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有些闷热,恭亲王府的门窗却是紧闭的。一个人影穿过抄手游廊跨入书房前院,大步踏阶而上。
书房里檀香袅袅,易琛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指看似无意地轻叩桌面,发出有节奏的闷响。伴随着一阵微风涌入,梁淮在门口站定,“王爷?”
“进来吧。”易琛没有睁眼,“他们来了?”
“已经入城。”梁淮走到桌前,“守城侍卫刚刚来报,说隐亲王随行总共六辆马车,还不清楚车上装了什么,只说看着都是寻常家什。”
“为何不查车?”易琛手指一顿,“早就给城门下过命令,进出车辆一律严加排查,他们听不懂?”
“因为……”梁淮皱了皱眉,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对方手里有您的信物。”
易琛沉默不语,良久缓缓睁开眼睛,“还有别的事吗?”
“有,黄善来了,只说隐亲王当众拒接圣上口谕,态度十分傲慢。”梁淮压低声音,“黄善求您做主。”
“求我做主?”易琛嗤笑一声,“我这个六弟自小便是圣上搁在心尖的宝,他黄善又是什么身份,敢去自讨没趣就不要后悔,不过这件事倒是提醒了我,蠢笨之人用不得,他给王府招来太多非议了,找个机会除掉吧。”
“可是,他是王妃……”梁淮刚想再辩几句,看见易琛的表情连忙住了嘴。
“你只记着,现在还不到时候,断不能轻举妄动。”易琛话锋一转,“府里守卫如何?”
“一切照旧。”梁淮回道:“眼下隐亲王入城了,需要加派人手吗?”
“这倒不必。”易琛思索了片刻,“对了,今晚把我院中的人撤掉吧。”
“撤、撤掉?”梁淮怀疑自己听错了,“那是护王爷周全的。”
“嗯,我知道。”易琛起身去拿茶盏,兀自斟了茶,“今晚不必了。”
*
入夜,屋外传来一阵窸窣声响,雕窗从外面被缓缓推开。
“不进来吗?”话音未落,一道声影矫健地翻窗而入,易琛叹了口气,“我府里的门这么不入你的眼?”
“你若大一个院子连个守卫都没有,我若想取你性命此刻已经得手了。”于小连在案几前坐下,“不似王爷的做派啊。”
易琛但笑不语,偏头看着手边的铫子,那铫子吊在半空中,里面的水咕嘟翻涌,似是早就已经烧上了。
于小连皱起眉头,“你觉得我是来讨茶喝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易琛将茶盏推到他跟前,“总不会是来杀我的吧?”
“如果我说是呢。”于小连挥手将茶盏打翻在地,“我想要你的命,肯给吗?”
“哎——那是先帝御赐之物,想要补齐怕是难了。”易琛面带惋惜地扫了一眼地上的茶盏,缓缓抬手解开内袍领口,指尖在脖颈处轻轻一划,“这世上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但你开口求了,我便优先给你。”
“易琛!”于小连猛地锤向案几,“你当我是什么?!”
是诤友,是故交,还是……
窗外起了风声,屋内落针可闻。
良久,易琛神情淡然地开了口:“你觉得我把你当什么?”他顿了顿,“皇亲贵胄养一两个外宠并不稀奇,我六弟不也是断袖了吗?”
外宠。
于小连眉目骤然一冷,忽而笑出了声,“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不过是每年跟着小主子回易都时在你府上逍遥片刻,去青楼还得花我自己的银子,你府上包吃包住还有人伺候。外宠,委实谈不上,泄泄火罢了。”
他实在是窝火,腾地站了起来,隔着案几一把扼住易琛脖颈,“这命,你要给我的,我便拿走了,来日可不要报官抓我。”
随着手指越收越紧,易琛慢慢变了脸色,他的神情像是凝固了一般,只用手撑在案几上稳住身形,却任由于小连用力也不挣脱。
四目相对,俩人间涌动着不明的情愫,于小连突然卸了手上的力,“你、你真想死在我手里?”
易琛迎着他的视线,慢慢平了急喘,“你说你要杀我,我也让你杀了,可你下得去手吗?”
他不等于小连回话,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此趟前来是为何事,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谋害易敬。通缉魏奕然的文书是我让刑部发的,他带着圣上唯一的子嗣消失不见,难道不应该举全国之力去搜捕吗?你若忧心黄善,我也可以给你一个承诺,黄善是受过我恭亲王府的恩惠不假,但我易琛绝对没有指使他谋害皇嗣,三日之内,我会把黄善人头送到六弟府上。”
于小连整个人几不可察地一颤,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为你除掉黄善。”易琛站了起来,俩人虽隔着一张案几,却是可以呼吸交错的距离,“你这个人不笨,不妨猜猜我做不做得到。”
满腔的恼火在这瞬间凝成了冰,于小连倒退一步,“你不是为我,定是黄善做了什么惹恼了你,你恭亲王从来不是一个有情之人,我还不至于被几夜**迷了眼睛。”
床笫之欢又算什么,于小连承认自己留恋那种感觉,却没忘记俩人始终是立场相对。若是朝局安稳,就算流言砸到他脸上他也不会有半分退缩,但若两个阵营对上了,他此举便如投敌无异,他死都不会做那种人。
“真薄情啊。”易琛笑出了声,“你应该学学你主子的,我六弟这么多年看似风流无度,可实际身边只有那白赤昀一人。你呢,你与我也算有了肌肤之亲,却只是把我当做泄火玩物。”他顿了顿,像是极其认真的问道:“恭亲王府究竟哪里不好?”
于小连被“玩物”二字刺到,目光一点点冷下去,“别说的你好像动了真心似的。”
“我是动了,你不信吗?”易琛对上那双眼睛,目光直直落进眼底,“从前争东宫、争权,如今争皇位、争人,我都是真心的,我这般野心只给你看,你却不愿相信。”他停顿片刻,忽而伸手把人拉到身前,“如果没有六弟,你会选择我吗?”
于小连被猛力一拽,瞬间失去平衡,膝盖磕上案几,整个人径直摔进易琛怀里。
“哎……从前你就喜欢对我投怀送抱的,这毛病到今日竟还不改,我倒忘了问问你,你对谁都这样吗?”易琛似笑不笑,目光下移落到那个难以言说的位置上,“你为什么选择六弟?我觉得你与他应是……”他顿了顿,“……难分上下。”
“你大爷的!”于小连大骂一声,“老子给你脸了?”
易琛将他快速抱了,手掌按在腰间,“我这人很有耐心,想要的东西可以慢慢来,但我也看不得东西一直握着别人手里,所以如果哪天我杀了你尊敬的小主子,也是你应得的报应。”
“你敢!”于小连眸中露出狠色,他按着易琛胸口,“我真的会杀了你。”
俩人隔着案几推搡,紫砂壶被撞翻,茶水流了一地。
易琛把于小连向怀里拉,于小连站不住,踉跄几下差点扑倒。易琛得了上风,一手扼住于小连手腕,一手卡正了他的下巴,“你在肃州这几年,身手不如原来了。”
于小连堪堪稳住身子,“干你鸟事!”
“我可不喜欢弱者。”易琛松开了那只捏住下巴的手,胳膊顺势滑落,手掌摩挲着抚过衣袍一路向下。
“你他娘的——”于小连心中倏忽空了一下,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变成胸口处剧烈的跳动,他像是无法站立般慢慢弯下身子,带着难以忍受的羞愤勉强抬起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恭亲王……啊……不是君子吗?”
“对你不是。”易琛的语气里似乎染上了不动声色的兴奋,“我知道你回去是要交差的,不如现在把话说明白。其一,我从未指使黄善谋害皇嗣,为证清白,三日之内,自会有人将黄善的人头送到六弟府上;其二,圣上于我是君臣也是兄弟,我不愚笨,尚无二心,想要把脏水泼到我头上就拿出证据来。”
他说完便松了手,于小连顿觉恼怒,像是策马时突然马失前蹄,整个人被狠狠掀翻在地上,迎风疾驰的快感戛然而止,他已红了眼,偏偏宣泄无门,“你——”
“无妨,你将外袍穿好,别人看不出来。”易琛低头看着手掌,掌心处余热未退,“不过今次显然不够给你泄火的,我叫人打冷水来,你沐浴了回去吧。”
“王爷好心。”于小连咬牙道,“我受不起。”
“不难受吗?”易琛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今夜六弟去了宫里,晚些时候宫里会传来消息,若非时机赶得不巧,我倒真不介意帮你泄泄火。”
于小连剜他一眼,不再搭话,摇晃着身子走到院中,一头扎进墙角的水缸。
冷水刺骨,使人清醒。
易琛抱臂立于门后,静静地看着于小连给自己醒脑,等那湿漉漉的身影隐在夜色里,他才慢慢转过身走向屋内。
**啊,他想,人为什么会有**?
他原来渴望权力,后来渴望一个人。太傅曾经教他,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皇位又不是鱼,那人也不是熊掌。
是他贪婪,他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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