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卓玛

玩心忽起时偶然的一次微服放浪,二十岁的俊美青年仓央嘉措邂逅了拉萨街头这一群活泼的歌者,他走入他们之间,看着与自己同样年纪的青年,喝酒,斗胜,唱歌,跳舞,玩闹,嬉戏,如同枝头绽放的花朵,活泼,热烈,强悍,多姿多彩。

相比之下,这样美好的时光里,自己却被供养在高高的活佛座上无所事事,泥塑木胎一样让人朝拜,是一件多么无趣无奈的事情。

再回到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心却再也没有从布宫外面的湛蓝天空、八廓街上的人间烟火、小酒馆里的欢声笑语里走回来。白日里,他的身体依然端正如松地坐在严谨的上师们的面前,坐在活佛尊严高贵的椅子上,坐在第巴桑杰嘉措的身边,心却早已如同苍鹰翱翔原野,在拉萨街头自在飞翔。

他等待着夜幕降临,转经的人们离去,布宫的大门紧闭,诵经的声音平息,整个宫殿沉入睡眠。这时候,便可以悄悄换上鲜艳华彩的袍服,套上长长的假发,瞬间变身为英俊潇洒的民间青年宕桑汪波,去赴一场青春的盛宴。

知情的唯有那条忠实的老黄狗。

黎明到来之前,它会准时守在那道通往红山脚下的小小侧门旁边。此时,一个矫健的身影,正三步并作两步地悄悄跃上台阶,靠近宫墙边这道原本关闭已久早已无人通行的侧门,用自配的钥匙打开门,满意地拍拍它仰起的头、一 声不吭的嘴,然后迅速闪进活佛的寝宫,摘下头顶长发,换上红色僧袍。

此时,东方既白,天边最后一颗星子渐渐没入隐约的晨岚。早起扫地的札巴刚刚醒来,汲水,洒扫,睡眼惺忪地打开一道一道寺门。

宗教与性.爱都通往极乐,不同的只是抵达的路径。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性.爱其实也是一种宗教仪式,人在灵肉交融的性.爱中不仅能体验到如宗教醍醐灌顶一般的极乐,并能借此获得巨大的能量,与禅宗的“顿悟”体验应该非常相似。

相较于宗教向内的观照和漫长的修炼过程,性.爱抵达极乐的途径更直接,并有迹可循,容易自我掌控。缺点在于所能维持的时间过于短暂,没有办法将获得的**固定下来,获得恒久稳定的喜悦。所以需要不断地重复这个仪式,而反反复复重复的过程必然减弱所能获得的喜悦体验。

还未曾获得宗教极乐体验的年轻活佛仓央嘉措,却已经品尝到了身体所能带来的直接极乐。这新鲜的体验在他面前訇然打开了一扇金色大门,他迎着门外辉煌绚烂的万丈霞光,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这一刻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他。佛法的教义,第巴的威严,上师的规劝,都不能。那金色大门外,美丽的情人耀眼夺目地站在那里,高过了他身后阴暗的殿堂,高过了殿堂内冰冷的雕塑,高过了大殿外历代活佛的舍利塔,高过了布达拉宫的金顶,高过了红山顶上的白云蓝天。

此时拉萨的民间,人们都在悄声谈论,据说那八廓街上夜夜流连酒馆街肆的风流浪子宕桑汪波,就是当今布达拉宫的达丨赖佛爷。

对此,那正于世俗欢乐场中乐不思蜀的年轻人并不介意,不久,拉萨的酒肆便有歌者在唱:

“人家说我闲话,

自认说得不差。

少年轻盈的脚步,

踏进了女店主家。”

歌声中有甜蜜,有勇敢,甚至有挑衅:说得没错,那就是我,又怎样!

此时的仓央嘉措心中的叛逆与激烈并无两样。虽万千人吾往矣,纵然要与整个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纵然举世滔滔无一人谅解,只要她的柔情依然如水,他就情愿淹没其中,再也不管世间风雨如晦。

第巴桑结嘉措并没有认真追究和阻止仓央嘉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巴桑结嘉措真的对仓央嘉措的异常言行毫无觉察,对流传在拉萨街头的那些情歌和传言毫无耳闻吗?

他放任着他,也许他是太忙,拉藏汗像头虎视眈眈的恶狼,随时准备找准他的软肋重重一击,实在抽不出身来管教仓央嘉措。也许是他已经看到那年轻人眼睛里对身为傀儡的不满,和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强,不想撕破他们之间这微妙的面纱。也许,只是因为他也曾经那样年轻过。

而《永嘉证道歌》也道: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栽莲终不坏。也许仓央嘉错此时所历经的这一切,诱惑,沉溺,迷乱,情困,欲伤,是九生九世之前佛祖就已安排下的火中栽莲。世间从来没有无因之果,这一切并非偶然,那被爱欲紧紧缠裹的少年,火中栽莲的少年,他年自有造化。

原因已无法探究,总之,严厉的大喇嘛第巴桑结嘉措并没有及时阻止年轻活佛的错误。

每个人有自己的造化,即使前面是刀锋断崖,也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去受苦。如果真有轮回,这一切皆有前缘,谁能阻止前生已经注定的孽障。

然而事情终于还是败露了。那个冬夜的凌晨,仓央嘉措从情人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厚厚的积雪将道路都淹没了。眼看着就要天光大亮,布达拉宫的值夜僧人就快要开门了。容不得踌躇,匆匆忙忙赶回寝宫。雪地上的两行脚印,终于泄露了这年轻活佛的秘密。

这两行清晰的脚印,一头连着尊严清静的佛堂,一头连着泼剌剌的世俗享乐。它是他无法抵赖的罪证,也是他温柔多情的见证,更是他向布达拉宫至高无上的权威勇敢挑战的宣言。

早起的铁棒僧人打开寺门,所有的传言终于得到证实——活佛即浪子,浪子即活佛。

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任性终于还是成为了拉藏汗射向桑结嘉措心脏的一支毒箭。在他看来,那只不过属于一己的对于爱情的执着,对于与人性悖逆的清规戒律的反叛,却成为了拉藏汗手中的利器。

拉藏汗上书康熙帝,悉数仓央嘉措种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劣迹,并由此为证据,得出结论: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大智大慧的五世达丨赖的转世灵童,这完全是一个谎言、一个阴谋,是桑结嘉措为了独揽西藏政教大权而设下的一个局,这个活佛是个冒牌货,只不过是捏在桑结嘉措手里的一颗棋子,是他糊弄天下人的一个幌子。

这个奏本阴狠至极,本来就对桑结嘉措欺上瞒下行为难以释怀的满清皇帝立刻派出钦差前往西藏,查究这活佛的真假。

派出的使者明察暗访数月,最终回报说:“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达丨赖化身,但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

桑结嘉措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稍落回胸腔,却暗中出了一身冷汗。再也容不得这孩子由着性子胡闹了,必须尽快给他戴上紧箍咒。

他深知此时,要拉回这头倔强的牛犊,自己已然失去掌控缰绳的力量,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双能揪住他牛鼻子的手。想来想去,也唯能指望那名分上为仓央嘉措师尊的五世班丨禅大师了,希望他能够念及师徒情分和班丨禅大师的名望,从茫茫大雾的迷途中转身醒来。

五世班丨禅罗桑益西虽身在后藏,也已屡屡耳闻仓央嘉措的种种惊世骇俗的言行,忧心忡忡。虽前后藏之间亦有诸多明争暗斗,毕竟是黄教内部矛盾,属于“家庭纠纷”,对外,终须一条心扎牢篱笆,才不至于让狡猾的饿狼钻洞进来,伺机狠咬一口。于是桑结嘉措的使者一到,他便即刻动身前往扎什伦布寺,应约为仓央嘉措授比丘戒。

扎什伦布寺的金顶在阳光辉耀下,云蒸霞蔚,变幻不定的光影,如同海市蜃楼的幻象。

一路陪伴的几位上师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一反常态异常温顺沉默的孩子,脑子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这一次,他听从桑结嘉措的安排,一语不发,毫无反抗,乖乖前来扎什伦布寺觐见师尊。

暴雨之前的天空总是格外死寂,一路陪伴的上师们,敏感地捕捉到了空气里酝酿的不安。如同天空越来越厚的积雨云,那是狂风骤雨的前奏。他们清楚,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就要发生了。

为活佛受戒特意布置一新的日光殿内,仓央嘉措肃然端坐于五世班丨禅大师面前,面容沉凝如秋水,任大师如何谆谆询问、开导,只低眉拨动手中佛珠,依然一声不应。

良久,缓缓起身,不看师父一眼,径直走到殿外,双膝跪地,拜伏在遍地的阳光和尘埃中,向班丨禅大师深深磕下头去,朗声说道:“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恭请上师一并收回弟子所曾受一切戒。”

仿佛平地突然炸响一声惊雷,满堂僧众震惊,尽皆哑然。半晌,德高望重的三大寺堪布上前,面对他跪下,日光殿内外目瞪口呆的众僧亦齐刷刷跪下。

班丨禅大师半晌无语,大殿一片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格外惊心。仓央嘉措再次向班丨禅大师五体投地拜伏下去,清晰,缓慢,坚定地说道:“上师今日若不应许弟子尽数交回从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弟子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布达拉宫里的桑结嘉措突然停下翻阅手中经卷,向殿外望去。大殿外,湛蓝蓝的天突然之间浓云滚滚,飞快地掠过头顶,向着扎什伦布寺的方向翻涌而去。

拉藏汗闻讯赶来,苦劝仓央嘉措收回这任性的决定。老谋深算的拉藏汗并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对他来说,这羽翼未丰、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并非真正的敌手,现在除掉他为时还太早,并且对他毫无好处,说不定反倒正中了桑结嘉措下怀。

入夜,匆匆赶来的桑结嘉措走进了仓央休息打坐的便殿,关上房门,一言不发地在同样一言不发的仓央嘉措面前坐下来。仓央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仍然低头端坐,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天**晓,那禁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桑结嘉措仍然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没有人知道,这一夜,他们说过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说。

西藏的僧众唯一知道的是,从此以后,拉萨的酒肆,那风流倜傥的情郎宕桑汪波的歌声更加响亮,而布达拉宫后的龙王潭,常常有动人的情歌和青年男女的欢声笑语传出。那青春叛逆的年轻人,放弃一切,一心淹没在爱情的井底,痛饮甘泉。任它头顶天空如何翻云覆雨,任它世间如何沧海桑田。纵然要与整个世界为敌,纵然老僧涕泪长流痛心疾首,纵然敌人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背后的凶恶妖龙,

没有什么可怕。

前边的香甜苹果,

一定要摘到它。”

香甜的苹果,蛇的陷阱,女子的诱惑,力量如此巨大,无坚不摧。

所有撼动人心的爱情故事都有一个秘诀,就是禁忌。

人类的天性深处,住着一个喜欢说“不”的小孩子,对于唾手可得的事物,往往视而不见。对于别人要求不能去做的事,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去尝试。

我小时候就常常缠着母亲讲故事,听得背后汗毛直竖。密云的夜晚四野空旷,风吹柏树,不知名的声响此起彼伏。屏声静气地听着那些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似乎那些毛茸茸的鬼爪子正悄没声息地从背后伸过来。这时候,一点轻微的动静也会吓得她和小丫鬟们惊声尖叫起来,抱成一团。

这时母亲便停下来,笑吟吟地看着一群被刺激得嗷嗷叫的小丫头,我却又不肯罢休,赶紧藏进母亲的怀抱,嘴里却还一迭连声地催着说故事的她接着往下讲。

人性如此,愈是禁忌的事物,愈是激起骨子里的好胜之心,偏要想方设法去尝试一番,并且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爱情亦如此。年轻的活佛仓央嘉措的爱情,亦如此。

人类天性里的悖反情结注定了我们对于过于顺利的过程、平淡无奇的遭遇、 中规中矩的行为缺乏关注的兴趣。人生不过如此,爱情不过如此。没有巨大的障碍和禁忌,轻易得到,便缺少曲径通幽、苦尽甘来的惊喜。汹涌的浪花总是巨大的礁石激起的,过于干净的河床,流水无波,怎及波澜壮阔的河流撩动人心?

年轻的活佛仓央嘉措,在被禁忌激起的巨大激情里,义无反顾,背对所有刀枪斧钺,应着爱人明媚灿烂的笑脸走了过去。

几十年后,薛暮站在扎什伦布寺的阳光和阴影里,遥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场禁忌之战,似乎又听见仓央嘉措凛然决绝的声音,出鞘利剑一样的虎啸龙吟。

《金刚经》有偈: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佛说世间万物皆是化相,此心若不动,万物即不动。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在拉萨,她今夜写下迷恋,明日即将起身离去。

在返回的一路上,薛暮都在翻阅各种版本的情歌,看到被俗世爱情俘获的活佛,也和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免不了疑神疑鬼,患得患失。想来,初恋少女变心的阴影,始终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虽然肌肤相亲,

情人的真心却不知道。

不如信手在地上画画,

能算出天上星星多少。

砂石伙同风暴,

刮乱了老鹰的羽毛。

虚情假意的姑娘,

使我心烦意恼。”

佛法、教规、上师的教导,也时常不请自来,在心中和爱情打架——

“工布少年的心情,

像蜂儿进入蛛网。

和情侣缠绵三日,

又想起究竟的佛法上。”

美丽的姑娘总有一天要去往他乡,这一年,达娃卓玛被阿爸阿妈带回了遥远的琼结。

那正是桑结嘉措与拉藏汗的斗争最为白热化的阶段。作为一颗关键的棋子不得不被裹挟在这场争斗中的仓央嘉措,已经很多天没有机会去看望心爱的姑娘了。这一晚终于有了机会,赶紧溜出那戒备森严的布宫,熟门熟路地闯进了玛吉阿米酒馆。

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满屋子的男男女女闹作一团。台上的歌者唱的正是自己写的歌,有人认出了已经许久不来的风流浪子宕桑汪波,酒馆的人们早就已经在传说,这个风流倜傥不明来历的年轻人,正是布达拉宫活佛坐上神情端严的年轻寺主。所以今夜他在屋子中一现身,所有的目光都热烈地向他投射过来。

然而这其中没有最想念的那个身影。善良的酒馆老板娘将他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他日思夜想的姑娘达娃卓玛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就在两天前,怒气冲冲的阿爸拽着卓玛找到了酒馆,追问她拉萨街头的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她与卓玛面面相觑,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盛怒之下的阿爸当即就将卓玛拎小鸡一样地拎走了。她打听过,卓玛的阿爸已经在家乡为她物色了门当户对的亲事,这次来拉萨,就是来捉卓玛回去成亲的。

爱情有两个名字:得不到,已失去。年轻的仓央嘉措,没有得到少年情窦初开时节的恋人,又失去两相爱悦的情侣,活佛的光环与荣耀温暖不了为爱情割伤的心。

红山上空深蓝天幕的浩瀚星月,照耀着这布达拉宫的断肠人,却亘古无言。欢乐趣,离别苦,就中多少痴儿女。在它们看过世世代代离合悲欢的眼睛里,为相思日渐瘦损的人,若迷途羔羊,谁能开解,谁能奈何?

“珍宝在自己手里,

并不觉得稀奇。

一旦归了人家,

却又满心是气。

热恋着我的情人,

被别人娶走了。

相思致我成疾,

身上的肉都消瘦了。”

拉萨街头流行的情歌里,多了苦涩的意味——

“热恋的时候,

情话不要说完。

口渴的时候,

池水不要喝干。

一旦事情有变,

那时后悔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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