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夜晚,惊鸿一瞥的相遇,不在预料的交集,失控的触碰。
以及,恍如深海梦境的小和尚。
那天回去后,曾翠翠已经熟睡,温故躺在狭窄的床上失了眠,下床,轻手轻脚打开电脑。
很久没用过的台式机在黑暗里发出暮气沉沉的嗡鸣,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开机时间很长,屏幕加载后,露出温南山还没备完的教案。
温故静静看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才狠狠擦去眼泪,打开视频网站,输入“青蛇”。
网速很慢,本就留白的镜头被无限拉长,妖妖娆娆的身姿在水汽里摇曳,雾气仿佛钻出了屏幕,夜晚潮湿,留下不可名状的梦。
次年三月,曾翠翠和汪承仕去平溪寺还愿,说是感激让他们于茫茫人海在佛学交流群相遇。
婚期定在这年的八月初八,汪承仕请平溪寺某位声名极高却无人得见真荣的高僧算的,说是这天与他们二人八字最为相合,婚期定下后,汪承仕阔气地在市中心付全款买了一栋花园洋房,说是送曾翠翠的结婚礼物,也是他们的婚房,邀请她们母女二人入住。
温故婉拒,借口即将高三,功课紧,住校更方便。
汪承仕没强求,有些无奈地呵斥和温故同一届的儿子汪麒,让他跟妹妹学着点,不然以后这么大的家业交到他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手里,没几年就败光了。
汪麒斯斯文文地站在旋转楼梯上,俯身看着温故,锋利的镜片被水晶吊灯蒙着层模糊:“好的,妹妹,正好我有几道题不会,交给你了。”
温故从沙发上抬眸,嗓音乖软:“哥哥客气了。”
起身出门,眸光瞬冷。
正要走,汪麒声音慢条斯理地从后传来:“妹妹去哪儿?不是要给我讲题?”
温故看着已经被汪承仕牵着手上车的曾翠翠,没有停留,加快脚步。
嘴里呼喊刚刚脱口的刹那,汪承仕恰好关上车门。
嗓音隔绝。
与此同时,车子启动。
温故停下了脚。
汪麒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靠着朱红的门,眼底戏谑像在逗弄一只随时可以捕捉的小猫:“不走了?”
温故没理,去开大门。
汪麒:“妹妹,装乖起码装得时间久一点,你说要是这会儿我爸突然回来,看到他口中交口称赞懂事乖巧的好女儿其实没礼貌得连兄长的话都不放进眼里,你说他该有多失望?”
温故拉开重重的锁链哗啦的防盗门,踏脚出去。
听到不远处唐伯龙跑来的破风声,才回身看他:“那不正如了你意,没人能和你抢家产了。”
汪麒站在滴水观音翠绿的阴影下,斯文的脸被斜阳打了层晦暗的光,没有动。
轻轻扬了扬一侧嘴唇,清秀至极的梨涡在光影里可怖,“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好不容易有你这么一个让我满意的妹妹。”
唐伯龙气喘吁吁跑来:“故故,怎么了?我接到你信息就赶紧过来了,看门的保安大爷非不让我进,说没见过我这么帅的老外,气得我当场和他合了个影,就差再给他签个名了。”
走出很远,温故回头,逆着斑驳的光看到花园里一片静寂,没看到汪麒,不知是身影被挡,还是已经离去。
一直绷紧的身,这才稍稍松懈。
“故故,你还好吧?我怎么觉得自从曾妈要和这汪汪结婚后,你就没以前爱笑了呢。”唐伯龙一脸忧心忡忡,叹声气,“嫁入豪门果然很烦恼啊,这烦恼怎么不给我呢,我好希望每天能在五百平方的大床上醒来,和唐老狗联系全靠对讲机。”
唐伯龙在中国生活了这么多年,依然没记住赵钱孙李张三李四的中国人名,听曾翠翠介绍过汪承仕后,就直接起了新代号。
温故下意识地抚了抚拧紧的眉心,这才意识到,她的变化已经连常被她说是幼儿园小朋友的唐伯龙都察觉。
若无其事否认,“没,学习太累了。”
“故故,你个学霸要这么说,我就只能哭给你看了,呜,高考也太难了,我想回老家。”唐伯龙“哇”一声,瞬间不再指望能有人美心善的富婆看上他暴躁凶残年过四十没有一枝花反而颜值骤降直逼发福版小李子的亲爹。
他都受不了,又怎么能让唐老狗去祸害别的善良小姐姐呢。
“你都无法想象我出门前被唐老狗关在小黑屋干了什么,简直令人发指,罄竹难书!”
温故心不在焉地回成语用得比她还娴熟的唐伯龙:“干了什么?他是你亲爹,就算你性取向和他不一样,他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对你做什么。”
“他还不如真对我做点什么呢,这样我还能告他虐童。”唐伯龙咬牙切齿,“他居然让我做四级真题!还是两套!做不完不准我吃饭!**!我的英语水平他还不了解吗?仅限于听得懂网飞玻璃小甜剧,印到纸上变成考试我就不认识字儿了。”
温故同情:“是有点难为你了,毕竟你上次英语及格还是小学。”
“可不,不能因为我是英国人就要求我英语一定得好啊。”唐伯龙委屈极了,“这么多龙的传人,也没见语文个个考满分啊!”
温故“嗯”,踏上前方泾渭分明的分叉口之前,有一瞬迟疑。
不到半秒,果断迈步。
无法说清,此刻在她心底盘旋不去的某张曾惊鸿一瞥的面孔,源于何故。
“还说什么他身为英语老师却教不好自己儿子英文是奇耻大辱,”唐伯龙跟着温故朝平溪寺去,想给自己买个AI假爹,“温叔当初教语文,也没这样要求过故故你啊,我到现在都记得你作文考个大鸭蛋,他非但没凶你还给你买了个冰淇淋,说你思维跳脱天马行空,学校应试作文是限制了你才华,阅卷老师给你打零分是没看到你可爱的童心,反正你哪哪儿都是好的,是人坏。唉,说起来,温叔真的是爸爸天花板了,我一个英国人都想让他当我爸爸,可惜,上帝也是没长大的小朋友,想要这么好的爸爸。”
温故一滞。
许久都不曾进她梦乡看看她的温南山,在这一刻,伴着鲜活的记忆打翻她眼泪——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伙伴挤在学校家属院逼仄的楼道,排队想和她换爸爸,她骄傲地叉着腰,说给再多钱都不换。
而温南山,永远温和的温南山,宠溺地抱着她,说故故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
“所以,这次出门我想好了,我得给唐老狗点颜色看看。”唐伯龙摸摸自己的一头金毛,“我打算花重金请个逢考必过符,再把我头发染成绿的,现在的发色风水不太好,考啥啥都黄。”
温故回过神:“???......”
没想到唐伯龙的给点颜色,是真的给点颜色。
到地方,迎面有女生出来,姑娘激动地推推同伴,嗷嗷叫:“草草草好帅,想草!佛果然听到我想要桃花了!”
唐伯龙眨着双迷人的海蓝宝眼睛,对冲着他面有羞涩嘴上却放肆调戏的小姐姐微微一笑:“姐姐,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女孩子主动呢,太不绅士了。”
姑娘被面前长得完全是高配版小李子却一口平溪话说得比她还地道的唐伯龙惊到了,脸爆红,拉着小姐妹火速逃离。
离很远,还能听到姑娘的欲哭无泪,“呜呜呜我说和佛求桃花,佛是灵验了,可怎么不管售后,给了个一次性的啊......”
唐伯龙摊摊手,爱莫能助:“我也想负责售后,可我心有余取向不行啊,怎么不来个帅哥求桃花呢。”
话音刚落,忽然怔住,嘴里喃喃,“故故,告诉我,光头在你们中国人的审美里算帅的吗?”
温故:“算丑。”
“可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好好看啊!!!”
温故所有的心神都在那道曾惊鸿掠过扰乱她心的身影,敷衍道:“小卖部的王大爷你也觉得帅,因为只有他肯卖你辣条。”
“嗯?那不是李大爷吗?他又改名了?”唐伯龙诧异。
温故揉头,对这么多年依然会把张三认成李四、和唐伯龙前桌一年多每次见面还都有陌生人的新鲜感明明叫王二却总被他当成同班赵五的东方面孔限定脸盲症不治患者唐伯龙耐着性子解释:“李大爷是食堂打饭的,他俩一个120一个210,除了性别一样,哪儿都不一样。”
唐伯龙“哦哦”,明显没听进去,眼睛依然眨也不眨地盯着远处一道恍若神祇的身影:“故故,我要去求佛。”
温故点点头,因为没戴眼镜,习惯性地微眯着眼看前面的路。
却见唐伯龙径直绕过之前最常去的考神殿,直奔反方向,疑惑。
“故故,我要去求桃花!”唐伯龙头发丝儿都透着快飞上天的雀跃,“求赐我一个没头发的大帅哥!”
温故:“???”
抽哪门子的风。
温故没管他,由他去,听到前方似有喧嚣,摸出眼镜。
可以人畜不分但不能错过热闹的准备工作刚到位,温故一滞。
一直阴雨连绵的心,在这一刻,大雪初晴。
少年一袭朴素僧服,面容静寂,低垂的剑眉冷而淡,小心搀扶起一个跌跌撞撞跑过他时不小心摔倒的女童,蹲下身,替她擦去嚎啕大哭的眼泪。
动作很轻,不算温柔,甚至是疏离淡漠的,却教人,仿佛看到了坠落人间的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注]
有些人,即使披上了出世的皮囊,也依然,有颗入世的心。
温故停下了脚。
紧绷了一天却在此刻莫名放松下来的身子靠着古朴斑驳的转经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不期而遇的少年。
直到小女孩的家长跑过来,少年确认过对方身份,放心地把人交给他们离去。
没有看她。
温故轻轻挑了下眉。
啧,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呢,和他曾“肌肤相亲”的人在这里,却直接被视若空气。
温故慢悠悠地提步,跟上他。
人声渐少。
空寂的风绕过长廊,檀香如烟,经年不绝。
一直静寂得不惹尘埃的少年,停了下来。
回身看她。
眼底寒潭淡漠,陌如青灯。
温故已经抬起来准备和他打招呼的小爪子,尴尬地顿在了原地。
真·开年第一暴击,她这边还在因为那场相遇惊扰得她心数月不得安静,人却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她。
温故揉揉头,摘下眼镜。
眼底是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这个样子,可以记起她了吗?
少年没动。
一片模糊如烟似风的视野中,温故听见一道平淡的嗓音:“解签请预约。”
温故:“???”
这才想起来,她手里还攥着唐伯龙装文化人塞给她的竹签。
温故嘴角抽了抽,收起来,戴上眼镜,慢吞吞地走向他。
脖颈微仰,眼尾流光,“约不起,某个和我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小和尚,‘亲’了我后说我这脸约他一次都不够。”
少年皱眉。
似是被她言语间的胆大妄为冒犯到,从来淡然的眉眼微冷,眼底天然多情的氤氲凝成了一把拒人千里的利剑。
“还请施主自重。”
温故无言。
刚刚放晴的心,在这一刻,大雪骤起。
收了笑,身子退后,“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把你当成了某个曾救过我、会在晚上自己一个人藏起来看少儿不宜小电影的小和尚。”
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
却听到,身后嗓音冷冽,“什么少儿不宜?”
温故回身,眼底戏谑:“明知故问,孤男寡女湿身泡在一个大澡堂里,动作激烈,你来我往,不是少儿不宜是什么?你难道单纯地以为他们在交流怎么搓背啊?”
少年蹙眉:“污者见污,淫者思淫。”
温故:“???”
她还未成年好吗?!怎么可能想这个,再说,她对男女之事厌恶至极,恨不得剑在手,斩断那些所有思想龌龊的男人下半身。
温故气笑,翻他一白眼:“你才污。”
少年没理会她的小学鸡回怼。
温故自讨没趣,正要硬气地直接走,忽然,福至心灵,想起这部电影有删减版。
悟了,“你该不会以为那一段他俩就真的只是纯洁地斗法吧?!”
少年微滞。
一向古井无波的淡眸,在这一瞬,难得地泄露了一丝情绪。
温故有些惊奇地发现少年清冷如玉砌的耳居然泛起了一丝不明显的红,失笑。
哎呀呀,这人怎么这么可爱呀。
“小呆瓜。”
少年面无表情地敛去情绪,转身走人。
温故慢悠悠地走他一旁,忍住笑:“没有冒犯和不尊重你的意思,只是想单纯问下,你有法号吗?”
少年腿长,温故懒,又常年不爱运动,起初还能保持自己节奏的慢吞吞很快被拉开距离,只好连走带跑地紧追了几步。
就这样,跑跑停停,没发觉,俩人之间早该如鸿沟的距离,却没再拉开过。
温故:“不说话?那就是没有喽?听说现在很多人来平溪寺cos和尚,追求佛系。”
少年一直不曾因她问话而有丝毫波澜的眼,静静朝她瞥去:“只有找我解签的人才知道。”
温故微讶:“你还真的会算命啊?”
她伸出手,身子转过来,与他迎面,因为前倾,不自觉朝他靠近了些,“那你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发财。”
幽香扑面。
少年不动如松的身姿,条件反射地往后侧了侧。
衣袖扬起,清寂的檀香无声隔开这道近乎一阵飓风侵袭他呼吸的张扬,目光透过温故,看到远处明镜澄澈的菩提树下,轻轻接住了一粒渺小的尘埃。
那是一朵,深紫色的鸢尾花。
只有一瓣,却明烈又夺目。
他收回视线:“把你们问佛的钱省下来就够了。”
温故挑了挑眉。
唔,好像还真有两把刷子。
想起家里某位自温南山出事后,就虔诚地开始信佛,每年辛辛苦苦赚的钱有一半都捐给了寺庙的曾女士,温故不得不说,这人似乎有点见微知著的本领。
她耸耸肩,看到少年不再停留的脚步已经迈向大殿,出声唤他:“小和尚,没钱知道你法号,你的名字应该可以吧?我叫温故,温故知新的温,故人相逢的故。”
少年形似菩提的身影,有一瞬停滞。
却没回她。
温故咬了下唇,装得不在意:“我总不能一直喊你小和尚吧?也太没礼貌了。”
少年站在青石斑驳的台阶上,清瘦出尘的长影被穿过庙宇的光无声定格,身后悲悯的佛从高台朝他们投下亘古不变的慈悲。
地上菩提叶落,乱了尘埃。
“我没有名字。”
“萍水相逢,无缘无扰。”
温故微怔,听懂了他话里他们不会再见面的潜台词。
不远处,庄严低喃的钟声自高阁延绵,经文密密,梵音不绝。
温故注视着那道清绝的身影踏入空寂,山海平漠的深眸一点点被青灯吞噬,不知哪儿来的勇气——
“小和尚,那部电影,还有一个完整版本,下一次,如果我们还能再见,我把它带给你好不好?”
寺门在这一刻缓缓合拢。
永远清寂的佛法青灯将那道身影湮没,也将温故最后不敢高声又隐隐藏着希冀的半句话,缓缓隔绝。
温故无法确定。
他有没有听到。
这一年,留给温故的是糟糕到不能再更差的开端。
和仿佛浮光掠影穿过她梦,留下唯一一点微光后,又消失不见的少年。
后来,当站在无数网友围观着他们的聚光灯下,亲耳听到这句迟来的答案,温故才知晓——
命运在那一年给她埋下的毒药,在她根本不知道的漫长离别,被她一直以为没那么爱她的贺知新,以凡人之躯,无声而叛道地改写了他们本该是无缘的结局。
......
温故缓缓闭眸。
紧紧掐着手,呼吸压抑,蚀骨钻心的梵音沿她不见天光的腕骨低喃,将她此刻濒临失控几近溃败的情绪,瞬间清明。
抬眸,迎视着那双一如初见却不再静寂的眼,笑,“早就忘了,你记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这么多年一直还喜欢着我吧?”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温故心脏一颤,指尖几近将皮肤掐出了血,倔强地,骄傲地,扬起从不会泄露自己丝毫脆弱的脖颈,迎着对视。
“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
“我知道你的野心、你的理想,你势利、你庸俗,然而我爱你。”
“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我没有爱上你尽力呈现的美好面貌,而是爱上了你浑浊的内心。”[注]
“我知道你这么多的缺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你的优先选择,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喜欢这个词,这么轻,怎么装得下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感情。”
男人那双永远沧海淡漠、比长明不灭的青灯还要无法触及的黑眸。
在这一刻,旁若无人地,静静看向温故。
只有温故。
注:1)上一章“雪色与月色,交织成第三种绝色”引用——余光中;
2)「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出处——《诗经》;
3)“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出处——毛姆,《面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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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故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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