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十八年。
树枝低垂,大片的雪簌簌落下。一连下了几日的雪,未见停息之意。
昏暗阴冷的皇宫地牢里,火把光忽明忽暗,水滴声响得清彻。
郑婉辛已待在地牢数月余,浑然不知京城下了多久的雪。她此时一身素衣,瀑布丝绸般的发丝散落在肩头,倚着结实破旧的墙。
地牢内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郑婉辛正把玩着地上铺着的草。
脚步声至牢房门前戛然而止,手中捏着的茅草恰好被折断。
郑婉辛不曾抬眸,半截茅草躺在手心里,面色依旧漫不经心。
“妹妹,本宫是来送别的。”站着的人,身着月白色与深粉红色交杂的锦缎长裙,裙摆处绣着狐皮绒毛。金银珠宝透着妩媚的光泽,耀眼夺目。
那一句语气悠扬,在幽静的地牢里回荡。
郑婉辛闻声,稍抬俏颜,带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郑姝予,你盼着这一天,应该许久了吧。”语气平静如水。
郑姝予捂着绸面手帕发笑,“父皇多宠爱你啊,妹妹,我这个长公主是作和亲,你呢?!凭什么父皇母后只将你视为掌上明珠?”
“哈哈,不过那又如何?父皇只给了你封号,明安明安,明治安定。”郑姝予只是道,将一道诏书扔在郑婉辛面前,“旧朝覆,新朝替,既然明安这个年号在十八年不复,那你......也该和年号一起泯灭!”
诏书在地上铺开,上面清楚写着:第二女,幼而闲和,能鉴图史,颇知法度。可封明安公主,实食封一千户。
这封诏书,还未昭告天下,却永远废在了皇宫里。
旧朝覆,新朝替。
郑婉辛凝着她的眼。面前站着的,是新皇的宠妃,是她的亲生姐姐。同处十四年,郑婉辛未料到她的亲姐姐竟是叛国罪人。
那日,浩荡的叛军闯入皇宫,郑婉辛被架着出了宫殿。
须发皆白的老臣跪在郑婉辛面前,含血说着遗言:“二公主……往事已矣,不可追也。若能保全性命,当放下恩怨,好好过日子......”
他倒在血泊里,郑婉辛凄然泪下。
“吾放不下,放不下啊……”
叛军浩浩荡荡,将皇宫烧杀抢掠。
人群慌乱,旗帜被人践踏,车轮痕迹遍布沙土。忽然落了雪,车辙遍地,旗帜散落,白茫茫的雪覆盖了这一场乱墟。
两行清泪向苍天,朝替兴亡,却苦了天下百姓。
“从你出生起,世人皆爱将本宫与你相比。”郑姝予眼眸里带着怒恨,“她们说二公主袅袅婷婷,仙姿佚貌,生的明艳却不妩媚。”
她看向坐在地上的郑婉辛,满身伤痕血迹,却未盖住半分霞姿月韵。
“我呢?我可是堂堂大宋国长公主,样貌不输你半分,世人却只将你视作珍宝?!”
手上端着的毒酒重重地放在郑婉辛面前,站起身,玉腕间银镯碰撞,发出细微响声,听得清晰。
郑婉辛拿起白玉酒壶,作势要将酒倒在地上。
“妹妹,我可奉劝你,明日是斩首之日,要毒酒还是在百姓面前被斩首,我猜妹妹定会思量清楚。”郑姝予拂了拂肩上的披衣,“放心,本宫会让你葬的体面。”
郑婉辛无言,脑中浮现的尽是往日景象。
酒壶还是倒在了玉杯里,一饮而尽,郑姝予见此,笑着离开了。华服身影从眼前消失,郑婉辛闭眼,落下一滴泪。
……
“施主…”
郑婉辛忽然惊醒,她睁眼,面前是一片桃花池。
如同迷雾里,叫人看不清。
几片红樱落入水中,涟漪圈圈,似打破了一面明镜。
“这是…?”
面前穿着僧袍的人笑了笑,他拱手,道:“施主命堕黄泉,却有未行之事,缘分不该如此……”
他的语速缓慢,似乎将郑婉辛的一生道尽。
手里拿着串檀木色的佛珠,一颗,一颗地在手上转着。
转的是佛珠,转的是命簿。
潭水中倒映出的模样,明艳出挑,一双眼睛勾人,身段妙曼,长发被盘起,依旧穿着公主服饰。
只是眼眸里没有了光色。
她死了,那这里是地狱…还是梦境?
一旁的童子细声慢悠地念叨着:“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回荡在山崖中,空谷传响。
她轻笑了一声,失魂落魄地坐在桃花树底下,凋谢的花瓣堆在一侧。
细数花落,观人世间,遍地残柳,余情未了,满盘皆输。
上一世,父皇为郑婉辛与赵家第二子赵榷清下旨成婚。
赵家二公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郑婉辛以为是良缘,倾心于他。可没想到竟是赵家叛国,覆了郑氏。
成婚前夕,她才知,自己爱的人是仇人。
是利用,是谋略。是不甘,是愤恨。
她怎么能饶了自己?
郑婉辛的眼里泪水堆积,却只得轻轻落下一滴泪,顺着脸颊。
这世间于她而言,难的是,知道后却无力挽回。
忽而,她觉着昏沉,靠着树干,闭了眼。
“公主……公主醒了!”
郑婉辛眼皮沉重,恍惚中慢慢睁开眼。她躺在床上,身旁站着一个婢女和太医。
“二公主无大碍了,烧退后需静养,慢慢恢复即可。”太医松了口气,说罢,便退出了明安宫。
“公主可算醒了,一连烧了几日,奴婢心疼坏了。”
郑婉辛缓缓起身,环顾四周。
婢女不是杏双的模样,但宫殿是她上一世的住所。
“你叫何名,如今是何年?”
面前的女子脸色慌张,见自家公主眼眸中露着几分陌生。
“奴婢名为霜晚,今年是庆德五年……”
庆德,是新皇上任所封的年号。
她重生了?!
郑婉辛下了床塌,坐在铜镜前。铜镜里印着的女子面容姣好,几分妩媚,明艳灼人。
眼角下方有一颗淡淡的痣,白皙透亮的皮肤上透着这一点。
红颜泪断肠水,一抹香魂一世孤苦。
“小姐真当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霜晚吓得落了泪,只跪在郑婉辛面前。
“先起来,兴许是烧的有些重,应该无大碍。”
她大致将原主的记忆理顺了一遭。重生后的这一世,是在郑氏王朝覆灭的第五年,即庆德五年。
这具身体是赵氏第二女赵明安,年十五。郑婉辛从前未曾见过她,但有所听闻,赵家二女,柳絮才高,不栉进士。
她如今才知赵家竟敢丝毫不避讳,为子女取名与年号重合。
原来是暗藏叛国想法已久,或许郑姝予和她,都是赵家摆布的棋子罢了。
郑婉辛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她重生了,这一世的躯体却流着赵家人的血。
无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起身,缓步走向门处,推开。外头正下着一场雨,并非磅礴大雨般聒噪。
近似绣花针的雨丝落地,蜡梅被无声地打落了几朵,清冽而寥落。
“今日是立春?”郑婉辛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观着这场雨。
“是,公主。”霜晚斟了一杯蒙顶甘露,刚欲递到公主面前,殿外传来一声尖锐,“皇后娘娘驾到—”
郑婉辛见霜晚欲把白玉茶杯放回桌上,她从霜晚手中接过茶杯,浅斟低酌着。
直至皇后绕过院子,出现在门外,郑婉辛才不急不慢地将杯子放置在一旁的小圆桌上,行了个礼。
萧皇后鬓发斜插着金玉瓒凤钗,一身缕金牡丹绸缎长裙,说不出的雍容华贵。她拂了拂衣袖,径直入了殿内,屏退了立着的太监侍女。
“身体好些了吗?可有不舒服?”
前些时日,腊梅开得盛,赵明安随着太子赵榷清与五公主赵明滢一同去赏梅。途中下了大雪,赵明安身子弱,染了风寒,又起了高烧,昏睡几日,众人以为险些没了命。
“多谢母后体恤,身子好些了。”
萧皇后听罢,只是品茗着杯中的茶。嫩绿的叶在茶面上浮转,轻轻一吹,又换了方向。
“前些日子让你考虑的事,可有抉择?”
郑婉辛思索,萧皇后想让赵明安争皇位。赵明安与赵榷清为同母亲兄妹,让亲手足相争,萧皇后的野心不可估量。
“古往今来,可未曾听说有女子坐上那个位置。”郑婉辛徐徐言道。
“前无招贤圣君,后无求才明君,若无前例,你便做那个女子。”
郑婉辛暗自一笑,“儿臣答应母后,不过明安有一个条件......”
“条件事后另提。”萧皇后盖上茶杯,看向郑婉辛,“只需你肯争,哀家定全力相助。”
争皇位,复灭朝之仇,扶社稷,顾苍生。她没有理由不夺皇位。
“还有一件事,哀家听闻前朝有位丞相,才学无双,不过性子孤高,退隐于苍山,因此哀家想你请他出山,得他辅佐,即得天下......”
待萧皇后离了明安宫,郑婉辛见时日还早,便出了趟宫。
小贩吆喝声不断,人群络绎不绝,热闹至极。
马车在巷子拐角处停下,郑婉辛下了马车,顺着巷子往里走,停在了某处。她叩响了木门。
两轻两重一轻三重。
门开了,亮堂的阁楼在面前显现,绣花缠绕着栏杆,五颜六色般,周围热闹,吵嚷声不断。
“这边来。”一位女子稍行礼,身穿秀丽的红衣,轻纱搭在两臂,姿态优雅,引着郑婉辛上楼。
郑婉辛瞄了瞄一楼的光景,生意还不错。一些达官贵人,肆意地笑开怀,面色涨红,一身绸缎名贵,在喝酒或品茶。
出了这座阁楼,他们依旧扮演着朝廷里的好臣子,又或是各大商铺的老板。没人会记住他们的模样,在枫珉楼里。
市言杂语是谁说的都罢,只要能相传,假的也能变成真。
她熟门熟路地在楼层里走着,三楼最里间里传来阵阵琵琶声。
似乎知晓有人到来,琵琶声变得重了些,徐徐放轻。郑婉辛停下脚步,推开雅间的门,琵琶声曳然停止。
只见一位女子握着琵琶,缓缓抬头,她放下琵琶,面色有些惊讶,身后站着一侍女,面露戒备。
“不知明安公主来,没备茶,见谅。”女子认出了来者是何人,她莞尔一笑。
“沁娘不必多礼。”郑婉辛只是站着。
领着郑婉辛上楼的红衣婢女在沁娘耳边言语几句,沁娘面色一变,她又吩咐了几句,红衣婢女便退下了。
“敢问明安公主是如何知我枫珉楼的暗号?”
郑婉辛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清落,杏双,好久不见。”
雅间内一片寂静。
“公主,是二公主吗?!”杏双跪在郑婉辛面前,扶着她的裙摆泣不成声。
陈清落站起身,瞧着如今当朝二公主的模样,没有半分郑婉辛的影子。
“婉辛?”
“是我,五年前我饮毒酒而死,如今苍天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本不信还魂一事,但如今不得不信。”陈清落掉了泪,只是拥着郑婉辛。
陈清落是前朝陈贵妃的侄女,与郑婉辛自幼相识,后陈贵妃病逝,陈家抄斩,一朝败落。
郑婉辛便与陈清落一同开了这枫珉楼,主舞侧酒,密报交易。
两人坐下,聊着当朝五年之事。
“这五年,赵家即使夺了皇权,但内朝动荡不安,人人都想分一杯羹,那太子野心勃勃,心狠手辣。”陈清落抿了口茶,“若你去争,胜算不比他小。”
“皇后的确让我夺皇位,入苍山请前朝丞相出山辅佐于我。”
陈清落思索着,“听闻的确有一人,号称大宋国的‘诸葛先生’,年二十又五,性淡泊孤高,旷世逸才,不过退隐后便销声匿迹。”
“既然如此,那我便当一回‘刘皇叔’,去寻那位‘诸葛先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