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璨一回屋便瘫倒在床上，赤昀打了盆清水，拿了帕子走过来，“方才殿下握剑时可是神气的很，怎么这会儿却没精神了？”
易璨老实地坐起身，“今晚当真是累极了，仿佛与那些死士搏命的人是我。”
赤昀淡笑不语，半蹲在地上给他净手，将那沾染的血污一点点洗净，又拿帕子仔细擦干。
“阿昀，你总是把我照顾的这样好，好像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以至于这些年来我光顾着玩乐，安身立命的本事却是一个也没学会。”易璨看着自己的手，目光突然就暗下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能再做个酒囊饭袋了，我要让身边的人都活下来。方才我握着那剑，忽而觉得自己是那样陌生，从前的我分明只会握扇的。”
赤昀心头没由来的一颤，快速回复道：“殿下握什么其实都一样。”
“一样吗？”易璨自嘲地笑了笑，“我握剑的样子一定不如握扇好看，原先校场练武时我只当这是玩乐，从不肯花心思去学，总觉得派不上用场。”
“殿下与其他皇子不同，心思总在别处。”赤昀仔细地洗着帕子，好像要将心底的情绪一并洗净。
“阿昀。”易璨轻唤一声：“若我今后变了个样子，如其他皇子那般学会了争权夺利，你还会陪在我身边吗？”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
赤昀缓缓站起身，垂首静了半晌，反问道：“殿下希望我陪着吗？”
“嗯？”易璨不明所以，“我当然希望你陪着。”
“若殿下希望，我便一直在，但是——”赤昀捻着手指，那里还残留着方才净手时的温热，此刻在这难耐的沉默里愈发清晰，“如果哪天殿下厌烦了，亦或是身边有了新人……到时殿下大可把话说清楚，我自当毫无怨言地离开。”
外面起了风声，窗棂啪啪作响。
易璨有一瞬间的愣怔，转瞬即明白了赤昀话里的意思，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跃起，“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何时厌烦过你？又何时有过新人？倒是你，为何突然这般阴阳怪气？”他定定看向赤昀，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不是介意于大哥同我的关系？甚至，你还疑心他是那个‘新人’？”
赤昀撇过头，避开了易璨的视线。
“怎么不说话？你方才不还是一副很大度的模样，还说只要我有了新人，你便毫无怨言地离开，怎的这会瞧你却像个吃醋的妇人？”易璨站起身来，他不及赤昀高，挺直了腰背也只是刚刚能触到他下颌。俩人胸膛相抵，易璨一把拽过赤昀的衣领，“你是不是介意？”
“没有。”赤昀由着他拽，面上神情像凝固了一般，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只有那对薄唇微颤着，“我没资格介意殿下的私事。”
“没资格？好一个‘没资格’！”易璨瞪着他，简直要气疯，他早该想到，这个人浑身上下最硬的便是这张嘴，“我同于大哥煞费苦心地作戏，就换来了你这句‘没资格’？”
“作戏？”赤昀闻言身子一震，“你们那样亲密……是故意的？”
“是！故意作戏给你看的！你会当真吗？你会嫉妒吗？看到我与别人如此亲密，你会难受吗？”易璨一连三问，句句戳人心肺，“可我觉得你似乎并不在乎，你明明看到于大哥抱着我走进驿馆，却也只是看着不吭一声，你即便寻过来也只是给我揉脚上药，对我俩的关系不闻不问。我当真以为你会一直隐忍下去，怎么突然就忍不住了？讲话这般酸溜溜的，可真是让我开了眼。”
赤昀顿时觉得脸红发烫。
他确实没忍住，他怎么忍得住？
从前，他知道易璨的骄奢淫逸和纵情声色只是伪装，所以不甚在意，但赵稷出现后就有些不一样了，他看到他们在夜色遮掩下相拥而坐，赵稷那句暧昧地“阿璨”至今回荡在他耳畔。赤昀怅然若失，却也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或许只有赵稷那样的身份才配站在易璨身边。
于小连则更是不同！他从未见过易璨这么快地接纳一个人，俩人之间似乎有着一种天生的默契感，这种亲密令他不安，以至于当他看见于小连抱起易璨走进驿馆时，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下意识就追了上去，他并非毫不在乎，他是害怕，害怕易璨真的厌了他，他何尝敢问。
赤昀更没想到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那好似争风吃醋一般的质问本不是他的风格，但却又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易璨见人默不作声，心里更为恼火起来，“阿昀，你事事都忍着，由我可劲折腾。你说我狠，其实你才是最狠的那个，对我好时百依百顺，我有危险你恨不得拿命护着，你要我沉沦，却自己醒着，做好了随时抽身而去的准备，你当真是个混蛋！”
易璨把抱怨尽数说出来，越说越愤懑，眸中忽地涌上一抹癫狂，他踮起脚，仰头堵上赤昀的唇，那本是柔软的触碰，却夹着报复的快感，“……可是，我最喜欢混蛋。”
唇齿间的暧昧化成欲/火/，赤昀觉得胸口猛震，理智在这一刻燃烧殆尽。
易璨咬着他的唇，“混蛋么，怕什么！看混蛋能忍到几时！”
亲吻混杂着撕咬，扯断紧绷的神经，赤昀在这样的挑衅和煽动里终是露出了真实的情绪。他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用双臂牢牢圈在怀里，哑着声音道：“以后不忍了。”
易璨被他弄得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顶到了墙根上，他夹起双腿环紧了赤昀，低头去咬那红的好似滴血的耳垂，“……抱住了，别松手，敢松手就弄死你。”
赤昀没答话，凭单臂把人托起，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捏开易璨口齿，仰头含住了那如水蛇般滑动的舌。
俩人吻了个酣畅淋漓。
以前他们身处禁苑之中，一情一愫总不得语。皇宫之于他们是道枷锁，再深的情谊都要被掩藏，但随着易都在身后渐行渐远，枷板上的镣铐开始慢慢松动。
分开时易璨微微喘着，兀自在唇间舔了一下，惊道：“你咬我？”
“嗯。”赤昀捏住他的下巴，“回头让于大哥看看，顺便告诉他，别再打殿下的主意。”
*
于小连在一处别院前停了下来。
这院子极不显眼，在黑夜中无一丝光亮，要不是那人一路逃着跳进院子，于小连压根不会注意这里还有人居住。
但院子的规格却又是极高的，石狮镇宅，大门雕花，连门上嵌着的铜钉都十分别致，完全不似一般人家。
于小连顿了顿，上前扣响了门。
很快便有人出来，一个家丁模样的老者提灯相看，问道：“阁下何事？”
“办差的。”于小连悠悠然欲挤进门里，“有个逃犯跳进了你家院子，快些让开。”
那老者纹丝不动。
于小连挑眉，“老人家，你若执意不让，那便是妨碍公务，可就别怪我硬闯了。”
“阁下若真是来抓人的，可否让老朽看看文书？”老者后退半步，拉开架势，“若无文书，今夜怕是不能让阁下入内。”
于小连一顿，“老人家会功夫？”
“会不会，试试便知。”
长剑出鞘，惊起了枝间假寐的夜鸮。
于小连前踏一步，抽剑正面直直劈下。那老者面不改色，看似羸弱，下盘却极稳，直至剑抵眼前才出手格挡，用的竟是拿在手里的灯杆。
于小连定睛一看，原来灯杆也别有洞天，被老者拿手指轻轻一拨，登时露出藏在里面的半截短刃来，“哼，有备而来嘛。”他定了定神，转而攻其下盘，长腿一扫，逼得老者出手擒他，于小连反手一个压制，借势跃起，凌空翻落在老者身后。
“身手不错。”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于小连回头望去，只见西南侧屋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外披一件深色氅衣，内里是件白色绸缎面长袍，在月光映照下竟也暗暗生辉。“易叔，有客人请进来便是，叫人像猴子一样翻进来，倒显得我们不懂规矩了。”
“猴子你大爷！你他娘的阴阳谁呢！”于小连张口便骂，“你倒是走近点让老子瞧瞧，看你长了个什么神仙模样！”
那男人发出一声轻笑，当真从檐下走了出来。
等于小连看清来人的面容，不由得勾起了唇角，舌尖缓缓舔过虎牙，“哟，当是谁呢，竟是个熟人。”
恭亲王易琛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你认得我？”
“何止认得。”于小连把剑插回鞘内，“往日见了，你都要自称一声‘本王’的，怎么今夜转了性了？”
易琛微微扬起下巴，睨着眸子好一番打量，“本王却从未见过阁下。”
“哎呦，王爷这声‘阁下’是要压死我了。”于小连歪着头笑起来，“来都来了，不如王爷给引个路，带我逛逛这院子？”
“大胆！”一直默默立于旁侧的老者突然上前一步，朝着于小连迎面落下一掌，“你何身份？敢与王爷这般说话？”
于小连后撤一步闪开，皱眉道：“老人家，我以为咱俩打完了呢。”
“无妨。”易琛笑着走上来，拍了拍老者的肩，“易叔，这里交给我。”继而转头望向于小连，抬起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并肩走在院内。
于小连左右仔细打量着，“王爷怎的把院子建在这里？”
“这里离着官道不远，却又十分安静，本王很喜欢。”易琛话锋一转，“阁下还是不肯告诉本王姓名吗？”
“我名起的低贱，怕脏了王爷耳，不说了。”于小连又把话题扯回去，“易都这么多处府邸不够王爷住的，大老远跑来这里不会是金屋藏娇吧。”
“兴许呢。”易琛把玩着手里的珠子，“我这院子还不算什么，我六弟名下有一处温汤别院，院内有一个山泉水养的温汤池，常年雾气氤氲，那才是真正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王爷怎么知道我是六皇子的人？”于小连停下脚步，“刚刚不是还在问我姓甚名谁吗？”
“奇了，本王何时说过阁下是六弟的人？”易琛也停下步子，笑着看他，“我们不是在聊院子吗？”
你大爷的，于小连心道。可易琛确确实实没说过，话是自己着了道说漏的。
易琛也没追问，只是面上的笑意更深了，“阁下还逛吗？前面便是后院了。”
“逛！”于小连咬牙道：“逛完了正好从后门出去。”
这是一处标准的“目”字形三进院落，后院只有一排坐北朝南的低矮房屋。
院中的下人似乎对后院疏于打理，于小连一脚迈进去，只觉得踩到了厚厚的落叶上。他四下扫了一眼，发现后院几乎要被落叶铺满了，就好像有人把整个院子的落叶都堆放在了这里一样。“这后院无人居住吗？”
“后院嘛，放些杂物而已。”易琛似是漫不经心地答道，“怎么？有问题？”
“随口问问嘛。”于小连笑道，他用足尖悄悄轻点地面，一边试探着往前挪，一边留心脚下异样，走到一处落叶堆前时，突然鞋底一滑，身子竟直直向前栽去。
预想中的嘴啃泥并没有出现，于小连被一直手臂稳稳地接住了。
易琛将他一把揽住，“阁下有些虚啊？”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嘲讽。
于小连尴尬地直起身子，“哈，失礼失礼。”
眨眼间俩人已站在了后门门口。
于小连行过礼，闪身隐入夜色中。易琛盯着那抹背影彻底消失，瞬间变了脸色，“去查查这个人，另外，后院的地窖明天叫人填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