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
朕闻惟天惠民,为君牧人,当恤其艰。州城为政之本,官吏乃民之父母。近得数奏,报称梁州境内,民情骚动,狱讼纷起,田畴绝收,百姓含冤,黎庶流离。朕闻之怆然,夙夜难安,观之涕泗,深愧德薄,罪在朕躬。
然,州吏刺史徐克柔,不尊宪度,擅劫漕粮,轻视纲纪。即命槛送京师,付大理寺审问。特遣亲王世子谢无昶,持节巡按,所至之处,如朕亲临。布告遐迩,咸使知悉。
圣上亲写的诏书隔了几天才传至梁州。
“荒唐!”
沐无量气急败坏,只听闻亲王世子为钦差,更是怒火中烧,谁人不知,这位世子真真是个会折磨人的恶鬼,做事一贯谨慎得很,要是让他知晓此事的内幕,沐无量这乌纱帽还能不能继续带暂且先不论,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下。
本来事事都按照原定计划顺利进行,偏偏这个徐克柔有了二心,竟然在皇天之下就做出截留漕粮一事,这一举动更是招惹来了谢无昶,圣上不派其他官员来查此案,偏偏指派了个亲王世子,可见此案的性质恶劣得已然超出他们先前所想。
苍头“哎哟”一声,往前凑了几步,试图安抚申申而詈的节度使,汗渍在耳鬓蜿蜒都顾不上了,语气嗔怪:“大人,您当真是有所不知!”
沐无量早早地就摔了一地的用具,笔墨砚台通通被他一袖子给拂去了地上,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听着跟了他二十来年的苍头这般有自信,顿时勾起了兴趣:“哦?此话怎讲?”
鸣蜩凑近了,几乎靠在了沐无量的耳旁:“大人,您平日里公事繁忙,坊间传闻定是听得极少的,不如我今日就来为您解答解答疑惑。我早就听闻啊,咱们这位金枝玉叶的亲王世子殿下,别的不喜,倒是对酒别有一番研究,我还听说啊......”
鸣蜩的声音极轻,藏着股愈来愈浓的揶揄味。
他双手拢着嘴,最后在沐无量耳边落下一句。
闻言,沐无量没忍住,捧腹大笑:“想不到啊,我们这位风光霁月的世子殿下竟然还有此等癖好!”
他顿觉神清气爽,捋了捋刚刚因发怒而压皱的衣袂,打算再去看一眼徐克柔,临走前很是高兴,轻轻拍了拍鸣蜩的肩:“既如此,招待贵人一事便全权交予你。”
鸣蜩瘦削的身子立马弯下,行礼:“奴定当竭力而为。”
沐无量拂袖踏出门槛,款款落下:“记住了,必定要做到礼数周全,让那世子殿下无可指摘!”
徐克柔就被羁押在暗牢中。
此人已年过六旬,身形清矍得很,鬓角花白如雪,颌下几缕长须也泛白,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他此刻反而凄惨嶙峋了几分,他明明脊背佝偻,却不肯服输似地,挺直了脖颈,眼周深深凹陷了进去,皱纹乖乖地攀在其间,双目紧闭着,他引以为傲的官袍被硬生生剥了去,此刻只着半脏泛黄的白色中衣,他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指甲缝里掺着脏泥与血丝,每一根都无力地弯曲着,却能让人看见常年批阅文书留下的褶皱。
牢房中昏暗,潮湿,恶臭,墙角的青苔肆意而生,地上摊着的草席破旧肮脏,唯独这位瘦肩削骨的刺史,坐着一动也不动。
“天庾正供本就不可犯,劫粮此例更是不可开。”
有人在开锁,发出窸窸簌簌的声响。
徐克柔没有睁眼,就那么紧闭着,沉沉吸了口气。
“纵使真有难言之隐,先斩后奏,也轮不到您!”沐无量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好似真是在惋惜徐克柔踏入深渊的结局。
越是看他这样冷静,沐无量越是胸中赌气,他一纸八百里加急送至圣上手中,请求将徐克柔就地正法,可是圣上并不希望徐克柔这样的贤者死得这样随意,也不希望国法被人僭越,严词驳回了沐无量的奏章,更是下旨申饬他岂可儿戏,怪他没有恪守臣节,又怪他多言。
“爱卿,朕知晓你与老师向来情深意笃,此事交由三司处置,岂不更好?”
沐无量又想起了那道圣上口谕,再怎么说,徐克柔也是他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一日复一日地爱护他,他本也想以就地正法的奏章帮助老师死遁,以回馈老师多年来的照顾。
可是事与愿违,他也越发得不想冒这个险。
沐无量假装怆然,就要去扶老师起来:“老师,你当真是糊涂!”
徐克柔伸出手挡在二人之间,腕骨上是铁锁扯出来的红痕,身上到处都是淤青与伤痕,他这才睁开眼,双目浑浊,却格外地坚定,语气耿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虚与委蛇。”
沐无量好似这才看清他身上的伤痕,惊讶又痛惜:“他们这帮狗奴才,怎敢对老师用刑!老师您等着,我稍后定会好好责罚他们。”
他语气笃定,“好好”二字更是咬重了几分。
“从你拒绝救我梁州那日起,”
徐克柔咳了几下,瘦削的脊背颤了颤,胸腔起伏极大,好似喘不上气来:
“你我之间师生情谊早已斩断。”
沐无量收了表情,直起了身子,嘴角扯了扯,嫌弃道:“果然,您还是闭嘴的时候有几分可爱。”
鸣蜩就在门外等他,见他表情很是扭曲,就知道师生二人定是又吵了一番,虽然在外人看来,沐无量与他老师的关系非常好,自小便被老师带在身边教导,连行事作风都颇有老师的影子,可是后来,沐无量结识了京中的许多权贵,选择了一条与老师截然相反的道路,二人观点愈发迥异,争执便是常有的了。
鸣蜩给沐无量带了件披风,轻柔地搭上去:“大人,外面刮风了,可别冻着。”
鸣蜩又报:“金吾卫已至梁州。”
沐无量轻呵一声:“当真是快!对了,鸣蜩,都做干净了么?”
鸣蜩笑了笑:“不负大人所望,任世子怎么探查,都绝对不会露出丝毫马脚。”
“甚好。”
沐无量根本不再顾及师生之情,还没走远,就大笑一声,“鸣蜩,你可真是我的好鸣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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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月皎时分,都虞侯攒紧了腰间的佩剑,带着下属在琼州一带,他叼着根枯草,来回荡了几步,突然问鸣蜩:“这位世子怕是被吓尿了吧?”
去往梁州,就必须经过琼州,沐无量任节度使,掌管数州事务,兼任琼州刺史,他有份私心,便是能将世子放在他常待的琼州境内住下,便可时时监视其言行。
于是,几人便索性在琼州一带拦人。
通往琼州一带的路最是崎岖难行,更有匪患问题尚未解决,都虞侯此话一出,随行之人也豁然一笑,更有人捧腹嘲讽:“这般金贵,怎得不干脆做成个玉琉璃供起来!”
鸣蜩无言,这都虞侯脾气最是火爆,其下属也是出口无遮拦,他可不敢触霉头,可又怕坏了大人的计划,于是只能开口提醒:“都虞侯大人,可万万不能在世子面前这般妄为了。”
都虞侯冷哼一声,心中自是对谢无昶没什么好感,只觉对方定是个软弱的绣花枕头,他甚至好奇民间关于世子“杀人如麻”的传闻究竟是谁凭空捏造的。
鸣蜩还欲再劝,却听闻不远处传来勒马的轻呵声,混有马蹄疾踏的声响,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他们要招待之人。
打头阵的是个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眉毛如浓墨印染,微微皱起,便似夜间化不开的高峰,他单手一勒,便轻松停住了马,跃马而下,来他们跟前行礼,清瘦却不羸弱,看起来是个练家子:“想必二位便是节度使的人,某为世子殿下的随侍苍术,殿下随后就到。”
幽道月暗,偶有霭霭浮光,溶于断云,微风细鸣,从黑暗中奔来几匹马,最前面的想必就是凉王世子,他神情松散,好似提鸟逗雀那般闲适,长着一张长眉横玉脸,人如玉琢,却又不缺阳刚之气,颜丹鬓绿,玉冠束发,身姿挺拔颀长,着藏青色窄身锦衣。
等他近了,鸣蜩能够模糊地瞥见那用来滚边的金线祥云纹样,当真是华贵得很。
整个人就好似蟾宫秋月一般无二。
鸣蜩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发愣。
世子殿下并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丑恶凶煞,反倒更像个文雅的翩翩君子。
不知他们如何作想,只是李珈洛实在有些无力,此刻只能一跃,从马上下来,在夜色里对着谢无昶的背影无情地打了几拳。
谢无昶这人好像天生就和她作对。
她虽是鬼魂,但也觉疲惫,本来府里有辆气派又舒适的马车,她便可以睡一觉,醒来便可以到梁州,谢无昶却选择了骑马,没辙,她又不能骑马,要是她骑着马跟着谢无昶等人,那岂不是要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了,试想一下,谁能平静地看着府里的马被偷走,而且还是被一只鬼魂偷走了骑的。
秉着“时刻紧跟谢无昶”的任务,她只能摆着张凝固的脸坐上了谢无昶的马。
鸣蜩等人对着谢无昶拱手行礼,将沐无量的安排禀告给他:“殿下,节度使大人吩咐今夜先招待您在琼州安顿下,明日再前往梁州。”
谢无昶“嗯”了一声,恹恹地摸摸后脖颈,又去揉揉腰畔。
凉风过耳。
谢无昶总觉得今日很是诡异,以往骑马也不至于如此疲乏,不知怎得,今日一路上他都觉得腰间像是被人束上了麻绳,扯得生疼。
大抵是最近公事太繁杂,产生了些许幻觉吧,他想。
苍头:就是古代对于长随的称呼
天庾正供:漕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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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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