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民族图谱(四)

一线光透过窗棂,落在早已斑驳的水泥地板上,颜色淡得像某种未干的墨迹。

裴青寂拉开教室的木门时,门轴发出一点轻响,空气中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林序南已经在那里了。

他没穿白大褂,袖口随意卷到肘下,手里拿着一把细毛刷,正轻轻清理一页纸稿的边缘。

阳光斜斜照在他身上,白衬衫被照得微透,脊背线条若隐若现,像水下的光影。

他没抬头,但声音先一步传来,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这儿抽湿机是不是失灵了?”

裴青寂走过去,看了一眼室内角落的湿度计,表盘上的红针稳稳停在“68%”。

“山区的风太湿,可能是回潮。”他答得简短,语气淡得几乎冷静无波。

“这种湿度下没办法继续拆装装订,除非是打算让它们再死一次。”裴青寂看了看架子上的图谱,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序南却轻轻一笑,“所以我才一早就来通风了。”

他放下手里的毛刷,转向另一页纸稿,拇指指腹压着边角,“不过纸页太脆,新浆也不一定粘得住了,我们可以考虑加一层替代纤维。”

裴青寂的动作顿住。

他缓缓地看向林序南,语调低了一分,像是试图确认什么,又像是已经在否定,“你是说,用现代复合材料?”

林序南点头,向前一步,神情认真了几分,“我查过文献,法国那边已经在用了。有机纤维加丙烯酯涂层,可逆性强,也不伤纸底。老派浆糊你不觉得太粘了?而且对这批手抄稿,粘合一旦不均,墨层就……”

“我知道它有什么问题。”裴青寂打断他,语气压得更低了,“但也知道它有什么价值。”

两人之间突然静了几秒。

像某种未曾点燃的火源被人揭开了盖布,空气里溢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温度,却谁也不动。

林序南站着没动,手插在裤袋里,望着他,眼神里那点平时惯有的调侃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不易察觉锋芒的小心凝视。

门口传来一点极轻的动静。

叶明叙和沈玉不知何时已聚在外头,身子紧贴墙边,小心翼翼地将门缝推开一指宽。

两人一前一后地趴在门边,像是小朋友在偷听大人讲话,神色却不带玩笑。

室内沉默得像一场暴雨前的压气层——他们看了一眼,便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这时候,江思翊从走廊另一端走来,手上还拿着刚打印好的纸张。他远远看到两人伏在门边,眉头轻蹙,语气压低,“他们又吵上了?”

沈玉点了点头,语气更轻,“裴博士和林师兄,还真是……没办法好好相处。”

门很快又合上了,几人脚步声轻轻远去,像风穿过走廊的回音。

屋里,两人都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没在意。

裴青寂垂下目光,翻开另一页纸稿,指腹紧贴纸页边缘,语气轻而冷,“你来,是为了修文献,还是为了试你那套新材料?”

林序南没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裴青寂的侧脸——那人眼睫低垂,神情看不出起伏,指尖却在纸页间缓慢地翻动。一页一页,像是在翻查什么沉默的旧案。

“有区别吗?”他说得极轻,但音调里有种温和的逼近,“我知道这批图谱的珍贵,我也关心它们能不能留下来。”

裴青寂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抬头,但是语气却极冷,“可你关心的,是留下它们的形式,不是它们的原貌。”

“你要真关心它们,”他语调缓慢而低沉,像是对着那一页濒危的纸自言自语,“就该知道它们为什么不该被覆盖。”

操作台上传来轻微的“哗”声——林序南手边的一页复合材料样本滑落,掉到地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那声音很小,却像是在密室中敲碎了某种平衡。

“你觉得我在‘覆盖’?”

他语调没有明显起伏,却更显沉着,“我做的是保留阅读性、避免这些图谱继续恶化。如果按照你那套方法,几十年后这批纸再潮一次——”

“那也该让它按它自己的方式腐烂。”裴青寂忽然抬起头,眼神冷冷撞上来,声音也终于透出点情绪,“而不是让你涂上一层你说得天花乱坠的替代物。”

空气骤然紧绷。

像是整间屋子都察觉到了气压变化,窗帘边角微微一动,纸页边缘也轻轻一抖,仿佛纸纤自己都要发出抗议。

林序南眸色一敛,站直了身,他不自觉地眨了下眼,像是终于明白这人是真的在拦他。

他没再说话,转身弯腰捡起那一页落地的材料样本,拇指摩挲着纸边角,像在反复确认它的厚度与韧性。

那是一种拖延,也是一种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动作。

他站在那里,好几秒未动。

屋内寂静无声,连窗框里湿气凝结的细微声响都被放大——缓慢,绵长,像水悄悄浸透一页纸的声音。

“我不觉得用复合材料是错的。”他说得很慢,像在一点点将情绪从嗓子眼里往下压,“我也不是随便试验。是你自己太执着,用‘原貌’当做挡箭牌,把可能的方案一刀砍掉。”

“我不是在砍。”裴青寂却低声说,眼神落回纸页,“我是把刀留给时间用,而不是留给我们。”

话音落地,两人谁也没说话。

就像某种隐形的界线在屋里拉开,各自站在那线的两端,谁也不越一步。

那只抽湿机忽然启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又立刻熄灭。

墙角那一摞未分类的残页,在风动中轻微颤了一下,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林序南的嘴角动了动,像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抬手擦了擦额角那点不知何时浮出的汗珠,然后转身,走向角落。

他抽出一张吸水垫,展开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咝啦”,声音细碎得像旧信封被撕开的声音。

林序南的动作不急不缓,并不粗暴,只是慢——刻意的慢,把每一处水渍都擦拭到边缘为止。

他没有再看裴青寂,眼神落在台面那道因为潮气发起泡的封板边缘,指尖停顿了一下,又慢慢抚过去。

有些东西,被水泡久了,会膨胀,也会剥落。

只不过不是立刻,是一点一点,在你以为它还在坚持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裂了开。

他没说话,也没再试图解释。

裴青寂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的光线里,动作极慢地将那一页页纸张重新按序排列。

他用的是最传统也最谨慎的手法:先比对边角,再对照墨迹走势,最后确认纸纤的方向是否一致。

那种耐心,几乎像一种冷静的自虐。

每一页翻过,纸页之间的摩擦声细微如耳语,轻得仿佛他自己都怕惊扰了什么旧的东西。

他的神情沉着,但手指偶尔停顿,那种不规律的微小空白,像是某段肌肉记忆被打断,节奏失了连续。

沉默如雾,慢慢灌满房间。

两人都没有出声,像是达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协议:争执之后,谁先再开口,谁就输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雨。

雨势不大,但敲打在玻璃上的节奏格外清晰——轻,细,甚至有些固执,就像有人在玻璃后,一下一下地叩门,不紧不慢,不愿离开。

林序南擦完最后一处,站直身,扔掉那张吸水垫,走向门口。

经过裴青寂身侧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

像是想说点什么。

可最后,只是轻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太短,来不及携带完整的情绪,只留下一个轮廓。

裴青寂没有回头,但余光里,那道身影始终清晰。

直到门被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

屋里终于只剩他一人。

他站在原地,像是要等那声门响完全沉进空气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有些热,像是整节课压在胸口的情绪突然被打开一条缝。

他放下手中的纸,指节轻敲桌角——一下、两下。

桌边的纸纹还留着余温,细细的凹痕像是无声的回响。

裴青寂收起最后一页复原稿,将整卷重新编号,标签上字体一如既往——工整、笔锋细长、间距克制。

他站起身,调大了抽湿机强度,白光在他脸上映出淡淡一层疲意。

一整天,裴青寂和林序南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接也由江思翊代为传达。

“裴博士,序南说,‘双柳村SLC02组《神族图谱》’底稿已排好序,等你签字。”江思翊小心翼翼地将资料放在桌角,眼神忍不住瞥向裴青寂眼下那一抹乌青,似乎想问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裴青寂点了下头,“让他放在北侧架,编号留空。”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落在纸面上的灰尘,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手中的修复刀,刀锋贴着纸面,动作一如既往地精准、冷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对面,林序南坐在另一张操作台前,神情淡漠,同样沉默。

他手里翻阅着图页,偶尔眼角的余光会不经意地扫向裴青寂,最终落在他修长的指节上——握着的那把纸刀,是旧式的,但并非标准款,刀柄的曲线与重心微妙地偏向指根,更像是根据使用者手部的受力习惯专门打磨过的私人定制款。

刀柄因年久使用而磨出一圈暗亮的痕迹,锋刃却依旧利落如新。

林序南的目光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又移开,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工作,仿佛从未看见。

江思翊成了他们之间唯一流动的桥梁,递文件、传话、搬设备,像个被迫服役的调解器。

他几次想开口问一句“你们还要冷战多久”,但每次一转身,就看到那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各自埋进纸堆里,安静得像两块并排的岩石,谁也不挪,谁也不靠,沉默得仿佛过去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争执。

可空气知道。

他们知道。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布料轻轻擦过两人肩膀,每一下都像未出口的对话在试图开场,却始终无人应答。

午后的阳光渐渐斜了下来,沈玉在擦拭器材时压低声音,“裴博士和林师兄……真就打算不说话了?以前吵完架还要相互对线好几轮呢,怎么这次吵完变成冷战了?”

叶明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摇头,“以前吵完架,谁一句话说重了,另一个立刻顶回去,越吵越来劲,然后吵着吵着就找回节奏了,这次不一样了。”

“神仙打架,凡人围观。”沈玉合上抽屉,声音更低了些,“这次就看谁先服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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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民族图谱(四)

藏卷难休:古籍修复大师误成科研大佬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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