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春雨缠缠绵绵地将整座道观网罗在一片迷蒙湿润之中。青云峰高耸入云,石阶盘盘绕绕,像一条蜿蜒的巨蟒伏在苍石寒翠间,因这这山的灵性加之从前出过一位成仙的修士,故而香火不断,石门莹润。
檐角的雨滴落在石砖缝隙中,青苔碧绿,与女子鹅黄浅水色的裙摆交叠掩映。
“娘子,你的衣裙湿了。”
蹲在地上玩木偶的小道童绕到女子身后将她耷在水洼里的裙摆牵了起来,收到屋檐下雨淋不到的位置。女子抬起头,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将那小箱子一把抱起来,摸了摸小道童的头,“多谢小道长,这雨越下越大了,这些小玩意儿咱们还是进屋去分,如何?”
女子戴着一顶长幕篱,看不清面容,微风过处,纱帘轻起,一双细长的峨眉随着弯月似的眼睛温柔注视着眼前围着她的几位小道童,纱帘落下,淡淡的白芍清香像这细密的雨点般笼罩在道童们四周,他们一时有些呆愣。
好温柔好美的小娘子——
“哎哎哎,收敛点,这可是大主顾,当心人家小娘子看见你这幅垂涎三尺的模样找掌门把你打出去。”
道士明悟一边清点着香客们送来的瓜果一边撞了撞身旁的师兄明德。
明德闻言挺了挺胸膛,“我长得也不差好吧,没准人家看见我一见钟情,那到时要我还俗也不是不可以。”
明悟嗤笑一声,“人家眼睛还没瞎,再说了,这位是山下那个连中两元的舒家舒举人的夫人,成婚都三年了,这回来是专为求子的。您这幅尊荣还是省省吧。”
“嘿,兔崽子,编排你师兄。”
明德掐着明悟的脖子打闹起来,下一刻却见那女子出现在了眼前,“两位道长?”
绵柔的声音透过帷幕传来,明德明悟立刻缩回手,颇为尴尬地看着女子,“娘子有何吩咐?”
帷幕中的人似乎忍不住笑了笑,指了指她身后的几个大箱子,“这些布料还有纸笔都是给各位道长的,那些箱子里都是些泥人剪纸之类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劳烦各位道长发给小道长们。他们小小年纪跟着真人苦修,毕竟还是孩子,我想着还是得有些乐子。”
明德连连点头,“娘子思虑周全,足见对孩子的赤诚之心,相信真人也一定会看到娘子的诚意,保佑娘子早日得偿所愿。”
“那就借道长吉言,若真有那一日,必定来谢道长。”
宋璋撑了伞出门,正要往前殿拜过三清真人就打道回府,忽而眼前嗖得一个人影窜出来将她撞倒在地。
她掌心有些刺痛,皱了皱眉,却见眼前是一个数着双髻衣着华贵的小童,与她撞倒吃痛大哭起来。
宋璋捡起伞,忙替那小童撑着,一面查看他伤势,还好只是一点擦伤。
她半蹲在地上,拿出手帕细细替他擦去手上身上的污水,一面哄着,“小郎君别哭,我替你擦干净了。”
那小童却一把推开她,“谁要你擦,我的常胜将军都被你放跑了!你还我大将军!”
宋璋不妨跌倒,听见耳边轻脆一声响,却是自己腕上的玉镯断裂开来。
她眼底闪过一阵冷意,那小童却毫无察觉,只是哭闹,宋璋背对着他,捡起那只蝈蝈筒,重换上一副温柔面孔,用指腹替他擦去泪痕。
她耐心道:“原来是它跑了,那你方才这么着急忙慌的就是为了去给你的长胜大将军找桑叶吃是不是?”
小童点点头,抽噎着。
宋璋拉着他的小手,一边摸着他脑袋一边安抚道:“原来是这样,小郎君别哭了,我知道有个地方有比这更大的蝈蝈。”
小童抬头看着她,眼前的大姐姐温柔小意,看起来并不像说假话的样子。“真的吗?”
宋璋道:“当然了,阿姐其实早就发现了,只是那地方有点黑,还有点高,阿姐害怕,就一直没把它捉回来。小郎君生得魁梧健壮,肯定能找到它。”
小童听她这一激,脸上微微发热,“我胆子最大了,我什么都不怕。你告诉我在哪儿,一会儿我把它带回来咱俩一起玩。”
宋璋点点头,笑着俯身耳语,不一会儿那小童便兴冲冲往园子后的假山处去了。
女子看着远去的孩童,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她拿出帕子将每一根手指细细擦拭,污水和孩子手上的糖渍沾满了帕子,女子捏着帕角,嫌弃地扔进了花丛中。
钟声在青云山山颠响起,穿透白墙青瓦,抵达红尘俗众心中。
长垣敲钟完毕,接引着路过的香客往三清殿中上香。
长云斜靠在香案边,听着殿外小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只觉颇为有趣,“哎,外边儿怎么了?吴夫人终于想通要把她家那宝贝小公子卖了?”
长垣一边擦拭神像,一边淡淡道:“吴小郎刚才一个人跑去假山里掏马蜂窝被扎了满脸的疮。”
长云噗嗤一声,“她家那小公子不是最喜欢玩蝈蝈吗,怎么,改玩马蜂了。”
长垣没应声,长云也不在意,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一边看着跪拜的香客一边道:
“我最不耐烦接待这些带孩子的女客,不管是贫贱富贵,那孩子往这一放,招猫逗狗,打灯放火......别提有多烦人了。还是独身的小娘子好,赏心悦目,通情达理。”
说着,长云又叹了口气,“偏偏这些小娘子想不开,都要来这求子。”
长垣转过身来擦拭对面的神像,目光淡淡扫过了眼前跪在乾坤座上的女子。
“神明在上,信女宋氏,成婚多年,未有子嗣。家中设灵位张神像,日夜叩拜,却仍子嗣艰难,孝道不补。今躬身祈求,望神明垂怜,赐我子嗣,如能获愿,必出资白银百两,修缮山观。”
神像前的女子高髻梳得乌黑油亮,不饰金玉,一袭帷幕穿顶而过,遮盖住整个单薄身躯。浅绿外裳与鹅黄里裙隔着一层薄纱随叩拜动作若隐若现,如迷蝶扑雾,青鸟穿云。
美人美景,婉声轻扬,似乎连神像也为之动容。
长云悄声道:“这位舒夫人,看着柔弱,风吹就倒的,为了让真人看到自己求子的诚心,放着马车不坐,硬生生从山下走了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上山来。真是其心可鉴。”
长垣没接茬,淡淡笑了笑。
“你怎么不说话?”长云道。
长垣正要开口,忽见方才那女子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二位道长,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还烦请二位替我多多在真人面前祈祷。”
长云微微俯身,客气道,“那是自然。娘子一片诚心,定能感动真人。”
他看了看外面连绵的雨,“外面雨势尚大,山路难行,娘子不再逛一会再回去么?”
宋璋笑着摇头,“不了,家中还有要事待我处理,二位道长,留步。”
宋璋刚跨出门槛,预备撑伞,忽而手上动作一顿。男子撑着纸伞,一袭青衣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宋璋惊喜道,“玄礼!你怎么来了?”
舒玄礼走到檐下,对长云长垣微微颔首示意,继而牵住了宋璋的手,“今日下学早,听说你独自来了青云观,所以顺道来接你。”
“顺什么路,学堂往家向东,青云山在南边……”她嗔道。
“想你了。”
“小声点……”
两人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一白一青两个背影离去,长云啧啧叹道,“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呐。”
“唉,你怎么又不说话?”
长云撞了撞长垣手臂,他回过神来,将抹布扔进脚边水桶搓了两把,拎着桶推开了背对着香客的后门。污水流入低洼之中,青光瞬时涌进殿堂,照在巨大的神像前。
长垣回过身微微抬头,“人心难测,人不可鉴,镜不可鉴,唯......上苍可鉴——”
长垣拎着空桶往住处走去,长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跟什么呀,驴唇不对马嘴!”
舒玄礼因方才走得急,肩上鞋面上都落了雨水,宋璋眼见便用手去拂拭。
舒玄礼抓住了她的手,一握,冰凉的。
“别擦了,马车就在那边等着呢,快上车去。”
车里早就备好了炭炉熏香,脱去潮湿的外衣,热气一冲,顿觉一个激灵。
舒玄礼看熟练地给她沏了茶,又去脱她鞋袜。一上手,便觉一片湿冷。
他皱了皱眉,“坐车上去就是,你身体本就弱,何必亲自爬上那多高的石阶。”
宋璋抬眼看他,拉了拉他的手,“不假他力,方显赤诚,真人才会赐我们一个健康的孩子啊。”
看着妻子低垂的眉目,舒玄礼心中生出无限怜惜。
他与妻子成婚三年,她温柔娴静,对他体贴周到,对母亲孝顺容忍,对下人宽和慈悲。从来不因他读书求学陪伴过少心生不满,也不因母亲塞进来的通房妾室争风吃醋。
舒玄礼道,“有没有孩子有什么重要的,只要我们在一起,携手白头,这辈子也足够了。”
“真的?”她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窝在他怀里。
舒玄礼一下一下抚摸着怀中人的乌发,温声道,“我何时骗过阿璋?”
“若玄郎骗我……”
舒玄礼含笑听着,“天打五雷轰?”
“少胡说!”怀中人嗔怒,她想了想,指尖环上了身前人的衣带,一圈一圈绕紧。
“若骗我,我就将玄郎变作我的衣带,时时刻刻绑在身边,藏在袖中,哪儿也不许你去……”
舒玄礼笑着她的孩子气,宋璋却摸着怀中断裂的镯子,微微笑了笑。
她不舍得毁坏她的东西。
但属于她的,谁也别想从她这里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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