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烁坚定地说:“我信你。”
远处,宁早早的背影轻轻颤动,似乎是因为觉得极为有趣,正在暗暗窃笑。
“害我还准备了一大堆解释。”她饶有兴致地调侃道,“唉呀,井公子待我可真好。”
这话让宋景烁忍不住生出烦躁,嘟哝起来:“姑娘仅同我相识半日而已,还是要有些防人之心,往后切莫再轻易与陌生人同行。”
“可我同太子殿下相识十六年。”
她如是回答。
四周一时徒剩瑟瑟秋声。
“原来连爱民如子的殿下也要防啊?”宁早早的戏谑之语,仿佛带回了那些年的夏天。
宋景烁几次小心蠕动唇瓣,却还是吐不出半个字。
他们之间隔着一堆渐冷的残火。还有,说不清的千山万壑。
宋景烁并不怕跨过那些崇山峻岭走向她,宁早早却不会站在原地等他。
名望,礼法,合群,合规……世人视若泰山压顶之物,宁早早不屑一顾。
所以她放浪形骸,所以她离经叛道,她自由得像天地间最飘渺无形的精灵,像一缕稍纵即逝的春光,不受缰绳驾驭的风,来去无痕的云。
这些年她见过怎样风景,识得怎样的人,可曾在哪处山水留下来过的痕迹?又可曾有谁能在她的心上留下痕迹?
思索了半天,宋景烁说:“东宫秋景很好。”
“嗯。”
“要是你哪天去了京城……”
“嗯。”
“随时可来东宫。”
这次她没有回答。
一夜无话。
……
宋景烁是被护卫唤醒的。
天色初明,晨露寒凉。他向来警醒,但昨晚不知何时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日。
周围的八个护卫见太子清醒起身,纷纷行礼,直言救驾不力,请君降罚。
宋景烁环顾四周,看见昨夜的明火早已熄灭,而在一堆黑炭碎屑的后方——
必须仔细,极仔细地打量,才能发现那块地方的草色稍稍偏深,被压矮了一小截。
她果然是在他身边留不久的。
宋景烁移回目光:“尔等可是被一位小娘子引来此处?”
“回殿下,确是个娘子递的信。”
昨日入夜,太子久未归,大半数护卫均被赵潜遣出寻人,但一夜过去,了无结果。
直到一个女子的到来。
岚城原有的驿馆在洪水中受到严重破坏,加之南方官府银钱不足,小城驿馆颇为简陋,因而此次的和亲队伍被安排居住于当地唯一现存的客栈——如归客栈。清晨,如归客栈开门迎客,诸多为准备山神宴而早起干活的人涌入其中吃早茶,一楼大堂从早开始就热闹非凡。
有一女子也来其中作客,她走后,客栈伙计发现了压在瓷盘下的信,信上写明太子如今身在何处。赵潜怕有埋伏,便先派了少数护卫秘密前来查探。
听完护卫们的说明,宋景烁念及手头诸多事务,当即就要返回岚城。
只是临走时,在重回那个位置前,他忍不住再回顾一眼这片草地。
那被压低的草,已经渐渐恢复,即将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
一行人返回岚城时,山神宴已经开始了。
几十号人,戴青眼獠牙的面具,着五彩斑斓的布衣,一路吹拉弹唱,捧着各式瓜果糕点,抬着许多笨重木箱,要前去深山荒林敬献山神。
然而,半路却杀出一队来势汹汹的人马,拦下了山神宴的游行队伍。
竟是赵潜与一干护卫。
“发生了何事?”宋景烁低声问身边护卫。
护卫也一脸茫然:“属下离开时没有异常。”
人群包围中,赵潜令护卫开了祭祀所用的木箱,其中尽是米面馒头,似乎让赵潜很失望。
“山神宴即刻终止,封锁城门,任何人不能出城进山!”
按赵潜所说,岚城有歹徒越狱出城,破坏敬神仪式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延续几百年的传统,边境小城的百姓哪里愿意暂停,不仅祭祀游行队伍中的人出言反对,四周围观人群也议论纷纷,已颇有微词。
“不行呐官老爷,我们还要靠山神大人保风调雨顺,不然这洪水怕又要来了呀!”
“对神不敬,老天爷要降罚的!”
宋景烁行到人群中心,赵潜和一干护卫看见了他,连忙就要上前。
他抬手示意他们止住脚步,接着朗声说:“凶徒越狱一事不可小觑,赵大人心忧百姓,深恐无辜人被恶徒所伤,这不难理解,但山神也是不可不敬的。大人,依草民看,不如遣一队兵马,配弓箭,护送城民入山献神?”
赵潜颔首:“此计可行。”
回到客栈房内,屏退了他人,宋景烁终于能说出心底的猜测:“岚城大牢可没有能让你如此警惕的人,莫非……”
说到这,他的面色更凝重了几分:“公主出了事?”
赵潜答:“不错,正是和熙公主。”
公主逃亲。
今日清晨,秦雨滟屏退婢女,独自于房中沐浴了很久。因为担心冒犯公主,护卫们也不敢强行破门,直到一个时辰后,在赵潜的授意下,护卫破门而入,才发现公主留信出逃了。
然而护卫们守好了客栈每个出入口,今日进出客栈的人数都能对得上,没有不进只出的人。除了……山神宴足够藏人的大木箱。
于是,当时赵潜立刻派大部分护卫搜索客栈,又带其他人手出去追赶山神宴队伍,有了宋景烁目击的那一幕。
现下岚城与周边县城的大队兵马已被派出搜城和搜山,在静等消息的时间里,宋景烁与赵潜便同回秦雨滟住的客房查看线索。
屋内桌案上搁了一顶帷帽,作为和亲公主,秦雨滟不见外男,这段时间始终以面纱示人。
还有一张被镇纸压着的浅红信纸,其上清丽小巧的字迹絮絮写了一个女子,不甘嫁给传闻中丑陋好色的乌月王,更何况乌月蛮族,尚未开化,民风愚昧,所以私逃求一个好前程。
字迹的确是秦雨滟的没错。
但这信上内容,满含对乌月国的鄙夷和自大,倒不像一直以来落落大方的秦家嫡女所为。
一条由窗帘、床单、被子结成的绳子,一头绑在屋内柱子,一头吊出窗口,垂至地面。
宋景烁用力扯了扯这条简陋的绳子,又下楼去仔细观察这扇窗子下的外墙。
“床单窗帘没有重物撕扯开裂的迹象,墙上也没有攀爬的鞋印,公主不是用这个法子出来的。”他总结道。
“房门与客栈出入口皆有侍卫死守,公主不见后我即刻令人搜索了房间,房中未藏人,也没有暗门,公主如何能出房?”赵潜疑惑地说。
宋景烁抬头望向上空:“屋顶,你们可看过?”
赵潜一愣:“未曾。”
屋顶上青苔、瓦砾自然不少,本就杂乱,很难看出是否曾有人来过。但宋景烁发现客栈的屋檐和旁边闲置已久的民宅屋顶离得不远,若是身手矫健,定能跳过去。
屋内人应该是从窗口翻出,依靠墙壁上略微凸出的屋梁木窗,徒手攀上屋顶。等护卫大乱不察时,再跃到附近房屋屋顶,得以逃脱客栈。
“可是殿下,这般身手,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所有……”赵潜沉思道。
“目前,这是最后剩下的一条路,我们不得不信。”宋景烁眯起眼睛,“秦姑娘应该有帮手,或者……其实她是受害人。”
秦雨滟的房内没有任何打斗或挣扎痕迹,应是熟人作案。
客栈一房间内,宋景川面露难色地端坐在木凳上,屋内熏香袅袅,但他心神不宁,汗湿透了内里的衣裳。
山神宴的游行队伍里,每个人都带着面具,他还庆幸自己没被认出来。结果,这队人从大山回来后又被集体关押于府衙盘查,只有他一个人,被太子指定在客栈单独审问。
他紧紧攥着手中面具,说不出话。桌子对面的人并不逼他,但手指一下下敲桌发出的声音,让宋景川胆战心惊。
“皇兄!我错了!我知错,求你千万别让父皇知道啊!”
宋景川的情绪终于爆发,说话已带上哭腔,近乎哀求地扑进长兄怀中。
“我一直爱慕秦小姐,偷偷来岚城也是为了见她……但是我和秦小姐清清白白的!秦小姐还说我不该见她……都是我的错,皇兄要罚就罚我,秦小姐一心只为大临啊皇兄!”
看宋景川的表现,并不知情。
宋景烁一把将这不成器的弟弟拉起,冷静地说:“今日,秦姑娘不告而别了。”
“这……”震惊过后,宋景川坚定地说,“秦小姐不会走!她若是想一走了之,早就会跟我走了!!”
据宋景川所言,两国和亲消息传出后,他早就想见秦雨滟一面,奈何她身边守卫重重。近来,宋景川偷溜来南方边境,混成了岚城山神宴祭祀队伍中的一员,借着在如归客栈中准备祭祀食物的机会,前日曾私下与秦雨滟会面。
宋景川想带她走。但对于这位皇子的提议,秦雨滟一口回绝,直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而非权势所迫。
听罢宋景川的言说,宋景烁陷入沉思。
其实他早就觉得不会是秦姑娘或皇弟干的。在父皇突然答应和亲后,宋景烁反对无效,便私下又去与秦雨滟见过面,询问她的想法。当时,秦雨滟的态度正如宋景川所言,十分坚决地要前去和亲。
如果现在大临公主逃亲的消息传出,对大临极其不利,乌月则占尽优势,可凭此事拿捏理亏的大临,说不定这次公主逃亲就是乌月那边弄的鬼。
跟前的宋景川仍在抽抽噎噎地叙说。
“秦小姐骂我不为江山社稷考虑,她说发大水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如今眼看两个县又闹了饥荒,死了上百人,她愿意远嫁异国为大临百姓谋生路,秦小姐牺牲这么多……”
宋景烁忽警戒地问:“这全是秦姑娘告诉你的?”
宋景川忙不迭点头:“我亲耳听秦小姐说的!”
宋景烁蹙起眉头,他发现了其中透出强烈的古怪——“两个县又闹了饥荒,又死了上百人”,作为不涉政务的和亲公主,秦雨滟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蒯县与西江县的饥荒是近一个月发生的,本来宋景烁不会这么早知道饥荒情况,但恰好他就在南方护送和亲公主,南方各州县府衙的政务文书可直接送往太子处。饥荒死亡人数在半月前过百,这说明,近半个月内,秦姑娘曾与能料理两县民情的人有过交流。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人中,符合条件的,除了宋景烁自己,便是——
赵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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