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生死别

公孙窈这日子越来越难熬,她几乎是等着腹中婴儿速速出世。

不知不觉,三月的樱花开了。

噢,樱花开了啊,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转眼间已经过了四年了。

霍去病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那样瘦弱,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他不由得心生爱怜,缓缓走过去将外披披到她身上,公孙窈转过头,看着他的模样,释然地笑了。

第二日,霍去病照常去上早朝。

他走后的半个时辰,公孙窈终于被抬进了乳舍。

她颤抖地抓住小鬟的手:“不必叫人通知君侯,叫他安心去陛下那里就行。”

小鬟泪流满面地点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婢子知道了。”

她的阵痛缓和了,想说些话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你服侍我多久了?”

素娥道:“回夫人,三年了。”

公孙窈看着她那比自己还难过的样子,竟破涕为笑:“哭什么,我交代你的事情去办了么?”

“已经... ...办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女公子怎么说。”

“她说愿意。”

“好... ...好... ...”阵痛来袭,她不由得疼得叫出声。

她本就不是一个能活得久的人,如今又有了妊,那这妊来得不是减寿么?所以她早就找好的侍妾,万一自己出事了,那自己岂不是服饰不了君侯了?只好托侍妾来照顾他,等他的继室过门了,这侍妾也可以轻松些。

“不管夫人怎么想。”素娥道,“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夫人不要多想。”

她没有功夫回答了,只得用手攥紧被子,紧紧咬住嘴唇,直到血腥味溢出为止。

过了半天,稳婆终于欣喜道:“夫人!孩子已经快出来了!”

公孙窈难以抑制心中喜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夫人,快脯时了。”稳婆声音颤抖着,因为她发现,公孙窈正在大出血。

她止住声音———他要回来了。

“夫人若是疼痛,需喊出来,不要闷着!”素娥替她汗水。

公孙窈别过头,不去看她们———若是叫得大声,还不惹得他心慌。

可是难忍痛苦,她还是轻轻叫出了声,只不过这声音连站在门口的侍者也很难听到。

霍去病坐着马车回了府,却看到府里乱糟糟一团,侍女们小跑着,手里端着一个又一个染了血的水盆,霍去病预感不好,马上冲入府内,任凭那些家奴们跪在地上。

“请君侯到隔壁房间候着。”

霍去病握紧拳头,二话不说朝着乳舍走去,里头却拉着帘子,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去隔壁房间等着消息。

跟在他后头的侍者见霍去病如此,吓得大气不敢喘。霍去病怒气冲冲地走上来,质问道:“为何不告知我?”

“回君侯... ...”侍者哭着跪了下来,“夫人说无事,所以不必告知君侯... ...”

霍去病叹了一口气,正襟危坐,闭着眼睛想着事情。

又过了半个时辰,喜讯终于传了出来,骠骑将军府,未央宫,大将军府,詹事府里几乎同时得知了这个消息,刘彻笑得再未央宫大殿里走来走去,停不下来;平阳公主给了迫不及待想要去探望的卫青许多补品;立马赶去了骠骑将军府,陈夫人和陈詹事乐开了花,也要赶着去府里看望。

霍去病看着乳母抱过来的孩子,白白嫩嫩的小脸蛋,皮肤还是皱皱的,小小的眼睛,粉红的嘴唇,这小家伙看见霍去病时还在哇哇大哭,乳母笑道:“不哭不哭,这是阿翁噢!”

霍去病把孩子拿过来抱了抱,久违的笑容展现在他脸上,自河西之战以来,他很少这样发自内心地笑。不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朝着乳舍走去。

那里,有他爱的人。

霍去病推开门,素娥正在昏睡的公孙窈旁边低声哭泣,见霍去病来了,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霍去病抱着孩子走到公孙窈旁边,静静地凝望着她沉睡的容颜。

她的眼角有泪痕,嘴唇上还有几个口子,眉头紧锁,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受了很多苦。

在他出神的时候,门口有人来报:“大将军君和陈詹事君来了。”

霍去病只得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把孩子交给乳母,自己出门迎接客人。

卫青和詹事都很关心公孙窈,因为谁都知道霍去病忙得很,没什么空来陪伴良人。

这二人带来了山一般的补品,霍去病笑着收下了,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陛下身边的齐詹公公便来到了府上,说是陛下赐名。

当那个“嬗”字传入耳中时,三人皆神色大变,谁都知道这个“嬗”与“禅”的读音是多么的相似,陛下这是得多么看中这个孩子,才会给他起这个名啊!

“霍君侯,卫大将军君,陈詹事君,陛下开心得不得了,说是要一个月后要赐宴呢,还叫霍夫人一块儿去。”

“替我谢过陛下。”霍去病道。

“那奴婢就先告辞了。”齐詹拱了拱手,霍去病也回他了礼。

卫青与陈詹事都说叫他去陪陪公孙窈,聊了没多久也就走了。

霍去病一个人快步走向乳舍,飞扬的樱花落到他身上,他也不曾抚去。

公孙窈定定地看着他,他朝着她笑。

恍若隔世。

霍去病一把握住她那颤抖的手,问道:“很难过吧?”

“不难过。”明明还是很难受,可是她却这样说。

“你不要逞强。”霍去病故作生气,“否则可没有人会来为你分担。”

分不分担她的痛苦又有什么关系,她不也这样活了四年吗?她清泪两行,声音愈发沙哑:“这些年承蒙君侯的爱怜。”

霍去病莫名其妙:“你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我了,何故说这种话来气我?”

公孙窈不说话了,她别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

“你知道陛下给我们的孩子起了什么名字吗?”霍去病安慰她,“是个‘嬗’字。”

公孙窈也是读过书的,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思,她哽咽道:“多谢陛下。”

霍去病艰难道:“嬗儿呢?”

“乳母抱过去喂奶了。”

霍去病不放心她,守了她一夜。

待到第二日,他突然摸到她的脸,便心道不好。

“素娥。”屋内传来霍去病的声音,素娥连忙走进来,便看见霍去病愤怒的脸。

素娥吓得跪到地上,霍去病的言语里难掩怒火:“她为何烧着了?”

素娥也是知道女子生产风险的人,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赶紧起身上前摸了摸公孙窈的额头,她还是个小女孩,抑制不住恐惧地哭了出来。

霍去病心里一紧:“还哭?!情况不妙的话赶紧叫乳医来啊!”

他这样大吼一声,那素娥便吓得跌倒在地上,眼花缭乱,一路摸打滚爬地出了门。

乳医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待他体会到公孙窈的体温,看了她的脸色之后,心慌意乱道:“是产褥热,夫人... ...如是身体好,这一劫便也撑过去了,若是夫人体质弱,这恐怕... ...”

霍去病低下头,用手指撑住眉心,叹气道:“你必须尽力。”

“诺。”乳医害怕道,“君侯快去上朝吧。”

“我一会儿去告假。”她现在这样的身体,让他怎么能忍心抛弃她?

于是,霍去病每日看着她喝药,吃饭,公孙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君侯去休息吧。”

霍去病怎么也不肯去,定是要守在她身边。

公孙窈没办法,只得任他去了。

虽说有他的精心呵护,可是她的身子还是一日一日地虚弱了下去。

好不容易等到霍去病不在府里,她偷偷找了乳医,问他自己的身体情况。

乳医看完公孙窈四年以来的身体情况记录,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以... ...夫人的身体,顶多一个月了。”那乳医连忙跪拜在地,久久不起,“夫人是不是孕前出现过诸多症状,比如... ...呕吐剧烈,小腹有下坠感?”

“是。”

“这... ...夫人身子原本就弱,有妊后又这般不适,更加难以调理!”乳医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哭腔,在公孙窈身边的素娥也忍不住呜咽。

“这件事情,你不必告诉君侯。”公孙窈思考良久:就让她一个人走吧,她不想拖累他了。

那乳医虽说是应了公孙窈的请求,但是背地里还是将她的情况告诉了霍去病。霍去病听罢,沉默了许久,他的声音里掩不住疲惫:“你回去吧。”

待到乳医走远后,霍去病趴在几案上,没有人看得到他此刻的表情,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想法。

这一日天气好些了,公孙窈起了身,却还是晕眩,她忙用手扶住门,霍去病闻声转过去,连忙扶住她:“我陪你走走吧。”

公孙窈笑着点点头。

她忍着难过,艰难道:“君侯,这樱花好像与长安大街上的樱花一个模样啊。”

霍去病道:“是的,前几年我叫人移过来,好让这官府的色彩不那么单调些。”

“噢。”公孙窈道,“奴家还记得四年前与君侯在大街上相遇,那个时候奴家被君侯撞出了小伤口,现在还在呢。”

“是吗?”霍去病心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愧疚,“现在还疼吗?”

“疼什么。”公孙窈笑笑,“早就不疼了。”

有一些东西,就算消失了,也会留下印记。

就像那个疤一样。

她在心里默念道。

陪她走了一会儿,霍去病便听见她道:“君侯,我累了,坐下可以吗?”

霍去病二话不说地扶着她坐下,公孙窈因为没有力气,只能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他的心跳,他的香味,在那一刻全都深入她的肌肤,无法抹去。

坐着坐着,霍去病感觉她又睡着了,于是轻轻捏捏她的脸,公孙窈立马睁开眼睛。

“君侯,草原是怎么样的?”她这一生久居深闺,也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你能想象,一眼望去全是绿色和蓝色,还有成群结队的牛羊。”

“那大漠呢?”她喘息道。

“大漠?大漠也很漂亮,有的是黄色的,有的是橙色的。”霍去病回忆道,“我也去过荒漠,那里跟沙漠差不多,只不过沙子上长了草。”

她久久没有回答,霍去病转过头去看她,正闭着眼睛笑呢。

“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她怎么会不感兴趣呢?她是多么向往那种自由啊。

“人死后,应该就能看见这些风景了吧。”

霍去病点点头:“人死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不过看到的景都不是能触摸得到的罢了。”

“噢。”假的啊,但是那样的光景肯定很美,可是现在呢?

“你瞧瞧,陛下给我戴的链子,好重。”

霍去病见她是烧糊涂了,才说出这样的话,于是他笑她道:“等你好了以后,如果再说这种话,我定三天不会理你。”

“那不就是像君侯去打仗时一样吗?”

“你知道吗?陛下说这一年汉匈之间都不会有战事。”他想起来这件好事,自己终于有时间陪她了。

“将士们也是要休息的。”公孙窈点点头,有气无力道,“我不想听这个,我们换一个聊。”

霍去病接着道:“我听素娥道,你找了好两个侍妾?”

“嗯。”

“为何?”

“谁... ...家君侯府里没有侍妾... ...”公孙窈道,她的良人还是那么另类。

纳了就纳了吧。

“君侯... ...放心,都是良家... ...子”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霍去病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想叫乳医来,却被公孙窈制止住了。

“君侯... ...”她不停地喘息,似是一个溺水的人,“我要... ...一个人安静地走... ...”

霍去病紧紧抱住她,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汹涌出来,这是他平生第二次落泪:“你想要樱花吗?”

“要了... ...又能怎么样?是花... ...就会... ...枯萎。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 ...”

我们终究是路人,你相信吗?

“好好... ...照顾嬗... ...儿。还有,叫陈夫人... ...快些为嬗儿找个阿媪... ...我不想别人趁着我... ...的去世喊他没有阿媪啊... ...”

霍去病答应了。

公孙窈释然了。

她看着他的面容,缓缓闭上眼睛———她没有牵挂了。

她的牵挂,她的名字,她的家人,每一样她在乎的东西,都留在了骠骑将军府的那个小房间里,他若是读懂了她,自然会回去看。

她相信他的。

信的。

霍去病怔住了,他想向刚刚那样去捏捏她的脸,可是他知道,他在骠骑将军府里的牵挂,已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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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屋子一直开着,以至于房间地上遍布了樱花花瓣。

他知道她的性格,她从不愿意轻易表达自己的心思,他明白她有事情难以启齿。

霍去病走了进去,素娥跟在他身后。

“君侯,元狩二年以前,素娥总是见着夫人写信说是给公孙丞相君。”

她上前,把那个装满竹简的箱子拖了出来,将它们一封一封地拿出,给霍去病看。

霍去病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心里已经悲伤到了极点。

他们写的每一封信件上,都提到了霍去病。

公孙窈用清秀的字迹,写道霍去病对自己很好,可是这一切何尝不是她的谎言呢?她极其重视自己的家庭,自元朔年她嫁过来,除了为了自己的阿翁,就没有恳求霍去病去做任何一件事情。

他自然会尽心竭力保住公孙度和其他公孙家的人。

“阿窈。”他轻轻念道。

“公孙窈吗?”

这个名字应该很是让她难过吧?他没有这样喊过她,是不是让她觉得很伤心呢?

他本就是一个在军营里厮混过的人,现如今又要带兵打仗,他这一生也从未有像现在这样细致的时候。庆幸的是,他在有生之年,打开了她的这一扇门。

素娥又推来另一个箱子,那是装着写给别人的信的箱子。霍去病看了看,几乎全是写给张女公子和公孙太守君的。

“夫人曾经说过,张家女公子是个好女子。”素娥哭着道。

霍去病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今日的夕阳。

像血。

这些伤痕,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在记忆里。

张驰的死,那么多河西战士的死,他都能接受,怎么就接受不了公孙窈的死了?

他只愿像她一样,把那份感情,深深藏起来,不予任何人知晓。

提示:窈早产一个月

公告里会写我想要说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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