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室内静得出奇,只余下机器运行的低鸣,像一只困兽,在密闭空间里来回碰壁。
林序南坐在操作台前,手肘撑着桌面,目光凝在屏幕上已经许久了。
他眼下泛青,鼻梁两侧略有疲色。
凌晨两点半的时间码静静跳动在屏幕角落,显示出他已在此处坚守超过五个小时。
空气中混杂着高温喷绘后残留的金属粉味与冷却剂的气息。他在这味道中调整了十六次配比、跑了九轮模型,每一轮都带着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期待,却无一例外地,被现实打回原形。
屏幕上,成分谱图中某几个主峰位被红框高亮,描金线的主要元素检测数据与数据库中最接近的传统金属颜料样本相较,标准差超出15.7%。
对于通常应控制在±5%误差以内的文化遗产颜料复原,这一偏差已足以否定数据库全部的匹配结果。
“不对。”他低声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对着屏幕在辩驳。
林序南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却仍没离开鼠标。
他熟练地滑动光标,切换成分图谱的图层,逐一放大、对照、分析,将主成分与伴随元素重新归入模型逻辑中,试图通过加权校正、拟合回归等方式逼近一个合理配比。
他甚至尝试了三个不同算法下的反向追踪,从模拟喷绘的冷色金光入手,反推理论成分。
然而,依旧无果。
高分辨率模拟喷绘出来的金线不是偏暖就是泛红,或者暗沉无光——
始终缺少一种他们最初在残稿上见到的冷亮而锋锐的金光——那种像极了刀锋隐入雪中,却在光下骤然一闪的锐意。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瞬间,那光线不是亮得耀眼,而是像在黄昏中握紧了一小截月色,让人根本无法忽视它曾经存在的重量。
他想还原那道光。
林序南深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那串醒目的异常数值,像盯着一道尚未解出的残式。
灯光自门缝中透出一道细细的光斑,划过走廊冰冷的地面,停在某人脚边。
裴青寂站在门外,静静地看了一眼里头,确认那道熟悉的身影仍坐在台前,才抬手,轻轻叩门。
门并未落锁,微一用力便应声而开。
他推门的动作仍克制至极,门轴未发出丝毫声响。
“看你还没走。”他语气平和,眼神却不自觉落在林序南泛着青灰的侧脸上。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金属粉尘味,以及长时间高强度运算后设备散发出的电子热。
他关上门,几步走进来,脚步一如既往地沉稳克制,带着那种几乎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裴青寂今天没穿实验服,外头只是套了件灰蓝色薄毛衣,袖口干净地挽至手腕,衬出他难得一见的随意感。
林序南闻声回头,原本紧绷的神经,在看到他那一刻,不知为何忽然松了几分。
是一种朦胧的、未被察觉的依赖,像是深夜中看见熟悉灯火的方向,虽不言明,却足以让心安。
“元素分析结果出来了?”裴青寂走到林序南的身侧,手中还捏着一叠纸质标记条,低头扫了眼屏幕上的谱图。
只看了几秒,他便道:“数据库里也不可能囊括所有配比,尤其几百年前,很多矿物颜料都是师徒私传,因地制宜,而且又是手工冶炼,掺配比例也因人而异。”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却异常清晰,像是将林序南那盘根错节的思绪一寸寸理顺。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还原描金线的颜色了。”林序南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哑,“我查过文献,关于类似这种描金线的配比,也比对过了,误差依旧很大。”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愿被察觉自己的不确定。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林序南顿了顿,又抬起头看向裴青寂,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自觉的期待。
这一句“你”,说得很轻,却藏着一种只有在极疲惫时才会显现出的信任。
他忽然想起裴青寂曾凭记忆绘出残破图谱的完整纹样,也许……眼前这个人真的还有办法。
——哪怕只是个猜想,他也愿意相信。
他不知道,这种被看见、被依赖的感觉,也让裴青寂的眸光沉了几分。
裴青寂想了想,转身从角落的矮柜里抽出一叠宣纸,顺手拿过一支簇新的狼毫笔,在操作台边站定,执笔蘸墨,在纸上一边思考,一边端端正正地写下:朱砂,石绿,赭石,云母。
墨迹迅速浸润开纸面,他的笔锋却不带一丝犹豫,他在下方依次列出这几种矿物颜料中常见的金属成分——汞,铜,铁,铝,镁,钾。
他将纸张稍稍转了一个角度,手腕一偏,便开始勾勒线条,将矿物与金属成分依照可能的生成路径一一对应。
那是一种极有逻辑的结构图,几乎可以称为“关系解剖图”。
林序南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幅纵横交错的“矿物-金属”图一点点铺开,每一道线条,既像手术图解,又像剖析一部失落配方的脉络。
裴青寂下笔很快,却没有一丝凌乱,他的笔锋收放有度,线条分明,每一笔都像是在纸上描刻历史的骨架。
有温度,也有分量。
“金光,不单单是‘金’色。”裴青寂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林解释,“有时,是多金属反射下的‘伪金’冷辉。用银掺镁,再微量加铝,能压低整体色温,反而更接近古籍中那种清亮又内敛的光泽,更像真正的冷金光。”
林序南听着,眼神微微动了动。
裴青寂忽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轻,却像一块安静落地的石头,击中水面,泛出一圈极浅的涟漪——没有过多语言,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安慰与肯定。
就好像是在说——“你已经做得很好,剩下的,我们一起来。”
他又在下方继续写道:
铜:4–11%
铁:2–7%
铝:5–9%
镁:1.2–2%
钾:波动大,需实验排除干扰项
他根据传统颜料制备工艺中金属氧化物的共熔温度与颜色呈现关系,将各个成分按理论区间进行组合,筛去可能导致颜料毒性增强或易氧化变色的配比。
几分钟后,宣纸上便出现了一张精密的五维交叉成分矩阵图。
裴青寂放下笔,右手食指微微点在纸上七个特定的交叉节点,望向林序南嘴角上扬,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来跑个模拟?”
林序南接过那几页还带着淡淡墨香的手稿,指尖碰触到纸张边缘时,不由得微微一顿——眼底那抹被推演逻辑震撼后的惊异,几乎来不及藏。
他没有多说,只是抬眼看了裴青寂一眼,那一眼里有敬服,有信任。
下一秒,他已转身走向操作台,动作迅捷而利落,像是早已对彼此节奏了然于心。
林序南迅速将裴青寂列出的七组核心参数输入建模系统,并调用实验室的高通量组合筛选平台,将其拆解为238组交叉实验单元,每一组都对应一个微调配比的可能性,配套准备雾化喷绘模块。
微风拂过,宣纸上仍未干透的墨痕轻轻卷起一角,那些手写下的元素、比率与推演轨迹,像是一幅藏在时间背后的地图,正一步步将遗失的秘密呈现在眼前。
整个分析室重新陷入忙碌的寂静,只有机器的低鸣声缓缓响起。
空气中渐渐浮起熟悉的金属粉味,带着一点氧化前的冷冽气息。
两人一坐一站守在仪器前,屏幕上的程序仍在缓慢刷新。
裴青寂沉默片刻,像是斟酌了很久,才低声开口:“那天……我语气重了。”
林序南微微偏过头,神情没有太大波动,但眉间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针对你,也不是在否定你的思路。”裴青寂站在他身侧,声音一贯清冷,却多了几分坦诚,“那天我情绪上来了,没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他顿了一下,像是给林序南消化的空间。
“我依然坚持用传统方式试一遍。”他没有退让,“就像你有你的理论依据,我也有我的坚持。但这句对不起是为了我的说话方式,不是给我的观点。”
林序南这才转过头来,仰头看着他,手指似有似无地在裴青寂推演的手稿上点了几下。
他侧头看了裴青寂一眼,眼神里带着刚才没收住的笑意。
“所以——”他慢悠悠道,像是随手一抛,声音里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调侃,“你到底是谁?”
裴青寂转头看他,眉峰轻挑,像是听清了,但没打算接招。
林序南却没停,声音漫不经心地往下落,“材料学大名鼎鼎的裴博士,在科研所里连快递都不下楼签收,怎么会懂川南地区村落的空间格局?还知道修复流程、金属矿物染料配比?还有,你记得那页图线条的起始顺序,连辅助标注笔锋都画对了,难不成你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说得轻巧,语调也松散,像是信手一抛的笑话。
裴青寂微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神情既像是无奈,又像是被看穿后的坦然。
“我是,”他道,语气平静,“刚刚向你道过歉的人。”
林序南没再继续追问,只是低头看了眼仪器运行进度,唇角那点笑意还没褪。
就这样,两人谁也没揭开那层纸薄的疑云。
有些事,在这一刻心照不宣,比什么都更清楚。
嘀——
仪器恰到好处的发出声音,第一组样本喷绘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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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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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民族图谱(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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