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圆寂

第二天,我听人来报,说江湄从大牢回来后就开始拒绝进食,把自己锁在闺房里不出来。

我赶紧乘车到江家住的四合院,江家的内院管事将我一路迎进去,态度却不是很客气,可能因为江老爷实在不看重田姨娘,江湄又是个庶女,他们看人下菜碟,自然更不待见她。

房内闷热得紧,江湄蓬头垢面地缩在床角,我在床沿坐下,命下人退出去。我被江湄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冲,越发觉得头昏,道:“湄姐姐,你怎么样?”

江湄抽泣了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我不好,连累上师被人笑话,我已经没脸再见人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江湄生性刚毅,从未见她有过一分软弱,她永远是冷淡的,此刻她如此悲伤,一来是怕牵连金普,二来他们的事到底不甚名誉,如今闹到满城风雨,她一向要强,如何能忍受。

我弯下腰身,手心抚过她急剧消瘦后奇凸的背脊,道:“你放心,仁波切没事,到底是他对不住你。”

想是这两日劳苦伤心,江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别急,这不过是个无妄之灾,孟加活佛已经帮你澄清误会了,一定还你一个清白。”

江湄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你何苦再为我操心,我自知此事一旦事发必定不得善果,何况这的的确确是我的心,他们没说错。即便你现在救我出来了,我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

我为她撩开蓬乱的头发,沉声道:“湄姐姐,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

江湄的眼神微微涣散:“好,我知道了,你不必再来江家了,我自会保重的。”

我心下一酸,颔首道:“好。”

长时间的炎热,导致江湄的嘴唇干裂渗出血来,像在唇上开了一朵红梅:“原本我也不作他想,只是一片痴心向他罢了,如今这事闹将起来……”

她微一沉吟,竟露出点笑容:“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那一日上师如何也不肯供出说是我总去找他,不知怎的,倒觉得自己的真心没有被践踏,有回报了,这感觉真好。”

我一时有些失神,只得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江湄感慨道,“即使这情并非男女之情,我很清楚,怎么能奢望一个出家人的情爱呢?”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江湄才又叹道:“薛妹妹,其实你远比我更适应人情社会,你以前在京师过得很不错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离开江湄的闺房,自去给内院管事一包银锞子,让他不要苛待江湄,才放心离去。

至于金普那边,我实在气闷了就和宝蟾诉苦一通,宝蟾静静聆听,不时安慰我两句,毕竟我想要的仅是一个倾诉对象而已,并非解决方法。

金安普布想到我家来,直接是爬墙跑酷式,长臂攀爬,矫身一越,翻窗进屋。

这天晚上,我正盘着腿坐在炕上,和兰措下双王棋。听见敲窗户的声音,探头看窗沿挂着只遒劲大手,一张湿透的脸仰头看我,真差点晕过去。

他就一言不发地站在我们旁边,木呆呆的。

我示意正要下地行礼的兰措不用管他,继续下棋。一轮才开始多久,就没了一把子儿,眼看着我再走一步就要被抽王了,金普忍不住清清嗓子。

我看他一眼,见他直直地盯着棋盘,我似有所觉的慢慢坐直了身子,瘪着嘴一脸严肃地看着哪里有套子等我钻。

兰措诚惶诚恐地瞄了金普一眼,又看看对面严阵以待的我,没有走那步棋。

“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再不打扰你。”他突兀地插出一句。

我捏着棋子:“请说。”

“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

我把棋子往篓里一扔,拍拍手就要回内室。

“我知道我不该贸然进来吓你的,”金普叹道,“只是最近心中积郁,到处闲走,身不由己地走到这里,在门外徘徊已久,还是忍不住来了。”

我听这话有文章,转头看他,屋里昏暗的灯光透出,照见他脸上的悲恸,我不禁惊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金普有如此的悲伤的神情。

“夏琼寺刚才派管事喇嘛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师父,”他咬着薄薄的唇,似乎要咬出血来,颤抖着声音轻轻说:“夏琼喇嘛今天才告诉我,我师父回到夏琼寺后,就在七日前……进登三果了。”

我不太明白,问:“‘进登三果’是什么?不是件好事吗?”

金普叹息着,深吸一口气,平缓回答:“三果乃出家人修行所能达到的四个果位中第二高之果位。”

他看我依然疑惑,再解释说:“Anāgāmin可译为不还,即是说,证得此果,圆寂后住于五净居天,禅定转深,到了灭受想定,即是解脱,不再还到凡夫的生死界中。”

他咽一咽嗓子,再深吸一口气,声音却颤抖地厉害:“师父终得修行之果,跳出轮回,永登极乐了……”

啊,我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他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告诉我,孟加活佛已经在夏琼寺圆寂了。

难怪他那么悲恸,孟加活佛对他的一生影响之大,无人能比。是孟加将身为孤儿的他收养、把他带入佛门,鼓励他在修习小乘的同时也兼习大乘,在他十八岁之前,他的一切都是由师父安排的。

孟加活佛对金普来说,他一定是个好老师,一个带领者,引路人,甚至可以充当俗世里父亲的职务。

“你要是难过……”

“不!”他猛然抬高声音,语速急促:“我不难过,师父进登三果,他离家所求的佛家解脱,终于得现。他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从此便再无烦恼,我何来难过,何须难过?”

他的胸口急遽起伏,傻子都能听出他的言不由衷。

“你心里难过是正常的,因为你有爱,你爱你的师父,那为什么不把自己对他的爱发泄出来?”我走到他身边,离得近了,方才瞧见他一双眼皮微微肿泡着,想是哭过,额上还缠着纱布。

“爱?”金普喃喃地念着这个字,仿佛有千斤重量,沉得让他念出颤声:“佛陀说,一切皆空,万物皆空,我是修行之人,怎么可以有爱?”

“佛祖讲一切皆苦,老病死,怨憎会,恩爱别,所欲不得,所以苦的根源是爱。如能灭绝爱欲,便能得涅槃,从此脱离六道轮回,进入永恒世界。涅槃,寂灭,作灭、灭度、寂、无生、择灭、离系、解脱,不管有多少种叫法,都是死的同义词而已。只有死,才能灭尽一切爱欲……”

“白玛雍珍!”他重重打断我,颤抖着嘴角,痛苦地捧着头:“别说了。”

金普将头偏过,不让我看到他的脸。

“哭吧,你是人,不是神,为师父难过,没什么不该。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那样会好受些,即使天上的神仙也不是无情的,无情的人虽然心明眼亮,终究不如有情人对万物心怀爱意。怜悯世间万物,才是真正的神仙。”

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笼来。

金普顿了好一会儿,终于伏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啜泣起来。

“师父知道我想干什么,他没有觉得我大逆不道,他对我说过:你的想法太新奇了,要传扬到藏地,人们会害怕的。师父问我,要怎么办。”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没有说话,也没有深究他所说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是什么。

他顿一顿,接着说:“我回答他:大乘之道,利人而忘己。若凭我能使使迷蒙众生醒悟,真正做到教法中的众生平等,就算会受火炉汤镬之苦,我也没有怨恨。”

“孟加活佛虽不在你身边,可会时刻在你心中,当你有艰难困厄时,想想对他的承诺,你就能挺过去。”

远处的天山背影显出一抹淡淡的胭脂红,他讶然:“竟然快到宵禁了,白玛,你累吗?”

我扶着高几慢慢坐到炕上,抬头看见金普袖里微微缩回去的指尖,他的神色悻悻然,夹杂着几分歉意:“你信我吗?我连江湄的手都没碰过,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我没说话。

金普低头,似乎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他们怎么,怎么能把我说得如此……”

“如此不堪。”我补充道。

他看着我的眼睛,双眸被映出湿漉漉的水光:“我喝过酒,弹过扎木聂,吹过鹰骨笛,跳过囊玛和锅庄,打过牌,也玩过骰子,但真的没做过那种事。”

“没准是你的政敌干的,夏达拉康和拉让里有噶厦的眼线。”我说。

“这是一定。”金普自悔莽撞,不分青红皂白就质疑我,因此又愧又气,“对不起,白玛。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有一二分错处,你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我啐道:“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的性子也该板一板,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达娃姑娘来,什么梅朵姑娘来,也得罪了,岂不事大。”

金普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我本来是准备了很多词拿捏他的,但一见到他的表情,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半天才说:“金安普布,你的脾气真的很大。”

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那双眼睛在对我说话。

它在说:“原来被人珍视的感觉是这样的,我还从没体会过呢。”

好多好多的孤独和渴求透过那双异瞳漫出来,像没有实体的眼泪,化作一道绳索将我缠绕。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声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宽宥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我说出了一句让自己没有退路的话:“因为我觉得你是个顶善良顶有趣的人,我经常想,要是早点遇到你,我肯定天天缠着你玩,那样也不好,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他沉默了好久,才带着稍微有点重的鼻音说:“嗯。”

其实当时几乎这里的每个人都跟我一样,自始至终对金普没有信服过。就像我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阴暗,想看到金普露馅,露出蛛丝马迹,让他们至少看到他不比他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他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也会不时产生小小的犯罪感,偷官家一包红糖,或借机摸一下姑娘的手之类。

因此他们一面享用金普的好心眼,一面从不停止地质疑他的好心眼。金普跟他们,是存在于同一个空间,具有同样的物质,他怎么可能比他们好?还好那么多?

我从最开始认识金安普布,窥见他笑得放肆时露出的那一丝无耻,一丝赖,就下意识进入了一场不怀好意的长久等待,等待看金普的好戏: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会演出好戏来。

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暗暗伺候金普露馅,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许在潜意识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马脚。

一旦发现金普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人们高不了,他们要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来拔高,要靠相互借胆来体味他们的高。

而金普的警惕是有来由的,似乎他冥冥中知道“宗教领袖”不是个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饭。

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见。

而我这样俗中又俗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他的,因为我们都错了,所谓金普露出马脚的证据,不过是可笑的假证罢了,我们都错了。

我带着金普去薛家官寨的牢里送书。

翁波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黑久拿出药包,翁波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

黑久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用勺子涂了点在翁波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

金普说:“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快好了。”

他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面前。翁波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

“打开它们,看看吧。”金普蹲下来。

翁波想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

“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金普。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衮本贤巴林(塔尔寺)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金普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

第二天,翁波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交给我父亲。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父亲就说:“许管事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看信的时候,父亲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幻好多种颜色。看完信,父亲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

看着翁波的头上新生的长发,父亲问:“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宣传废除布达丨赖制度的人吗?”

翁波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我有时也想,你的想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想法太好了,达丨赖制度是先皇在时就实行的,不保全自身,我们这样的流官又怎么统治领地?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是身不由己,不能被人抓住把柄。你回答我,如果你是来自中原的官员,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父亲这才说:“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

他吩咐许管事拿来纸笔,摆在翁波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父亲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父亲说:“以前没有,以前的流官都没有,但是我有了。”

翁波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父亲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写:“也比做奴隶强。”

父亲笑起来,说:“是条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早信里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薛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

父亲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达丨赖喇嘛和班丨禅额尔德尼了。”

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他们存在了,何况他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最后,父亲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薛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父亲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

没有舌头的翁波放下笔,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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