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伍坞在英属印度的总督府接受洗礼皈依新教时,依旧还记得石英第一次带他到澹家天妃神庙岛的神秘场景。
石英的渔船载着她们驶入深夜,船橹搅碎了月光如银鳞,初春夜晚的寒气冻得他们瑟瑟发抖,石英却裸露着双臂,摇着船橹如履平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唱着澹家歌谣:
“哎啰喂——
月娘笑弯弯啰喂,阿妹等潮郎。
潮郎不来呦,船头数星光。
东边鱼眼有三颗,西边七粒是螺钿
潮水涨又退哟,阿郎何时来?
哎啰喂——
浪打礁石碎啰喂,阿妹心慌慌。
……”
费若翰紧抱着相机,冻得直打颤:“这是天妃的赞礼诗吗?真是动人啊。“
伍坞嚼着槟榔,裹着茅草缩成一团,借着夜色翻白眼小声嘟囔:“狗屁赞礼诗,这调子船伎寨天天有人嚎。“
不知过了多久,伍坞槟榔吐了半舱,范若翰为深入海洋太久而感到惴惴不安时,石英终于停靠到一处小岛上。
这是一座礁屿石岛,长满崎岖的海蛎贝壳,宛如恶龙残骸,遍布麻乱的野草卷曲成诅咒的手势,各种水流浅池更是湿冷无比。
费若翰抱着相机瑟瑟发抖,伍坞看着荒凉的岛屿疑惑:“庙在哪里啊?”
“别急啊。”石英眨眨眼,掏出两条蓝色布条,“最后一段路了,这是天妃娘娘的圣庙,外人可不能随意找到入口。你们要蒙上眼睛,我才能带你们去。”
伍坞和费若翰对视,眼里都是怀疑犹豫。
石英不耐烦摆手:“赶紧了,都到这儿了。你们想跑也来不及了。”
伍坞一咬牙一狠心,系上布条,费若翰也照做。
伍坞眼前一片漆黑,他听着石英的指挥,钻入一个不知名的洞穴,然后死死的攥着栏杆,随即便觉得天旋地转,听见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呼噜呼噜的水流涌动,但他身上没有边角沾湿,他偷偷掀起眼角的布条,只见自己在一处狭窄的空间内,也不知外面有什么。
好一下,随着剧烈的晃动,他全身上下像被打了一架,石英的声音才传出:“好了,我们到了。”
伍坞拉开遮眼的布条,一个巨大的岩洞内,周围没有出入口,仅有一个小池水,月光从顶端的裂口倾泻而下。
岩洞边沿上,巨大礁石崎岖的表面上插满了供奉的蜡烛和香火,露天的神庙在黑夜中散发着蜡烛的红光,洞顶莹莹的月光交相辉映,耳边还有还有海浪的呼声,显得神秘而怪诞。
“你们等下要快点!”石英小声嘱咐道,“这是澹家人最古老的天妃庙,据说是天妃神魂所在,不少澹家人会在今日来朝拜。”
伍坞一震,立马坑起范若翰:“这里,只有神女能来,你来,要加钱!”
石英翻了个白眼,随即催促道:“赶紧,快点过来,拜完我们就快走。”
天妃像搭在高耸的石礁之上,月光晕染在她头顶。
真要跪拜时,伍坞反而有点拘谨:“我们遵循什么特殊的礼节吗?”
石英将点燃的线香塞入范若翰手里:“正常来就行了,皇天,后土,妈祖,按这三个方向顺序跪拜上香就行。”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还没等石英上香,背后便传来暴怒地呵斥:
“你们是谁?怎么在这里!”
石英吓得手一抖,香火直接掉地上。伍坞和范若翰也绷紧了身子不敢出声。
来着是一位穿着青蓝色澹家衣服,带着簪花的女孩,但她额头上却是光洁无痕没有澹家女独特的额间刺青。
女孩右手拎着着篮子,左手提着一把缠着红线的短刀,身子紧绷做出迎战的姿态,用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们,大声呵斥道:
“放下手里的香火!无礼的陆地人!竟然私自来到圣庙。给我滚出去!否则我把你们剁了扔海里!”
伍坞和范若翰举足无措,齐齐看向石英。石英不得不转身来,月光照在她脸上,提刀女孩认出了石英,松下了身子,语气犹豫而不解:
“阿英?你怎么跟这些陆地人在一起?”
石英露出讨好的笑容:“海砂姐姐,你也来上香了,好巧好巧。”
这位名叫海砂的少女,显然与石英十分相熟,一见她又开始左右而言他犯浑,冷声斥责:“你又在干什么浑事?”
石英小声道:“这些陆地人手上有不少银元,我带他们来就能……”
“你在用神女来换银元?”名叫海砂的女孩皱眉,随即用嘲讽的声调说道,“扮了几次天妃还真当自己是神女了?”
石英心虚别过头,海砂和石英是同一条渔船里长大的女孩,虽然海砂行为举止口调语音与海边女孩别无二致,但她的额头没有刺青。她是来自陆地流浪到海里的女儿。
海砂出生于西城沿近的小村庄,家中以腌鱼和樵木为生。村里还有一位常打秋风的传教士,每日神神叨叨,又跪又拜,拉着阿妈入了教,害得全家人不得不在每日餐前听着奇怪的祷词。
阿婆阿公阿爸阿妈还有哥哥,再加上海砂,一共六口人,虽然清贫,但尚且过的去,甚至还有闲钱送孩子读私塾。海砂年幼的日常,就是跟着阿妈做祈祷,跟着阿婆采蘑菇,跟着哥哥学两个字,跟着阿爸闹要镇里的新玩意。
然而在海砂十岁那年,一场天灾**改变了所有。
那年的雨水风浪比以往都多,飓风席卷了虹江沿岸。
据在那些侥幸还生逃难而来的渔民所说,那是宛若末世的场景:
“澹家女巫们做出了预言,天妃娘娘被妖魔所诅咒,失去神力,大风雨降临。”
“强劲的风浪裹卷着海水,黑云压城,接连天日,费劲几代人努力造建的堤坝宛如蚂蚁的巢穴一踩就碎,人们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卷入了海浪之中,大片大片村子被屠尽抹去,只有浪潮退去留下的废土残垣。”
传教士乘机传教:“这就是末世降临的景象,相信上帝,他会保佑你们的。”
没人理他。
然而就在同一晚,熊熊地火焰燃烧整个村庄,村民们疑惑,披衣出门查看,他们睡眼朦胧还未清醒,便被砍下了脑袋。
由于水灾而破产的海盗们组成了联盟,他们在那晚洗劫了海砂所在的村庄,他们屠杀了海砂的姊妹阿公阿婆,搜刮了他们所有的积蓄,连死人身上的衣服都剥得干干净净,火焰燃烧着尸体的油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年幼的海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在睡梦中被阿哥塞进了枯井里的木桶,手上还拿着阿爸从镇里赶集买来的麦芽糖。
白天时候她闹着阿爹,死死攥着糖不肯给哥哥分享,自己又舍不得吃,于是那颗麦芽糖被海砂一直攥在手心带到睡梦里,直到融化成粘腻的糖渍,甜丝丝的。
等她醒来以后,她看见了曾经听闻的末日场景:大片大片村子被屠尽抹去,只留下一堆火焰浪潮余剩的焦炭。
海盗们一路杀伤劫掠,直逼广城。海砂跟着流民们到处窜,到处都是强征兵哀嚎遍野。最终海砂徒步来到了海边,她祈求以海为生的澹家人能够收留她。
但这场水灾,让吃海为生的人们颗粒无收,商船赔得丟了裤衩,渔夫海民倾家荡产,连船伎海盗都饿得抢夺船蛆虫蚁充饥。
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所有澹家渔船都用石头砸向海砂,防止她靠近渔船偷跑上来。
流亡的几天里,年幼失孤的海砂只能靠舔舐手心的麦芽糖支撑,饥饿让她恨不得撕咬自己的肉骨,她吞啃搁浅船只腐烂的木料充饥,夜晚上涨的潮汐差点将她吞没,她在黑夜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直到东方之将白。
远处几艘夜捕的渔船在海面上星星点点归来,她已经无法动弹,肢体冻僵甚至感到一丝温暖,脑子麻木得昏昏欲睡。
“要死了吗?”年幼的海砂心里想着。
这时,有一双手拖起她的双臂,将她背起。海砂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和她几乎同龄的女孩,她的身材小巧但健壮,皮肤透红而发亮,在晨光中像一条健壮优美的银鲨海鱼。
女孩侧着脸,贴着她说道:“来吧,上船吧。”
海砂脑子冻僵道:“上船?去哪里?”
女孩:“来我们石家船队上!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说服石江婆婆让你上船的!你还能动吗?”
“不太能。”
“没事!我背着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海砂仍然有点迷糊,但还是诚实回答:“海砂。”
女孩迎着海面的朝阳,银铃一般的声音自顾自的接着话:
“我叫石英。很开心能认识你,海砂,以后,我们就是姊妹,是同伴啦!”
猛然间,海砂想到村里传教士所描述的天使:
【祸患不必降临于你,灾害也不挨近你的帐篷。】
【因为他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佑你。】
海砂加入了石家船队。
石家船队的领袖叫做石江婆婆,是沿江一带有名有姓的巫婆,就连远离海洋的海砂也有听闻过她的传说。
在民间传说中,澹家女石江,自幼失怙丧母,在鼠疫肆虐和水患横行的年代里带着年幼的小妹妹独自撑起门户。
可惜不久航行便出了意外,妹妹离世,留下女儿石英,途经海啸,石江婆婆带着小女婴在海上陷入绝境。
正当她走投无路之际,却误打误撞,偶遇海中蓬莱仙地,拜天妃等海神为师。石江婆婆由此习得占卜六爻黄岐之技,不仅能够窥看预知海上的气候变化,潮汐飓风暴雨,甚至能够推算航船远洋的福祸凶险。当年的水灾也是石江婆婆做出的预言,历次精准的占卜让大家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引得无数吃海为生的商人水手纷纷上香进贡求取平安。
海砂好奇关于石江婆婆的传说故事,于是偷偷问石英:“传言石江婆婆会法术,这是真的的吗?据说能够预知海洋天气的变化,占卜吉凶,这场大海啸也是婆婆预测出来的?”
“假的。”石英毫不犹豫出卖了婆婆,“因为她天天在海上,骨头里都是海沫,潮得很,所以得了老风湿,天气一变,她腿疼,就知道要下雨了。”
海砂:“……”
借着这一手,石江婆婆借机将船队扩张发扬,收养了不少被陆地遗弃的女婴,成为这带流域里数一数二的澹家船队。
石江婆婆在此前已经积攒了三十二艘船,正当石江婆婆计划建造第三十三艘新船并已经构思好将其打造成澹家最大的海上天妃船庙时。水灾毁掉了石江婆婆的雄心壮志,数千条渔船被撕裂拍到海岸,被白蚁和流民啃食殆尽。
石江婆婆一朝回到落难前。
不过石江婆婆没有因此气馁,年过不惑的她孤注一掷,将全副身家骰入,购买了广城造船厂做的新式航船,带领着澹家姊妹们前往深海捕鱼。
她赌对了,飓风过后是海洋丰收的一年,她们满载而归东山再起,石江婆婆带领她的船队再度走向辉煌,待沿岸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她马不停蹄地开始操办天妃的游神典礼。
天妃游行的关键是请仙,传统中是用泥塑造神像,但婆婆却别出心裁,她想让澹家女孩来扮演天妃。
整个船上只有石英和海砂两位年纪合适的少女,石江婆婆问到:“你们谁想扮演天妃娘娘?“
石英迫不及待举起手:“我要!“
海砂不置可否点头:“如果我能扮演,自是荣幸。“
然而石江婆婆并没有让她们公平竞争,石英就是石江婆婆早逝妹妹的女儿,是那个陪着她在海上逢凶化吉的小女婴,是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小鱼儿。于是她直接让石英扮演了天妃娘娘。
石英的美貌和演出让她在游神中大获成功,成为这一代流域水手中小有名气的“天妃神女”。
游神大赚一笔,石英也得到了名气,石江婆婆被哄得直乐呵:
“以后这船队就交给石英了!石英小鱼啊,你要快点给船队里赚钱,婆婆一辈子的希望,就是能看到大船,把天妃娘娘的金像供奉在上面,让船队的姊妹们再也不受风浪的伤害。“
石英一点也不客气,数着银子,头也不抬道:“那是当然的。我一定会带着澹家船队再创辉煌。”
跟着打下手的海砂面无表情,她因石江婆婆的偏心而没能扮演天妃,略有阴阳怪气道:“话说的简单,一年也就一次天妃游神,还能有什么办法搞到钱?“
“哼哼。“石英笑了下,“阿妹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珍珠是藏在蚌里的,不能直接告诉阿姊。”
…
海砂望着石英带着外国人和陆地人,脑子里闪过石英一脸狡黠地表示自己有赚钱路子的样子,只觉得荒谬:
“这就是你所谓赚钱的法子?阿英,你是扮演神女的人,怎么能做这种卖天妃换银子的事呢!“
石英自觉心虚,赶紧上前拉住海砂握紧短刀的手,撒娇道:“姐姐,你不知道,这是个好买卖。带他们来,他们拜了神求得心安,我们拿了钱,可以攒起来买新船。一举两得,多好。”
石英边说边向伍坞打眼色,伍坞心领神会,立马也上前游说海砂:“这位姐姐,您就放我们一马吧,咱们这从洋鬼子身上赚钱,那就叫扬我国威,那天妃也肯定乐意!”
“你们都在说什么玩意……”海砂被两人的胡搅蛮缠闹得头疼。
三人各说各的,一时间场面兵荒马乱。伍坞趁机连忙催促范若翰:“快!快趁这机会快去拜拜天妃!”
利玛窦手忙脚乱拿着香火向妈祖跪拜,他完全不懂中国传统的祈祷习俗,也没人在一边指导,于是用自己惯有的习惯,在胸前画出十字架,握着香火说道:
“妈祖啊,请你保佑主,让这片土地的人们都沐浴主的光辉,让人们都免受疾病的折磨,让人们都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这莫名其妙的仪式让众人一下子沉默了。
海砂想起那神叨叨最后死在海盗手里的神父:“算了。”
石英听出海砂的妥协之意,开心地抱着海砂:“谢谢海砂姐姐,别告诉石江婆婆,求求你了,等我攒下买船的钱,就给你买麦芽糖吃!”
海砂闭眼,她想到几年她的村子里,那因海啸而被波及的屠杀,那传闻中天妃娘娘的诅咒,她叹口气平息心中的郁气:
“随便吧,我管不到你们。我又不是你们澹家人,天妃娘娘开心了,她的好处轮不到我,她生气了,责罚也轮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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