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对峙

陶昭连夜被传至刑部大牢,自任刑部主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匆忙又不着头绪的差事,传令之人吞吞吐吐,只说逃了一名重犯,却咬死不说重犯姓甚名谁、犯了何事。

辰时时分,外出的巡吏带回了五六个人,陶昭抬眼望去,竟都是清一色的女子,身旁一个同僚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走在最后的正是慕云阁花魁——李施施。

眼下,陶昭问了半天话,几个人除了承认自己是慕云阁的人外,再问不出一二。正胶着着,就见一个狱卒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说道:“出、出事了!六皇子来要人了!”

“六皇子?他来要谁?”陶昭在几个女子中打量了一番,看不出有谁格外惹眼。

报信狱卒的眉眼都拧在了一起,“哎呀!陶主事您少去青楼,不知道这其中的弯绕,那、那施施姑娘可是六皇子的人。”

陶昭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边归置供词边对狱卒吩咐道:“着人快马去请尚书。”说罢又嘱咐一句:“务必请来。”

牢房阴暗,易璨等来人到了跟前才看清楚,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看官服应是八品,刑部官员他多少有些接触,但多为四品往上,眼下这人实在是不曾有过谋面。

来人仿佛也知道自己入不了当朝六皇子的眼,先行行礼道:“刑部主事陶昭参见六殿下,不知六殿下清早来此是为何事?”

“何事?你还好意思问‘是为何事’?整个易都都知道李施施是本宫的人,刑部一声不吭就拿了人,是没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易璨端着一张冷脸,模样很是唬人,他掐准了刑部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只要能把李施施带走,昨夜的风波就算暂时避过去了。

“刑部按规矩拿人,即便是太子乃至圣上的人,也是要审完了再做决断的。”陶昭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眼下审讯未果,实在不好放人。”

“既是未果,就代表你们也问不出什么,如此为何还不放人?”易璨向前一步,拿玉扇在陶昭肩头点了两下,“陶主事,本宫就要一句话,这人是给还是不给。”

“怕是不能给。”陶昭语气坚定,“六殿下要的人下官正在审,仍是有些疑点在身上。”

若是换做其他有些眼色的人,这时候就算不买易璨的面子,也会看在太子易珏的面上给个软话,心思活络的已经领着李施施出来献宝了,可偏偏陶昭软硬不吃,又礼数周全的让人挑不出错。

易璨强压下一口气,“好!要审是吧?那便审!陶主事问话,我于旁听着,可行?”

“也不行。”陶昭摇头,“不合规制。”

“三司审讯,皆可设旁听,哪不合规制?”易璨一把揪起陶昭的衣领,“你当本宫真是个不学无术不懂法度的废物?”

“六殿下或许懂,但显然不甚全面。”陶昭迎着易璨,眼中全无惧色,“我朝律法规定:旁听者须为三司官员且正五品之上,六殿下不符。”

易璨气得咬牙,“你简直是……”

“简直是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六殿下要旁听,你私下允了便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牢房尽头传来,紧跟着是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易璨转过身子,看清来人后微微吃了一惊,“大哥?”

恭亲王易琛疾步而来,身后紧紧跟着刑部尚书谭参,俩人均未穿官服,显然是得了消息后匆忙赶至。

陶昭有些诧异,明明只着人请了尚书,怎么无故多了一位王爷,这时机竟赶得这样巧?

“你说你我兄弟是不是有缘,我在谭府讨一杯茶喝,就听说六弟你竟亲下刑部大牢要人,我这个做大哥的来关心一下,六弟不会介意吧?”易琛狡黠一笑,忽地将话头一转:“对了,我瞧见六弟的贴身内侍在外面候着,本想叫他一起进来,他却说‘不敢耽误殿下办正事’,六弟的‘正事’,就是救一个青楼花魁吗?”

易璨松开陶昭的衣领,好整以暇地望了自己这位大哥一眼,“小弟比不大哥,没有大清早去朝廷官员家里讨茶喝的‘正事’,小弟的‘正事’无非就是喝喝好酒、会会佳人。再说,整个易都都知道李施施是小弟的人,小弟若是不来,未免显得薄情,但大哥前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易璨兄弟不少,但兄长却不多,除了与之亲近的太子易珏,便只剩下恭亲王易琛了,可奈何易璨极其不喜这位兄长。

易琛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孩子,生母位份不高,但胜在是皇长子,太子之位册立之前,立嫡还是立长是整个朝堂争论最多的话题。后来易珏入主东宫,支持易琛的一众官员甚至联名上书反对,易珏东宫之位坐了近两年,叫衰之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易璨记得,刑部尚书谭参就是当年上书反对易珏入主东宫的官员之一,是彻头彻尾的“立长党”。

兄弟二人一见面便明嘲暗讽,任谁都能察觉得出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只不过如今太子势大,旁人即便知道易璨是有意揶揄,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陶昭给易琛行过礼,又转向谭参,“适才六殿下提出要旁听审讯,下官觉得不合规制便拒绝了,现慕云阁一行六人如何审讯,还请谭尚书定夺。”

谭参看向易琛,“王爷觉得如何?”

“我朝确有规定,旁听者只限三司官员且须得正五品之上,但规矩是人定的,亦可由人更改。”易琛意味深长地望了易璨一眼,“既然眼下本王与六弟都在,不如就由谭尚书与陶主事主审,允许我们兄弟破例旁听,如此一来,也不算白走这一趟。”

谭参略一颔首,“就依王爷吩咐。”

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审讯,陶昭临时搬来了三把太师椅,等有些身份的三个人都坐稳了,才着人将李施施带了进来。

“呦~今儿是什么日子?刑部大牢贵客临门啊。”李施施的目光挨个在几个男人身上扫过,身子便软了几分,“要是主事大人方才就告诉奴家今日要见的是这几位大人,那奴家说什么也得梳洗一番,怎好蓬头垢面地示人?”

“李施施,牢房之地,不得无礼!”陶昭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凭他一个八品官员的俸禄,恐怕连青楼的门都进不去,此刻被李施施三言两语弄得脸上一阵青白,不由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今日尚书大人亲自审你,你只须如实回答,莫做他想!”

“陶主事这般只怕会吓到施施姑娘,你且坐下。”易琛冲陶昭摆了摆手,转而望向李施施,“这也不是审讯,本王和谭尚书只是有几个问题,还望施施姑娘诚心告知。”

“奴家待王爷向来是诚心的,王爷知道。”李施施眨了眨眼,“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爷请问吧。”

易琛向前探了探身子,“好,那你告诉本王,昨晚天黑之后,你都做了什么?”

“天黑之后是慕云阁的接客时间,王爷觉得奴家能做什么?”李施施轻轻偏了偏头,“或许王爷想问的是,奴家昨晚伺候了谁?这个问题王爷不如问问坐在您身边的六殿下。”

易璨哈哈一笑,接过话茬,“大哥,昨夜我上慕云阁翻了李施施的牌子,半个易都的人都瞧见了,您怎会不知?还是说,大哥养的耳目失灵了?”

“六弟啊,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呐,身为皇子夜宿青楼,你有为皇室颜面考虑过吗?”恭亲王易琛何许人也,面不改色便扳回一筹,“你们整晚都在一起?守城的侍卫可是同我说,昨夜亲眼看到施施姑娘的马车出了城。”

“自然是出城了,慕云阁大哥又不是没去过,整夜呆在房间里多么无趣。”易璨压低声音,“城外父王赏的那块地被我叫人修成了温汤别院,雾气氤氲,芙蓉出水,可比床榻软褥有趣得多。”

压低归压低,但这带着几分旖旎的话语还是传到了众人耳朵里。陶昭立刻皱起了眉,谭参也略显尴尬地咳了两声,倒是易琛依旧坦然,“就只你们二人?”

“还有我的贴身内侍。”易璨把身子靠在太师椅上,“亥时出城,寅时回城,具体时刻大哥可以去守城的侍卫那里查看,还有什么要问的?”

易琛的笑容仿佛刻在脸上,只是那笑容里不见半分暖意,“不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不信任你,只是,若你和施施姑娘有意联手欺骗,我与谭尚书也是拿不出证据的,这就要看六弟怎么自证了。”

“大哥想我怎么做?”易璨眯起眼睛,“此事若出在大哥身上,大哥怕是也难以自证。”

“这不难,我就问三个问题,六弟与施施姑娘同时将答案写在纸上,写完之后我们比对一下。若答案一致,便说明你们说的是真话,即刻由我这个大哥做主,放了施施姑娘。”易琛顿了顿,“可若是答案不一致……”

“那便是我们撒谎了,届时无论是我还是施施姑娘,皆由大哥处置。”易璨迎着易琛的目光,“可好?”他大概已经猜到那三个问题是什么了,宫里的明争暗斗见得多了,这样的发难也就不在话下。

“好!一言为定,谭尚书与陶主事都给做个见证。”易琛站起来走了两步,有意挡住李施施投过来的视线,“这三个问题不难,一问,你们昨晚喝了什么酒?二问,你们昨晚吃了什么肉?三问,你们下温汤时谁先谁后?”

陶昭闻言起身,将纸笔分别递给易璨和李施施。

片刻之后,易琛看着手里俩人给出的答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六弟啊,栽了呢。这第三个问题,你与施施姑娘答的堪称南辕北辙。”

“哦?”易璨故作意外之色,“这话怎么说?”

“你瞧,关于下温汤的先后问题,施施姑娘写的是‘她先’,而六弟你写的却是‘怀抱佳人入温汤池’,这莫不是栽了?”易琛眼中精光乍现,好似闻到了肉香的饿狼。“其实第一、二个问题想要答得一致并不难,只需按照平日里喜好回答即可。但这第三个问题却没这么简单了,从你们二人的回答来看,或许你们根本没去温汤别院,更有甚者,你们昨晚根本不在一起!”

屋内立刻安静下去,所有人都在等着易璨的回答,连李施施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帕子。

“大哥这可真是,要为难死小弟了。”易璨微微抬眸,“大哥当真不懂吗?”

这话说的含糊其辞,引得众人接连侧目,但这一看却都愣了,只见平日里风流无度的六皇子现下竟慢慢涨红了脸,那红晕自脸颊漫至眼尾,衬得一双桃花眼愈发潋滟。

易璨有意垂着头,“我原是不想说的,但大哥既然想知道……昨晚,我抱着施施姑娘走到那温汤池边,俯身先将她放入水中,而后我才下水。就好像大哥与王嫂同寝时,将王嫂抱至床边,必得先将人放下,自己才能上床去,不是一个道理吗?”

易璨越说声音越低,他生的好看,睫毛长而浓密,此刻那睫毛上仿佛沾上了一层水汽,“我知今日与大哥相见时态度不好,又多次顶撞,但大哥也不必用这种方式……”他顿了顿,抬头望向易琛,“这男女之事,饶是我这样的厚颜之人也觉得难以启齿,大哥是有意让我难堪么?”

陶昭诧异地瞪圆了双眼,他第一次见一个男人露出如此模样,偏偏这幅模样放在易璨身上丝毫不显得违和,一字一句都像是浸满了委屈。他忽然觉得书中写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①”大概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谭参哪见过这阵势,此刻也慌了,他连连摆着手,说道:“既、既如此,那六殿下与施施姑娘应是在一起无误了。”

“大哥。”易璨眼角微红,轻声问道:“现在可以放人了吗?”

恭亲王易琛眼神晦暗不明,他此刻真是恨极了这个弟弟,明明是一只狐狸,怎么就装的和只兔子一般!他深呼一口气,“今日对六弟多有得罪,这人即刻便放。”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①:清代曹雪芹所作,出自《赞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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