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浴池里的水幽幽冒着白气,晋阳靠在池壁上听听竹道,“沈姑娘还在京兆府拘押着,该如何处置她?”

“放了吧。”

听竹点点头,晋阳问,“裴柳岸的伤如何?几日能好?”

“府医说大概要十几日能愈合。”

“那明日便准备车驾,我们进宫去请陛下赐婚。”

“裴郎君答应了?”

晋阳勾了勾嘴角。听竹道,“宋娘子还在外面等着,说是担忧公主的安全,现在是请她回去还是报个平安?”

“叫她进来吧。”

听竹带着宋璋走进了浴室,晋阳道,“今日吓着你了,不必担忧,我什么伤也没有。”

宋璋道,“我知道。”

晋阳看向了她,“说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贼喊捉贼,自导自演。”

她笑了笑,“觉得沈雪可怜吗?一对有情人生生被拆散,为了沈雪的性命,裴柳岸只能屈从。”

“可是公主得到了他。”

晋阳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她的回答,“即使以这样的手段?”

“顾不了那么多了,若是喜欢一个人到了执念的地步,只能先顾得自己的喜欢,然后才是旁人。至于外人的评判就更无所谓了。美人得以珍藏,独享流光,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晋阳不免笑了起来,“本宫喜欢你这样的脾性。不如做本宫的义女,待大婚之日还请你来替我礼待宾客,如何?”

宋璋觉得她这提议有些突兀,“无功不受禄,我人微言轻,做公主的义女替您待客怕是会丢了公主的颜面。”

“其实也不是待客,只要你待一人。”晋阳道。

“不知公主说的是谁?”

“她答应了?”魏无笙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李裕道,“答应了,能做公主的义女,那就算是半个皇亲国戚了,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借着这层身份还可以搭上黄家未来的家主,傻子才犹豫呢。”

“她自诩对那个舒玄礼情深不悔,我道她有多忠贞,原来也不过如此。”魏无笙冷笑道,那他的要求为何就不答应?为何对他冷脸相待故作清高?

“姑母是如何说动她的?”

“听说今日那个姓裴的表妹被抓进京兆府关了一夜,出来的时候人都吓傻了。长公主看似亲和温厚,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她今日见了这阵仗想必也不敢不从。”

“她还会怕?”一副生死看淡模样,是吃准了他有求于他,可惜她手里并没有晋阳想要的东西。屈伸自如,还真是诡诈。

“人哪儿有不怕死的。反正这对咱们是好事一桩,多个盟友多个保命符。”

“我总觉得这事有蹊跷,宋璋可不是会任人摆布的人,当心她反过来挑唆黄匀汴对付我们。”

“于她有什么好处?”李裕道,“话说回来找了这么久总也没半点消息,我看这人八成死在哪个野草堆里了。”

魏无笙笑了,“这话可不兴说,小心她搭上了黄匀汴头一个就来找你麻烦。”

“我可没得罪她。”李裕耸耸肩,看了一眼窗外,低声道,“我这儿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

“什么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银质盒子,里面是两条扭动的泛着绿光的小虫。“这是子母蛊。种下此蛊性命相连,母虫若是死了,子虫也不能活。可是反过来子虫死了,母虫只是受点伤罢了。”

“你要把子虫种到她身上?”

“母虫在你这儿,她就不能拿你如何,也必须受我们摆布。”

魏无笙点点头,李裕道,“你同意了?那我可就把它下在她饮食中了。”

魏无笙伸手捻起那母虫,放出了血,它便嗖得钻进了他皮肤里。“她现在在哪儿?”

“大相国寺,和听竹一块儿说是叫住持给晋阳卜算成婚吉日。”

听竹常常出入大相国寺,住持知她是晋阳身边亲信,也就对她多了几句话要寒暄。宋璋百无聊赖便走出殿门向西回廊处走着,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廊下雨帘潺潺,一根无形的丝线将雨珠串联起来,落在青石板缝里,绿苔更加青翠,咕嘟咕嘟吸食着甘泉。

眼前的幕篱遮挡着视线,她抬手将它盖在头上,蹲了下来,抱臂看着蚂蚁四处躲避雨水的冲击,慌不择路往苔缝里钻。她拔下旁边一根杂草,落在苔藓上,蚂蚁便顺着往草上走,还没等她扔掉,它爬的太快已经上到她衣袖上。

她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地拍打。

“哈哈哈哈哈——”

她突然听见一阵笑声,是黄匀汴……他穿着一身靛青色素袍,三角青纱冠,脸上挂着孩子气的笑,有种小孩装大人的老成感。他咧着嘴清晰地可以看见八颗大牙,一边笑一边走了过来。

她默默放下了幕篱,这边黄匀汴也收了伞,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见对方脸上重新被一层纱蒙上,他撇了撇嘴,“宋姑娘,我都看见你了。”

宋璋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个礼,“黄郎君有事找我?”

“你刚刚弄死了我的黄蟒。”

“这里没有蟒蛇。”

“我说的是那只蚂蚁,它是我养的宠物,那可是北疆的名种,一只要十金呢,我特意放它在这儿吃草的。”

宋璋眼皮跳了跳,“我可没有那么多金子,那你要我怎么赔?”

黄匀汴故意板起面孔,“这可是我养了许久的宠物,岂是金钱可以了事?我要你一命换一命!”

宋璋皱了皱眉,那日在春宴见他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怎么如此凶恶?见戴着帷幕的那人怔住了,没有说话,他忽而冲过去吼了一声,吓得宋璋本能一激灵。

他继而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胆子也没那么大嘛——”

宋璋抽了抽嘴角,“黄郎君今年多大了?看着身量是比同龄人高大一些,我猜猜……九岁?还是十岁?”

黄匀汴皱着眉头,叉着腰,“我今年都十六了!哪儿有小孩能长得我这么高的!”

宋璋长长哦了一声,“小郎君真威武。”

黄匀汴听出了她话中嘲弄之意,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意思,黄郎君找我做什么?”

“后林有一间竹屋,清幽隐秘,诗味浓郁。那日见娘子高才,可愿与我同去赏玩一番?”

晋阳说要她把握好黄匀汴,将他拉拢到他们这边,今日的见面应当也是安排好的,她的任务就是吊着这小孩,把他勾住了。她瞥了一眼故作正经又藏不住孩子气的少年,觉得这任务应该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好,请郎君带路吧。”

黄匀汴见她答应,很是惊喜,大步走到她前面撑了伞,然后就见宋璋在他的期待下进了他的伞下。今日这场会面是晋阳安排的,想必也早透露给他,连这伞也颇有玄机。

看似是一把素色的油纸伞,实则每一层用的纸数量不一,叠镂出竹纹图样,云层里透出的一点点日光洒下来,修长的竹叶便倒映在他们衣服上。她瞥见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心中不免嗤笑了一声,还真是个孩子。

“宋姑娘来这里是来求姻缘的么?”

“黄郎君呢?”

“我……陪我家五妹来的,你知道大相国寺经常会摆一些集市,她最喜欢来这儿逛了。”

说着,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只小猫雕象,正在追捕一只老鼠,样式不稀奇,难得非常小,横握在掌心只有四根手指长。

“那人说这是狼牙雕成的,难得找到这么大的,给你拿去玩儿吧。”

宋璋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做得真精致……好小啊……”

“我就知道你喜欢!”黄匀汴十分高兴,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得意。“宋姑娘,你平时都玩儿什么,会玩六博么?”

“会一点点,玩得不多。”

“没关系,一会儿我可以教你。”

黄匀汴要带她去的后林有一处禅房,他似乎常来这里,熟练地推门进去,倒水煮茶,翻出了一盘六博棋。

“来吧,让你先投骰子,点数是多少你就走多少步,这儿是两条鱼,谁先吃到鱼谁就赢。”

宋璋拿过骰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黄匀汴看着她丢出一个六,勾了勾嘴角。“运气不错嘛,该我了。”

他将骰子在掌心晃了半天,郑重其事地扔在桌上,骰子咕噜噜滚着,终于停下,是五,他撇了撇嘴,“该你了。”

宋璋扔出骰子前暗暗用了灵力,又投了一个六。黄匀汴咬着手指,似乎有些紧张。又过了几轮,他神色有些焦躁。

“怎么又是六!你是不是出老千了,怎么能回回都是六的!”

“郎君自己玩儿不过就要耍无赖吗?”

“你这哪里是会一点点,我不信,你给我看,那骰子肯定被你动了手脚。”

他说着要拿过来检查,宋璋觉得他好笑,故意将骰子拿起,踮着脚不让他够。黄匀汴便伸手去抢,她左闪右避,将骰子从一只手忽而换到了另一只手里。黄匀汴焦急之下,用蛮力抓住了她右手不放,去掰开她手指。

两人撞在茶案上,扑倒在地,看着黄匀汴终于拿到骰子皱着眉像是看宝贝似的研究起来,宋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别看了,什么也没有。”

黄匀汴抬起头,看到她面前的幕篱由于她大笑,呼出的气推动白纱像水波一样起伏,涂满胭脂的嘴唇若隐若现,偶尔露出那双弯弯的晶亮的眼睛,兔子一样。

他手里还拿着骰子,有些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出神。宋璋坐起来,从他手里拿过骰子,“这控制骰子是有技巧的,下次见面再教你。”

黄匀汴回过神,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为什么是下次?现在就教我吧,我今天学会了,回去就可以大杀四方!”

“那不行,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技,这么快教会了你怎么行。”

黄匀汴想了想,“那我给你送拜师礼。”说着他就忽然郑重地朝她一拜,单膝下跪,拱手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还请师父倾囊相授。”

宋璋看着面前这神色稚嫩的少年,心里在想,黄家的六郎今年好像是十六……刚满十六,也不小了,举止行为倒还与小儿一般。她有些无语地笑笑,行了行了,我会教你的,“只是我们出来有一会儿了,听竹为公主办事,我不过坐了顺风车,不好耽搁太久。下次,下次我一定教你。”

黄匀汴道,“那你坐我的车回去吧,我把你送回家。”

“不好,男女授受不亲,你我非亲非故,共乘一车,别人会说闲话的。”

男女授受不亲……她不把他当小孩了……

黄匀汴心里忽然有些雀跃,面上却撇了撇嘴,故作不快,“那好吧,那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上两回去魏王府给你送东西他们都说你不在。”

“公主不日将要大婚,我也会去。到时黄郎君自然也会光临。”

“我?我才不会去呢,大兄听说公主要和裴柳岸订婚,在家气得砸了好几个花瓶,他让我们都不许去参加婚礼。”

“你很怕你大兄?”

“谁……谁怕他了!”黄匀汴挺着脖子,“只是……只是大兄会伤心,说我不讲义气了。”

宋璋一面起身一面坐在门口穿鞋,“那就算了,再找时间吧。”

黄匀汴见她要走,有些着急地跟了上去,“好吧好吧,我去,我就和大兄说我去长平巷买书去了。你别走那么快,我伞还没撑开呢……”

他们玩过几局六博,此时雨已经渐渐小了起来,地上的青石砖被雨水浸润,油汪汪的,像一块块碎裂的镜子镶嵌在路中间,映着沿途苍翠的树木,一片清幽之味。

黄匀汴道,“师父,你和魏三郎是什么关系?”

宋璋瞥了他一眼,他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属于那日在公主别苑我去你房中找你,他说你不在,可是他却在你房中……”

男女交谈的声音随着杂乱的脚步声逐渐传进魏无笙耳中,他看着原处一男一女挨得紧密,共在一把伞下,少年正歪着头几乎凑近了她耳边说话。而她呢?竟也不躲不闪,一派自然……

他们什么时候熟到这种地步了?才见了一个时辰,就可以亲密到共遮一伞,同行相交的程度了?魏无笙默默抓紧了手里的伞,死死盯着二人往前走。

“魏郎君算是我的救命恩人,陈丰兵乱我与家人走失,多亏他带我来寻亲,他不会害我的。”

黄匀汴点点头,“好吧,不过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是注意点儿,我觉得他那人怪怪的。”

宋璋不禁笑道,“哪儿奇怪?”

“看着是笑容满面,春风和睦的,只是一看他笑我就瘆得慌,也不知道哪儿奇怪,就是直觉。”

宋璋默默道,都说小孩的直觉最准,果然啊。不过面上她还是得撇清她和魏无笙的关系。

“我知道京中多有人揣测我与他的关系,毕竟英雄救美,美人报恩,多经典的桥段,大家都爱听。可是魏郎君实为正人君子,我也已有家室,那些传言实是无稽之谈。”

黄匀汴听她语调郑重,也附和道,“我就说宋姑娘不是那种人,就算真有,也一定是魏三郎威逼的。不过你别担心,你现在是我师父,有谁敢找你麻烦都是跟我过不去,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宋璋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脑袋,“那就多谢黄郎君了。”

她带着微微冰凉的手抚在他头顶,只觉得痒痒的,继而心里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黄匀汴的脸迅速红了起来,他转过头看向前方,清了清嗓子。“你别叫我黄郎君了,怪生疏的,和家里人一样叫我阿汴吧。”

“好,阿汴。”

他又感觉一阵热流涌过,“我有东西给你。”

“还真有拜师礼啊?”宋璋佯装惊讶的样子。只见少年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抓出一对耳坠躺在掌心。他的手极白皙,衬托得那一对血红的耳坠真如凝结的鸽子血一般,光晕洒在皮肤上,有种神幽之美。

“上回在春宴你掉了一只耳坠,是桃红的,水色还不够漂亮,我就想着再送你一对鸽子血的,肯定好看。”

看着少年真挚的眼神,再看看这对耳坠,不得不说这东西的确漂亮,宋璋作为女人自然也喜欢珠宝首饰,她不免有些愰神。

黄匀汴见状很是满意,“你快试试。”

宋璋停下脚步,试探着将耳坠戴上,因在树边,不时有雨滴落在她头顶,黄匀汴悄然将伞倾向她那边。她戴好之后转过头看向黄匀汴,“好看吗?”

“好看!你戴这个最好看了。”

少年真心地夸赞,目光盈盈,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在这个孩子面前倒无需掩饰自己的情绪,也不用思考太多。她低下头,就着地面的水潭照了起来。

少年忙替她牵起裙摆披帛,以免落入水中,一面弯下了腰,也随着看水潭里的女子,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两个疯子对着一块石板砖看什么呢?笑得和失心疯的傻子一样……

魏无笙冷笑着,脚步不禁加快了,身旁的听竹忽然感到遮蔽物移开了自己头顶,雨水落在背上,也加快了脚步,奇怪地看了一眼魏无笙。

“三……”

随着视线的转移,距离增近她才看到了宋璋和黄匀汴二人,不免暗笑,对于魏无笙方才的举动了然。

“阿璋。原来你和黄郎君在这儿啊。”

“忘了和姐姐说,劳烦姐姐跑一趟找我。”

“不妨事。”听竹笑道,“三郎不日要出征北疆,公主听了要我们一定带他来求一道平安福,我们就一道来找你了。”

“三郎要出征啊,北疆偏远严寒,那的确是求个平安才放心。”宋璋有些惊讶,魏无笙瞥了她一眼,一副她欠他八百万的样子,她方才的好心情骤然消失,笑意渐渐落了下来。又不是她派他去北疆的,横她有用?

“劳烦宋娘子挂心,即便遭遇不测,我也定会将王府一应后事安排妥当,叫娘子无后顾之忧……”

什么意思?是说他死了就要安排她的后事了?威胁她……她心中冷笑,北疆民风彪悍,个个能征善战,他这种弱不禁风的男子上了战场,肯定被打成肉泥。命都没了,还威胁得了谁?

她也笑得恭敬,“呸呸呸,这话也是乱说的,生死大事需得避谶,郎君这么挂在嘴边神明是能听见的,若当了真,横死沙场,枯骨无回,我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横死沙场,尸骨无回几个字叫她说得尤为可怜,仿佛当真看到了那样凄惨的场景。他冷冷看着她,她避开他目光,自顾自演着,“听竹姐姐,可为三郎测算过?”

听竹笑道,“算过了,大师说有惊无险,必定逢凶化吉,平安归来。你放心吧。”

宋璋抚了抚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魏无笙袖中的拇指不耐地敲打着食指,面带微笑看向了黄匀汴,“黄小郎乘车来了么?不如一起回去?”

黄匀汴正想答应,想起宋璋说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摇了摇头,“舍妹还在集市,我要送她一同回去。你们先去吧。”

魏无笙对他露出赞赏的眼神,有种看孩子的欣慰,“黄小郎真是体贴,小小年纪就知道看护幼妹,再过五六年,长成男儿郎了,京中定有许多女子芳心暗许呢。”

“我现在就是男儿郎!”

魏无笙笑笑拍了拍他肩膀,“是是是,我们先走了,告辞。”

魏无笙将伞留给听竹和宋璋二人,自己一路走在树荫下躲雨,密密的叶子将阳光遮掩得严实,他走在里面看不清神色。只有偶尔穿过树与树的间隙,地上的积水映照出他那双墨色瞳孔中的阴郁。

感受到身旁注视的目光,他与她眼神短暂相触,宋璋的心猛地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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