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对刘其新找的替身相当满意。
这姑娘漂亮啊，小头小脸，眼神干净，当女一都不为过，不过，能顶得住和野兽实拍的压力吗？这长相看着也太软了，跟菟丝花似的。
导演深表怀疑。
毕竟，某个刚信誓旦旦说自己在马戏团兼过职等真上时比一看没有流量明星参演就撤资的广告商跑得还快的前车之鉴还在这放着呢。
叹声气，死马当活马医地抬抬手：“先试试，不用机位。”
温故转过身，独自一人走向巨大的防护栏，隔着透明的窗，迎上了幽暗中扑着腥臭热气的碧绿眼睛。
眸光平静，没有旁人预想中的害怕，嘴里低声：“你好，小蛇，又见面了。”
温故一直不懂，人为什么会怕动物。
这世界上，比这些把獠牙直接袒露在外的动物们危险的，难道不该是永远无法看穿的人心吗？
温故仰起脸，静静望着，因为不知道导演说的试试要多久，没有动。
身后喧嚣起伏，远远近近的风炽烈，入夏后的平溪白昼更长，天边缀着几颗孤星，海天一色。
鼻尖在此时，涌进冷冽的风。
干净沉稳，似苍雪浸润的乌木，极致的凉与厚重的坚硬混合，沉淀出足够容纳她所有不堪的安心。
“你好，温吞吞，我很开心，还能再见到你。”
温故鼻尖蓦地一酸。
没回头，但这世上见过她污浊发疯的灵魂，依然愿意无条件地接纳着她，没有退后，甚至还主动朝她靠近，也只会有贺知新一个人。
贺怼怼，我也是。
能再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
温故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回的家。
酒醒时，天光黑暗，唐伯龙趴在她床前，正睡得香。
她下床，路过镜子，看到里面一张缠着纱布的脸，微怔。
原来，那温柔得仿佛她错觉的缱绻，不是梦。
“故故，你吓死我了！”唐伯龙惊醒，立马弹到她跟前，如临大敌地抓住她胳膊，“故故，你千万别想不开，为了那人渣自杀不值得，你要是怕自己嫁不出去了我娶你，你放心，虽然我心是弯的，但我看上去是个男的啊。”
温故：“？？？......”
谢谢，有被安慰到。
“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温故一脸莫名其妙，嫌弃地打量下唐伯龙，“再说了，嫁给你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我自己一个人过不好吗？”
唐伯龙受伤了，蓝眼睛眨呀眨，委屈：“故故，你刀我！怎么能说没区别呢，我好歹是个活的呢，身上还有男人的象征呢。”
“没有用的东西在我这就是摆设，没区别。”温故心不在焉地往他心上又扎了一刀，抚上脸，想把纱布扯下来。
闻到一股极轻的松木淡香，被消毒水的气味遮掩，微顿，“你弄的？”
“怎么可能！我还想问你是哪个王八蛋把你搞成这样的。”唐伯龙误会了温故意思，“太毒了！竟然想给你毁容！还好伤口不深，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天使出手救了你，技术真好，大夫都说多亏处理及时，不会留下疤。”
温故脑海浮现出那张静寂的脸。
瞳孔极深，似藏着难以辨清的山海。
唐伯龙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准备走，又停住：“对了，曾妈晚上夜班，你来我家睡还是我在客厅外面陪你？”
见温故还在发怔，做了决定，“去我家吧，你家被人渣他爸重装修后我怎么感觉那么不舒服，跟被手机监控了似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温故回过了神。
环顾四周，眼底冰冷地倒映出周遭华丽却不堪的科技线条，一语不发，转身找到工具箱。
“故故？”
话音未落，“砰！”一声巨响。
唐伯龙吓了一跳。
紧接就看到，少女举起沉重的锤，狠狠朝崭新的家电砸下。
卧槽！
唐伯龙惊了，狠啊，几十万的高科技说砸就砸，一点都不给二手市场留活路。
唐伯龙小心翼翼地往后退退，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被那完全不像是能从温故娇小身体里爆发的巨大能量殃及，也毁了容。
心里多少有点肉疼，“一锤八十一锤八十，这得砸多少锤啊......”
这天晚上，唐伯龙强撑着困倦的眼，打着哈欠，看温故不知疲倦地左手换右手，锤子砸烂换斧头，直到把汪承仕送给她们的所有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天光破晓，温故终于无力地松开手，闭上眼，在一地狼藉中缓缓躺下。
直到此刻，才感觉自己被透明的牢笼禁锢了一整个夏天，抽干氧气的灵魂，慢慢活了过来。
几天后，温故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温故啊，老师找你没其他事，就是有同学举报你化妆，说看到你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涂涂抹抹。温故啊，你成绩好，老师也知道你和部分同学处不来，平时有什么小矛盾都没管过，但这次，举报你的人把你带的化妆品都交老师这了，老师得给同学们一个秉公处理的说法，你看看，这是你的吗？”
温故抬眸，顺着视线，看到桌上一管熟悉的祛疤膏。
“是我的。”
班主任眉宇有些失望：“温故啊，我一直以为你心思都在学习上，什么时候也变得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校外青年似的开始关注起自己的脸了？等你考上大学，有的是时间打扮，况且，就你目前的情况，别的女孩都还有任性的资本，你只剩下学习这一条出路了啊。”
温故嘴唇抿得发白。
听懂老师话里的怜悯，轻轻闭下眼，一字一顿道：“我和她们没什么不同，她们可以拥有的，我也可以，错的不是我，是那些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渣。”
老师微怔，叹了声气。
还想再劝，少女冲她礼貌地一鞠躬，转过身，拿起桌上的东西离去。
残阳殷红地挂在枝头，蝉鸣声静，临近放学的校园空旷，笔直地拉长一道倔强而娇小的影子，在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面前停下，直视着其中一人：“是你污蔑我化妆？”
女生愣，反应过来，目光闪躲：“你说什么啊，我最近都没见过你。”
“没见过，那我桌上为什么会有你发卡？”
女生慌乱，下意识摸头，撞进温故嘲讽的眼，这才明白自己被诈了。
索性承认，“就是我举报的，怎么，敢做不敢认啊？天天摆着张假处女脸装清纯，当我们都不知道你和汪麒那点事呀。”
温故：“我们什么事？”
女生一滞，被这双明明没有温度却比日光还要锐利的眼睛盯得不敢看温故，慌不择言：“当然是你穿着低胸裙勾引自己继兄了，价钱没谈拢又倒打一耙，说什么对方欺负你，嗤，人家豪门少爷什么美女没见过，至于猥亵你吗？你不就是仗着自己小白花脸故意摆出一副无辜的受害者样子？说实话，就你那楚楚可怜的美瞳，也就能骗骗傻子直男，女生谁不知道你什么货色。”
温故一语不发地直直看着她，眸光冰冷而平静。
意识到，从她选择朝自己泼上污水孤身对抗命运的那天起，诸如此类的流言将永远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辈子，何必解释，又何必动怒。
女生以为温故被她质问得哑口无声，来了精神：“看看，被我说中了吧，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汪麒怎么不找别人专找她呢。”
温故轻轻低了下眸。
看到残阳下自己扭曲的影子。
虽然解释没用，但她为什么又要放过这些心安理得在她伤口上撒盐的二次施暴者？
温故抬起了眼。
声嘶力竭的蝉鸣中，温故轻轻一笑，夺走其中一位女生手里的矿泉水，拧开，朝脸上泼去。
一片哗然。
水珠沿着那张美得失色的脸缓缓下滑，冰肌玉骨，瞳孔如墨，纸巾擦拭后的肌肤比往日更白，鬓角湿漉漉地粘着几缕碎发，将此刻氤氲在一片水汽中的少女，晕染得恍若妖冶的青蛇。
“你说我带美瞳，那我把它送你好不好？”少女眉眼软如春水，梨涡生姿，勾魂摄魄，“这样，你以后就不用再费尽心思地想怎么才能比我好看了。”
指尖抚上自己眼窝，一步步朝张开血盆大口要用唾液将她淹死的蜚语走去，“你放心，我不会再要回去，你这么喜欢我的眼，一定要好好对它，否则，它晚上会不睡觉，一直趴在你床头盯着你。”
女孩吓到了。
万没想到温故会这么疯，慌不择路丢下同伴，落荒而逃。
温故转向剩下的几个女生，唇角软糯至极的笑愈发妖娆：“你们想要我的眼么？”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几人惊惧捂嘴，纷纷后退，像看怪物地避开温故，四下逃窜。
世界在这一刻终于安静了。
没有聒噪，没有落井下石。
也没有他。
温故垂下失落的长睫，很轻地闭了闭，走过漫长的阴影，坐在离地高空的天台。
风自遥远的亿万光年外闷热扑面，轻轻掠过此刻周遭毫无防护的少女赤.裸的脚踝，稍有不慎就跌落深渊的失重，是自那场噩梦结束后温故唯一喜欢的独处方式。
仿佛这样，还可以感受到他。
温故迎上耀眼得似要把她半堕入地狱的灵魂灼烧的烈阳，不知这样过了多久。
直到感觉身后风声静止，万物阒寂。
回过眸，几近失明的模糊视线中，捕捉到一记清冷的长影。
有些像某个再也不肯进她的梦看看她的少年。
但又，不是他。
温故方才因着对方与少年有几分相似而陷入恍惚的神魂，清醒了：“你还不走，是也想要我的眼睛吗？”
还想要什么，都拿走，这世界如此肮脏，她早已对这副皮囊厌倦至极。
只要给她留下，还能记着他的灵魂就行。
那道身影朝她走近，静寂清疏的轮廓在温故缓缓恢复清明的瞳孔深处聚焦。
檀香散去，乱了尘埃。
温故心跳猛然骤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着这张与初见时就乱她相思、从此令她再也不能放下的脸一模一样，却又分明哪里不同的面孔，失了声。
少年深眸，挺鼻，五官温润而绝色，那双一如佛前长明的青灯一般万物渺小的瞳孔，波澜遮敛，眼角眉梢是细看后才会发觉的自骨子里流淌的凉薄。
一头极短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冷棕，和他手上的佛珠，一样的光芒。
“是你吗？”温故嗓音发颤，抬起手，想要摸摸他。
即将碰到，又蓦然停下，害怕此刻依然是梦。
“是我。”他看着她，嗓音很轻，恍如菩提。
温故笑了下，眼尾漾开动人的流光，晶莹剔透：“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
少年轻轻垂下眼，如凤羽的长睫落下无垠星河。
微顿，永远无情的淡漠散去。
“我想，来你的世界看一看。”
温故瞬怔，一眨不眨地望着这双瞳孔深处似有温柔一闪而过的深眸，眼底涌上温热的水汽，强行压下，露出软糯的小梨涡：“你好，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温故，温故知新的温，故人相逢的故。”
我现在，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了吗？
遥远的风声在这一刻下坠，菩提叶落，青灯寂燃。
少年苍雪清冷的嗓音穿透烈阳，灼烧不再静寂的山海。
“贺知新，温故知新的，知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