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野心

赤昀返回白家,同时带回了易璨卧床不起的消息。

白镇庭背靠在书房的太师椅里打量着他,对赤昀的变化感到诧异不已,昔日那个拽着父亲袍角不肯入宫的稚童已长得比他还高大,一身藏黑色武袍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身形,虽是低眉垂眸地站在那里,却隐隐透着一股压迫之势。

白镇庭莫名有些烦躁,他交叉起手指,面上不露情绪,“你对顾精卫做的事情我知道了,未免太狠,半个肩膀的肉都没了,胳膊废了不说,人至今还昏着。你何时学会了这般狠毒的招式?这是要将人活剐吗?”

赤昀垂着眼眸,极其恭顺地回道:“我怕他坏了叔父的大计。”

“你是怕他坏了我的大计?还是你的?”白镇庭倨傲地抬起下巴,“昀儿,你若有心事瞒着叔父,叔父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怎会有心事瞒着叔父?”赤昀抬起头,低声笑起来,“叔父,我父亲和妹妹一直得您照顾,我心里对您只有敬重。”

一时间叔侄俩谁都没再说话,书房里沉静下来。良久,还是白镇庭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抬起胳膊朝着赤昀招了招手,赤昀犹豫片刻,小心向前迈了半步。

白镇庭开口问道:“告诉叔父,你为何觉得顾精卫恐坏了叔父大计?”

“六皇子自己养了一只信鸽,可以不经侍皇司直接将消息递到太子殿下手里,这一路来六皇子一直用这只信鸽给易都传消息,他若死在顾精卫手里,太子不出两日就会知道,联想到叔父身上是早晚的事。”赤昀一五一十地回答。

“你是担心太子那边得到消息?”白镇庭明显松了口气,“罢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太子那边不会有碍。”

赤昀又说:“六皇子与太子殿下十分交好。”

“这我知道,无需再提。”白镇庭挥手打断,忽地话锋一转,“回来多久了?见过你父亲没有?”

“没有,回来便来叔父这里了。”赤昀露出急切的表情,“若叔父无事吩咐,我想去看看父亲。”

“也好,去吧。”白镇庭终于露出一抹笑意,“你父亲等你很久了。”

出了前院书房,赤昀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他回到白家时已过酉时,又与白镇庭周旋了许久,这会儿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他快步穿过抄手游廊,拐入西侧的院子,越走身上越热,胸口竟剧烈起伏起来。

西侧院内,灯笼已经亮起,院中梧桐树下坐着一人,那人坐在一辆四轮车①上,闻声转过身来,看见赤昀的瞬间挺直了身子,嘴唇微微翕动着,眼眶中似有泪珠不停地打转。

赤昀两步疾走,奔到跟前,跪下身替那人抚平了膝上盖着的薄毯,再抬头时眼里也含上了泪,他喉间发紧,半晌只勉强挤出一个字来,“爹……”

“回来了。”白镇洺已是老泪纵横,他的前半生也算是骁勇无畏,可却没为至亲之人带去善果,还逼得唯一的儿子早早离了家,成了他人手里争权夺势的棋子。他想,他再也不是那个能孤身斩下敌人首级的小将军了,他如今只想多看看这个为了自己漂泊在外的儿子,唯恐看一眼,少一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白镇洺用粗糙的手掌抚过儿子的发,声音里带上了难以自抑的颤抖,“用过饭了吗?”

赤昀摇了摇头,“想同爹一起。”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这一看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赤昀抬起头,只见一个身影从屋里飞快地跑出,他刚刚直起身子,怀里就撞进了人。

怀中的少女扬起脸来,白皙面庞哭成了花猫,眸子红红的,脸颊都染了红晕。赤昀捏着她的脸,笑着问道:“你哭什么?”

“我怕你死在外面,我还要替你收尸!”

赤昀不禁咋舌,他上次见这个妹妹的时候还是三年前,那时他借外出之名悄悄回了趟家,他记得彼时小丫头还是一副乖巧可人模样,怎的三年未见好端端竟生出了一张毒蛇嘴。

白赤菀抹了一把眼泪,“刚刚白山叔让人来传话,说你回来了,爹一听就让厨房加了菜,亲自在院里等着你。你再不回来,我就饿死了!”

赤昀笑着看她,“不能饿着你,快进屋吃饭。”

“你背我!”白赤菀从方才开始就抓着赤昀的胳膊不放,这会儿更是直接上手作势就要爬到他背上。

“这么大了还撒娇,我要推爹呢。”赤昀双手都被抱住,笑的有些无奈,他着实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比易璨还要缠人。

“无妨,你就依她吧。”白镇洺看着这对兄妹很是高兴,眼神中难得流露出宠溺,双手抚上四轮车的轮毂,“我自己可以。”

原本空旷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立马有下人上来推着白镇洺进屋,白赤菀在赤昀背上不老实地左右摇晃,将灯笼投下的光影都晃碎了,让人心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屋里桌上已摆好了饭菜,三人坐下后,下人们知趣地掩门退了。

白赤菀兴奋地给赤昀夹菜,边夹边说:“你这三年才回家一次,白家是拿你当牲口使唤呢。你不在爹老念叨,如今我也长大了,可以养活家里的,不用指望白家什么,你这次回来别再回宫了好不好,我们带着爹走,离开白家,离开天水,哪里都行。你若觉得不好同宫里的人交代,我就寻些诈死药来,帮你来个金蝉脱壳。”

赤昀夹菜的手一滞,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蹙眉问道:“怎么了?白家欺负你了?”

白赤菀闻言顿时委屈了,鼓起腮帮子,“白镇庭那个老东西让我嫁人!”

“嫁人?”赤昀算了一下,白赤菀比自己小三岁,今年正当及笄,也确实到了婚配年龄,“若是个好人家,未尝不可。”

“可那是好人家嘛?那齐二是个纨绔浪子,酒囊饭袋!”白赤菀越说越委屈,刚刚才止住的泪眼看又要流下来,“白镇庭看中了齐家名下那铁矿,可他要这么多生铁做什么!”

“铁矿?”赤昀登时想到了驿馆刺杀那晚,射向他们的冷箭无一不是铁铸箭头!他看向白镇洺,“爹,怎么回事?”

白镇洺叹了口气,说道:“我知朝廷对生铁的开采一向严格,但齐家这矿山是祖上留下的,就是齐家产业。齐家空有钱财,对白家这样的世家名门垂涎已久,你叔父近几年又与齐家走得颇近,两家不知怎的就商量着要结亲,齐家那边全是儿子,落到白家这边也就莞儿合适,可齐家瞧不上莞儿,推了个齐二公子出来,这齐二公子非正室所出,又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儿,菀儿不乐意罢了。”

“不能乐意!岂能乐意!”赤昀放下碗筷,“爹,这是把莞儿往火坑里推啊。”

白赤菀一吸鼻子,“可白镇庭那个老东西说了,我若嫁了,他就想法让我们一家团聚。”

“他骗你的,他才没法,进了宫哪是他能左右的。”赤昀瞧着妹妹,心底生出百般怜惜,“哥不会让你嫁给这种混账的,擦擦眼泪好好把饭吃了,这件事哥同爹一起给你做主,我们不嫁。”

一家三口算是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

饭后,白赤菀缠着赤昀玩了好些时候,直到半夜才不情不愿地回了房。赤昀送下妹妹又返回去,就见白镇洺还在等着他。

“昀儿。”白镇洺冲他招手,“我知你性格,此次回来,你先去找了你叔父说事,可是出了什么问题?若真有问题,不要有隐瞒,爹是老了,但却不是全然无用,尚能为你搏一搏的。”

“爹。”赤昀一时哽咽,半晌缓缓开口,“我想……反了。”

“什么?”白镇洺像是没听懂般,“你说什么?”

赤昀这时镇静下来,走到桌边坐下,拿过晚饭时喝过的酒倒了两碗,说道:“爹,您心里应当清楚的,自从叔父继任家主以来,白家就走上了一条斜道。今次我护着六皇子北上查案,一路上接连遭遇了两场刺杀,而这两场刺杀,怕是都同叔父有关。”

白镇洺身躯一震,“刺杀?你可有事?”

赤昀摇摇头,又接着说:“叔父当年把我安排在六皇子身边,就是为了得到妘氏一族的那个秘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六皇子未曾透露一点,我甚至都不知道六皇子是否知道那个秘密。如今叔父怕是等不及了,之前在宫里时,六皇子遭人陷害,白家提出一个保全之策,但要求六皇子说出秘密作为交换,六皇子没有答应;眼下出了易都,一路上频频遇刺,叔父更是买通天水州府,那州府顾精卫直言要替叔父‘扫清前路以谋大业’!这‘大业’是什么,爹您难道猜不到吗?”

“镇庭他……”白镇洺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白家的一切他都瞧在眼里,心里也隐隐有些猜测,但他双腿有疾,一双儿女被白家拴着,所以纵有猜测也只能全数憋着心里。

“我想反,我不想再像枚棋子一样被叔父握在手里,叔父他眼下走上了一套不仁不义的道路,纵使他成功了,在世人眼里我们也是助纣为虐。”赤昀看向白镇洺,“爹,我想好了,我要掀了这宅子的屋顶,我要把你和莞儿带出去。”

白镇洺举起酒碗,仰头闷了个干净,喝完便从四轮车座下掏出一摞信笺放到桌上,“三年前,你回家时嘱咐我暗中留意你叔父的动向,这是三年之中他走动和结交的人员名单,你拿去吧。另外,你那时说要笼络白山,我虽不明白你的目的,却也嘱咐了菀儿,如今莞儿与白山小女有些私交,白山对我偶尔也露出些真性情,但我还是要说一句,白山身为管家只对家主负责,你若指望他怕是讨不到好处。”

“嗯。”赤昀接过信笺,“爹从未问过我缘由,却肯为我做这么多。”

“你是我儿子,我自是肯为你做。”白镇洺顿了一顿,轻声问道:“所以,三年前你就已经想着——?”

他狠咽了口唾沫,把话吞进肚子里。“反”这个字眼,他年轻时不曾肖想过,如今老了也说不出口。

赤昀听了楞怔半晌,脑中忽地想起诸多往事。三年前,他与易璨的关系变得亲密而危险,易璨初尝情/色/之事,与他在床榻间缠绵。那晚他把易璨抱在怀里,生平第一次生了反抗白家的心,那时他想,他手里必须要握有白镇庭的把柄,这个把柄要足够令人生畏,要能在白家翻脸时保住易璨的命。他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如今,这些东西握在手里,成了他的武器。

白镇洺见儿子沉默下来,便不再追问,他话锋一转,问道:“那么,你想好如何做了吗?”

“就如爹当年那般。”赤昀回过神来,忽而露出笑容,“擒贼先擒王,我先去取了叔父首级。”

*

易璨写好最后一封信,绑在“夜明珠”腿上,轻轻将它抛向空中,他将这两天的消息全数传回,只盼着自己三哥能尽快收到。

福月顶着薄兴诚做的假面,不敢置信地在铜镜前看了又看。

易璨打趣他,“你现在是大鄢六皇子,做出点倨傲的样子来,怎的还是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福月兴致盎然,一双眼睛像是钉在了铜镜上,“殿下,我原来不觉得您生的好看,如今看着您这张脸,我都不想揭下来了。”

易璨心里直乐,刚想自夸几句,就见于澹樊竝敲门进来,俩人都是一身劲装。于澹抬眼扫了一眼屋内,开口说道:“六殿下,动身吧。”

福月见状,镜子也不照了,转身抓起床榻上的包袱,一副舍不得的样子,用手勾着递到易璨手上,“殿下,我不是什么大鄢六皇子,您是,只有您是,所以您这次肯定没事,皇子都是长命百岁的。”

樊竝自觉最见不得这种场面,上前一巴掌拍在福月脑袋上,“行了,你这小内侍把心放肚里,守好客栈,骗过白家,六殿下肯定能长命百岁。”

四轮车①:四轮车代指古时候的轮椅。因《三国演义》中有记载:“只见蜀兵门旗开处,关兴、张苞分左右而出,立马于两边;次后一队队骁将分列;门旗影下,中央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车中,纶巾羽扇,素衣皂绦,飘然而出。”本文以此为原型创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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