背后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没多久,已经只剩下了太君,主君,连同几个上了年纪的公公和几个小侍,那女人还没起身,“少主说她今晚会睡在松风阁,不希望有人去打扰。”
“打扰?每次都是这套说辞,那她倒也不想想,她是我萧氏长房长女,还指着她开枝散叶。”
“少主说了,老太君不是只有她一个孙女,二房三房那边更多,萧氏绝不了种。”
“这,这个不孝女。”
那跪在地上的侍从死撑着没抬头,心中哀嚎了不下百遍,为什么每次都是她来干这倒霉事,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又开口道,“少主,少主还说,说…”
“说什么说?”
“以太君的精神气,要是奶奶还在,说不定再生一个都不迟。”话已经脱口而出,那侍从飞快地伸手捂住了嘴,浑身颤抖,那老太君一点没比她好多少,“这个,这个不孝女,不孝女。”
***
说不好奇是假的,北方第一大氏族的少主,那个偶尔出一趟门都能在街头小巷听见她名字的女人。
江南说,便是去了这萧氏少主的身份,希望能在她身边占有一席之地的男人还可以绕城一圈。
松风阁是萧府本家最高的一幢独立小楼,纯木架构,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他着实感慨了一番,这种不靠一钉一铆的木建筑,早已经从他世界中绝迹了。
慕容白站在夜幕下,遥遥看着远处的松风阁,三楼的窗前,似乎有一个隐约的人影,埋头在书桌前,已经坐了许久许久,烛火将她的侧影映照在窗纸上,模模糊糊。
他正看着,不远处一道温温软软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他凝神看去,有三四道身影,走在最前面那人停在了松风阁的楼下,是个男人,守在阁门口的两个侍卫躬身行了一礼,“少君。”
原来这就是他的前任主子,萧家少主的正君呐,不过也难怪了,知道萧翊在松风阁的只有太君和主君,自然是先将希望寄托在这位少君身上,那男人看了两个侍卫一眼,“两位,我要见妻主。”
“对不起少君,少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连我也是?”
“对不起少君。”
“那,这碗莲子汤请两位代劳送进去。”
“对不起少君,少主晚上不吃杂粮。”
“杂粮?”
“呃,是少主说的。”
那少君脸色有些难堪,不过终究是大家公子,“妻主有事在忙,那我就不打扰了。”施施然转身,锦黄色的绸缎上镶嵌的珍珠在夜幕下闪着晕开的光圈,慕容白抬起眼,他不相信三楼窗口那个女人没有听到这些动静,不过她还是坐着,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如山。
难不成,这个女人真的不近男色?说实话,他很怀疑。
慕容白慢慢转身,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萧翊,明天见。
***
“小姐,这杯茶是我的。”
桌前的女人狠狠转头瞪了过去,“怎么,小姐我喝你一杯水都不行。”
“不是,当然没问题,可是小姐,你的手,还在抖。”
那女人一只手用力按住了另一只手,“该死,那个死萧翊,怎么还不来?”
“小姐,江,江公子。”
那女人一双亮光乍现的眼猛然朝着台上定睛望去,湖蓝色的身影果真出现在了视线中,那女人一脸痴迷,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嗓音,“以你宋家的家规,一个说大鼓书的男人根本不可能进门。”
“死萧翊,说句好话你会死啊。”
“只是告诉你事实。”
“哼,我宋子涟想要的人,怎么可能得不到。”
“那你抖什么?”
“该死。”一手用力敲上自己另一只手,抬起眼,那湖蓝色的佳人正朝着这边看过来,她一阵心旌神摇,眼神痴迷。
那白衣女人坐在了对面,手一落,一个红包出现在桌上,宋子涟低眉看过去,“什么东西?”
“你大女儿的满月酒,我去不了,礼先送上。”
宋子涟没好气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把红包推给身边的侍从,“我跟你说,我抖不是因为我的小南南。”
“是吗?”萧翊挑了挑眉,翻过桌上倒扣着的空杯,自己倒了杯凉茶,宋子涟眼一瞪,“我有什么好瞒的,要不是那个男人,我早把小南南纳进门了。”
“哪个男人?”
“谁知道哪里出来的,小南南总叫他阿白什么的,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男人。”
“蛮横?还是泼辣?”
“要是倒好了,那些小意思我会放在眼里?”
“那倒是奇怪了,竟然还有男人能让宋大小姐闻风色变。”
“别提他了。”宋子涟摇了摇头,“找你来是要你帮个忙。”
“说来听听。”
“认小南南做义弟。”
“不可能。”
“喂,你用不用得着回绝得这么干脆。”
“你想要你家人承认,我就要以宗族之礼认他,必须有族内长老同意,还要记入族谱,所以,不可能。”
“要命。”
宋子涟突然脱口而出,惊慌失措地朝她身后躲,想要掩住自己的身子,萧翊莫名其妙,“你干嘛?”
“那个男人。”
“什么男人?”
“就是那个,该死,他怎么在过来。”
萧翊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那男人穿着一身锦白色长衫,玉扣束起的发做的是已婚男子的打扮,脚步有些大,弱柳扶风这种词没法用在他身上,眉梢眼角带着凌厉,却自有一股风流英气。
他走到她身前,眼神无辜却肆意地打量着她,好半晌,唇角一弯,“慕容白见过,妻主大人。”
扑通一声,宋大小姐摔倒在了桌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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