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礼物

我一回到西厢房,就见姐姐坐在玫瑰椅上,闲闲吃茶,见我过来,开门见山地质问我柳榕吉的事。

我心里一跳,解释说:“柳世子上次和二哥哥一起来,一人借了我一本书。”

姐姐还是不太相信,看了我两眼:“我听薛姮说,他还送了你一幅画?”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一幅画,怎么了?”

姐姐皱眉,叮嘱我:“表舅辈分毕竟比你高,你以后待他要十分客气才行。”

这话是怕我们有私情,我听着不由心里酸涩,恐怕再给我十倍的容貌和才情,我才敢和他多攀谈几句。

姐姐打量我一番,突然笑了笑:“你不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就因为那天正好戴了金项圈,就要肖想人家世子吧?”

原来姐姐心下想着,之前我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金玉、或有鸳鸯,今忽见柳榕吉身上有玉,生的又俊美,恐我借此生出别的心思,同柳榕吉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没等我回话,她就厉声喝道:“别做梦了!择良婿也要先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即使没镜子也该撒泡尿照照,你配不配得上人家?”

我被她骂得灰头土脸,撇着嘴不敢言语。姐姐忍不住嘲讽起来:“要我说,你那金圈子才不是好玩意儿,有什么姻缘都被锁住了,罢了,没准你还真就是个尼姑命呢!”

见我仍旧不答话,她自觉无趣。

当年母亲生下我后,没过多久,姐姐就宣布,我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随即又宣布,我从头到脚没有一个不讨厌的地方。

我小时候对姐姐的宣布不惊讶,某种程度上我是同意姐姐的,也觉得自己讨厌。

我深知自己有许多讨厌的习惯,比如经常跑到茅房里躲着,有好吃的、数量很少的灵芝苏籽酥,都拿到茅房里吃,动作比贼还快。在人前吃那块酥似乎不安全,也不如人后吃着香,完全放松吃相。

蔡嬷嬷说我是属小狗的,行为也像小狗,找到一块骨头不易,舍不得一下啃了,怕别的狗跟它抢,就挖个坑把骨头埋起来,往上撒泡尿,谁也不跟它抢的时候再刨出来,笃笃定定地啃。

姐姐最受不了我的是这一点:当她自以为处在私密状态,却突然发现我在看她,并且已经看了她很久。还有的时候,一个饱嗝上来,她由下至上地冒泡贯通,却发现我一道目光过来,让她怀疑我早就在埋伏这个饱嗝。

那时姐姐的成语量大增,一语道破我的“鬼鬼祟祟”。

姐姐见我不语,以为我受了打击,语气稍缓:“并非我刻薄,只是为你着想。柳世子那样的人物,不是你我能高攀的。”

我点了点头:“姐姐放心,我有自知之明。”

她叹了口气,就说起薛姮及笄礼的事,让蔡嬷嬷去宝坻请她管的大掌柜罗永平过来。

罗永平已经是两家杭绸铺子的掌柜了,他穿着印五方花纹的绸衣,样子显得更白胖了,笑呵呵地问:“不知道大姑娘有什么吩咐?”

姐姐蹙眉思忖片刻,吩咐他:“李酒庄家的两个儿子怎么样,分别娶了谁,你帮我打听一下。”

罗永平想了想,立刻反应过来:“奴才知道了。”

两日后,罗永平就叫人送了一本青布裹的册子来,说这是李姨娘两个兄弟的家室,他口述怕有遗漏,特地誊了一份。

姐姐让人打赏,随即让宝螺开了窗,让外面的阳光投到屋内,让我替她捶腿,自己躺在大炕上把册子打开仔细看。

李姨娘的亲哥哥读书用功,仕途颇佳,夫妻也算是和美,他当过明相纳兰明珠的门生,前途还是不可限量的,在大臣圈子里是说得上话的。

另一个庶出弟弟接管了李酒庄的衣钵,管理酒庄,庄主夫人为人很骄傲,最讨厌别人说闲话,上次让她听到小丫头嚼舌根,立刻就把她赶出府去。她特别重视女子三从四德,女儿是远近闻名的贤惠得体。

罗永平不仅写了李姨娘两个兄弟的家况,连一些秘密传闻也写上去,十分详细。

看完这些,我想了想:“过几个月就要给薛姮办及笄礼了,照李姨娘的性格来看,替她插笄的应该是她大嫂,她大嫂喜欢帮人做媒,所说的亲事十之**都是和和美美的,李姨娘肯定要顾及薛姮的婚事,多多讨好她。不过庄主夫人为人骄傲,要是没有好好安抚,恐怕是会暗中记恨李姨娘的。”

姐姐微微一笑:“选哪个倒是不一定,要是我,我就会选庄主夫人,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被心胸狭隘的人记恨可不好……当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薛姮有的是手段。”

我跟着笑笑,手上替姐姐捶腿的动作不停:“我倒是忘了,你快些午睡吧,下午还要去给娘请安呢。”

姐姐点头,让宝螺点了烛台,亲自把小册子烧成灰烬。

仲春一过,暮春将近,很快要到初夏了,湖里新种的荷花长出淡红色的花苞。

薛家也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鲜花摆满庭院,海棠轩的四季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飘进,充盈室内。梨、李、樱、杏等春树则早已由盛转衰了。

祖母亲自拟定宴请名单,订了德音坊的戏班子来唱戏,又请乐人来奏乐器演曲子,临近及笄礼的那几天,交好的世家等都让人送礼来。

我正在帮姐姐染指甲,她早上起来看到凤仙花开得正好,又见到自己一双手没什么装饰,突然就想染指甲,就捧了琉璃碗,叫我站在花圃里摘凤仙花瓣。

花瓣捣碎,鲜红的汁水和白矾搅合在一起,细细抹到指甲上后,再用棉布包住指尖。

我帮姐姐把手放到小几上,听丫头念着从回事处抄来的册子:“窦家送:琉璃碗樽一盒,古双耳三足瑞兽香炉一个,翡翠茶道杯一套。”

过了会儿有小丫头过来禀报:“李家的两位夫人已经来了,正在李姨娘房里说话呢。”

还有四天就是及笄礼,李姨娘便早早让管事去接李家的两个夫人过来,这几天就住在厢房,几个姑嫂也好说说话。

我一边替姐姐洗手,觉得奇怪:“奇怪啊,时辰还没到呢。”

“染得淡红最好看了,不用鲜艳。”姐姐说。

我服侍她洗好手,果然指甲淡粉柔嫩,十分自然。

李姨娘房里,庄主夫人见到我和姐姐,表情怪异,很不屑的样子,连和我们打招呼,都只是“嗯”了一声就不再理会。

李大夫人倒是笑着夸赞了姐姐几句:“大姑娘长得好看,满园的花都比下去了。”

李姨娘笑道:“大丫头难得上我这儿来,听说你喜欢竹子,我那儿新得了一盆文竹,你要是喜欢就搬回去。”

姐姐这才看了李姨娘一眼:“姨娘的文竹长得好,我可不敢夺您所爱。”

李姨娘目光一闪正要说什么,小丫头却过来通传,说三姑娘来了。

薛姮一进来,就拉起李大夫人的手:“大舅母,我可好久没见到您了。”

李大夫人忙搂住她:“我的心肝儿,快让我看看,怎么出落的这么漂亮了?”

薛姮笑道:“我再怎么长大,也是和您亲的,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外祖家生病不肯吃药,您给我买蜜饯吃呢。”

李姨娘说她:“没个样子,快给你二舅母请安。”

庄主夫人牵着她的手,道:“不妨事,她们两个见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只是看姮丫头这单纯劲儿,以后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薛姮不好意思地笑笑:“有姨娘在,怎么会有人敢欺负我们?”

目光朝我和姐姐望过来,显得十分意味深长,李大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乌发。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暗自发笑,薛姮那套人面前说人话,鬼面前说鬼话的功夫练得真好。

庄主夫人问她:“赞者可有人选了?”

薛姮抿了抿唇:“还没有……”

这个时候,宝蟾从回廊走来,先给我们行礼,才向我说:“姑娘,佟老夫人来了!”

我和姐姐喜出望外:“外祖母怎么来了?”

宝蟾道:“佟老夫人是专程来参加三姑娘的及笄礼的,这会子正和老太太会亲家呢,夫人也在。”

到了祖母房中,果然见外祖母与祖母在一处,母亲坐在一旁。李姨娘先向祖母介绍了李家两个夫人,母亲又向外祖母介绍了李姨娘和薛姮,外祖母并没有十分热情,只是颔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薛姮正站在李姨娘身后面无表情,却听到外祖母说话:“三丫头不过是一年没见我,竟然就像不认识了似的。”

外祖母微笑着看着她,目光却十分凌厉,这是责怪她没向两人请安,太没有规矩。

李姨娘扯她一下,让她走上前来给外祖母行礼问安。薛姮万分不情愿,又不是她的外祖母,她才懒得喊,声音都有些咬牙切齿:“外祖母安好。”

外祖母看着薛姮:“三丫头容颜娇艳,或许可以试试更素净的衣服。”似乎是嫌她长得太妖媚了。

李姨娘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道:“我们姮儿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好看。”

外祖母没有理会李姨娘,看向母亲:“三丫头越长越标致了,该说人家了吧?”

母亲笑道:“还没定亲呢,您看有没有适合的,给三丫头找一个?”

薛姮轻柔地道:“母亲放心,我的婚事爹爹自会拿主意,怎么能麻烦外祖母?何况二姐的婚事还没有着落,我日思夜想着二姐先出嫁了,我才嫁出去,不然岂不是不尊敬姐姐?外祖母要是愁着我的婚事,不如帮二姐多留心些,姐姐的事可要比我急的。”

外祖母脸一沉,听出薛姮这是嘲讽我没有好姻缘,嫁不出去。

我不想外祖母与薛姮计较,不过是嘴皮子上占几句便宜,这无所谓,怕是坏了外祖母来探望我们的一番心情。我便笑着握住外祖母的手:“外祖母可别急,那样我正好能在您跟前尽尽孝,替我伺候您养老送终。”

外祖母对我笑笑:“说什么傻话,女孩家哪儿有不嫁的。”话说完,她转过头,又冷冷地看着薛姮。

薛姮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我外祖母本来就严肃,这样威严起来根本不是哪个内院夫人能比的。

片刻后外祖母才转回目光,又笑起来:“我是你外祖母,自然要担心你的婚事,不然让什么痴傻呆笨之人娶了你去,那可就不好了。”说着便招手让管事过来:“去,把给我昭丫头和暮丫头准备的东西抬上来。”

四个婆子抬着两担东西过来。

第一担上放的是一尊一尺来高的铁力木大鹏雕像,但见金目炯炯,赫赫生威,呈振翅欲飞的姿态,第二担上却是各式的金银饰,还有各种名贵木料的佛珠、手串,放在锦盒里交相辉映,简直是晃人眼睛的亮。

母亲的余光见我和姐姐已然看呆了,便道:“你外祖母待你们这样好,看看她送你们的东西有多少。”

外祖母则把李姨娘和薛姮的神态尽收眼底,觉得薛姮毕竟心性太狭隘,末了才把送薛姮的一串楠木念珠送给她。

等到中午,母亲留外祖母在薛府用午膳,我和姐姐商量,要给外祖母尝尝府里做的小荷叶莲蓬汤。

母亲拗我不过,只得让驾娘们去采新鲜荷叶来,笑说:“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吃这个。”

祖母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姐姐道:“祖母先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回头吩咐宝螺去问管厨房的要去。

宝螺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

姐姐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

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外祖母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莲花的,也有莲藕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造得十分精巧。

外祖母因向祖母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

薛姮也不等祖母说话,故意要在外祖母面前炫弄,便抢先道:“您老哪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子。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它了。那一回呈样的做了一回,二姐今日怎么想起来了。”

祖母果然接着她的话头,笑道:“这小妮子,又说嘴了。”

薛姮直接接过模子递与丽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母鸡烩汤,做出十几碗来。

祖母问:“姮儿,要这些做什么?”

薛姮回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天二姐提起来了,单做给咱们几个,安姨娘和四妹妹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

祖母听了,宠溺地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的大家都笑了。

薛姮忙道:“这不相干,这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回头吩咐袭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领银子。”

袭人答应着去了。

她说了这么一大番也累了,叫小丫头去请安姨娘和薛姒过来。

二人请安毕,姐姐在一旁道:“我留神看起来,姮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祖母去。”

祖母听说,便得意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年我像姮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

我托腮问:“若这么说,不会说话的就不疼了?”

祖母道:“不会说话的又有不会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

我拍手道:“这就是了,我笨口拙舌的,祖母也是和姊妹几个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咱家也只有姐姐可疼了。”

祖母看向外祖母道:“不是我故意当着亲家母的面不夸你家外孙女,此事千真万确,算上暧丫头,我们家几个女孩儿,全不如姮儿。”

李姨娘听说,忙站起来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

母亲笑了一下,说:“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三丫头好,这话倒是不假。”

我勾着祖母原为赞姐姐的,不想反赞起薛姮来。

祖母问汤好了不曾,又问外祖母:“亲家母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姮儿弄了来咱们吃。”

李姨娘笑道:“老太太也会怄姮儿的,时常我们姮儿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

薛姮道:“祖母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该把我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完,引的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

李姨娘笑道:“真真的姮儿这张嘴怕死人!”

临走前,外祖母爱怜地和我说:“你的亲事外祖母自有定夺,我们暮丫头得嫁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我想起外祖母想撮合我和佟铱,还有佟铱看着我那忍耐的神情,实在不好说什么,佟铱要是娶了我,恐怕就是不喜欢,也会好好供着的,什么东西都不会亏待,只是也绝对不会碰我就是了。

我可不想强人所难,也不想这样嫁人,我忍不住又想起柳榕吉。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