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唐,贺知章……”
潮水一悠二晃,梦境荡漾在朦胧的水光里。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孩童煞有介事的课堂诵读,杂同潮水、蝉鸣、枝叶沙沙……
向海恩望见青螺湾的天空,朝霞氤氲如泼了兑水的颜料。鸥鸟在船尾盘旋二圈,飞越长空,向远洋去。
“啪”一下,额头猛一疼,美梦倏然夭折。什么浪啊鸟的“唰”一下敛去,只剩孩童扎堆的拍桌大笑。
“敢在为师的课堂上睡觉!”瘦得颧骨突出的女老师抖着教棍指向他,“向海恩,给我站起来!”
向海恩“蹭”地一站,红领巾歪到肩上。
脚边滚过一截粉笔头。
“叫你站起来,不听话呢?”老师近视得厉害,讲台上瞧他,得眯着眼。
“老师他站起来了。”说话的是一样在最后一排的小坏蛋马学超,睨着个阴阳怪气的眼神,“他站和坐没差。”
全班又是此起彼伏地大笑。向海恩狠狠瞪了那孙子一眼。
向海恩是个小不楞登个子,比班上孩子都矮。绷直了脊梁,下巴也就堪堪与窗台齐平。可“灭绝师太”——也就是眼前这捏着眼镜、自诩当代文人的语文老师——说他是“差生”,是“反面典型”,所以他的同桌只能是教室角落的垃圾桶。
他站得太急,腿上放着的弹弓“咕噜”滚到地上,趁没人发现,偷偷一伸脚,想给勾回来。
“给我背一遍。”师太手里握个卷边的老课本,往讲台上一摔,震醒一片昏昏欲睡的人,“回乡偶书,这次期末必考,会背不?”
他“嗖”地把脚缩回来。
“嗯……少小……少小……”他挠挠他的圆乎脑袋,小手扒拉扒拉,头发都乱了,眼睛不停瞥向墙角的弹弓。
那可是宝贝,他生怕前桌的脚往后一踩,给他的杰作盖个黑印。
他从前有个用惯的弹弓,有天不知怎的,给弄丢了,只好自己削。这可花了一个星期。为了这个弹弓,他把家里厨房的水果削偷出来用。弄得姥姥和姐姐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城里寄来的水果会吃出木屑。
就是这一个星期,他和黎斯——他邻居家年长几岁的大哥——进行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冷战。是自打黎斯把穿开裆裤的他用一碗凉粉从海边骗回家以来,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虽然是他不想理人家的,可毕竟是一周啊。他扭动着身子,心想自己正别扭呢,怎么背得出课文来。他觉得这世上一定没有人能理解他,又想粘人又不能理人的感觉有多难受。
一定要坚持到黎斯主动认错的那一刻,再不情不愿地要他发誓,勉为其难地与他和好,最后勉勉强强地和他一起玩弹珠、搭土窑、捉迷藏、上山下海……
对了,还有唱戏。
“坐下!”师太顿喝,“不会背你嚣张什么?这次期末再不及格,就叫你爸妈过来!”
“哈哈哈哈……”
这次笑的不是全班,又是他的死对头马学超。小混蛋原本是个倒数第一,他妈老给他用别针在衣服领子上别个“文昌符”,又被他爸竖立一个无法超越的榜样——也就是他哥哥——逼着学习,才勉强考了个中下游。
全班看过去,马学超被目光烤得尴尬,捂住自己的嘴。
向海恩坐直了身子:“报告老师,我姥说了,我爸妈那不是谁叫都能来的,忙着呢。”
师太听了,眼角的凌厉一收,心想这得是县里哪个不得了的官儿,屁股那么沉。想到这,咳了两声,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客气了许多:“真的?”
“真的老师,他们不来的。”
“你爸妈,在哪儿高就呐?”
“城里,做工人。”
“……”
她不说话了,斜着双猫头鹰一样的圆眼打量他一会,捡起讲台上的书:“来,都拿出本子,我们来默写。”
一张田格纸摆在面前,绿色的虚实线条方方正正印在上面,顶格写了“回乡偶书”,下面是“少小”两个字。
那什么“下渔舟”,那什么“鳜鱼肥”,那么多首诗,向海恩脑袋都冒烟了。索性放下笔,眼珠子呼溜儿一瞄,师太在前排盯着班长,于是悄悄从书包里掏水果削,把弹弓捡回来刨,再用砂纸——也是从姐姐那捞来的——稍微磨光了,套上橡皮筋。
窗外一个人影闪过。
窗边上是一片荒草地,杂草长得半个大人高,小孩跑进去只剩个脑袋,向海恩跑进去只剩草浪簌簌地游。再过去是初中部,黎斯就在那读书。但这时候初中生们都已经放学了,小学部别的班也放学了,只有他们忙着拖堂,原因是“向海恩同学不认真听课,拖了全班同学的后腿”。
那个人影就是从荒草地里冒出来的,大老远冲他挥手。
仲夏时节,四五点还是暑气蒸腾。塘泽镇在海边,免不了潮热。可荒草地里的男孩一看就皮实,背了个软塌塌的布书包,穿件灰背心,校服绑脖子上,就这么站在烈阳底下蹦来蹦去,笑成一只咧嘴的小土狗。皮肤不咋黑,只是汗一直往下淌。
是黎斯。向海恩一看见他,就拼命使出十八般眼色要他滚。
要是被师太冲出去抓进来,说故意扰乱课堂纪律,并致力于揪出班里“里应外合”的那一位,这拖堂能拖到校长退休为止。
他还在那蹦,长得很高,手长脚长的,胸前的衣服被汗水湿透,湿迹还肉眼可见地在扩大。看口型,是在叫“恩弟、恩弟”。
太烦人了。
向海恩从铅笔盒里拿了颗弹珠,观察了一下“灭绝师太”的动向,她在跟门边座位的孩子说着什么,正好背对。
他撕下一半田格纸,写上:我看见你了。
他用这张纸包住弹珠,举起弹弓,搁好、拉紧、瞄准……
……
打脸还是打鸟?
他严肃认真地思忖了好一阵子。
折中一下,肚脐眼吧。于是他瞄准了黎斯的肚子。
“向海恩!”
“啪”,他吓得松开橡皮筋,包着弹珠的纸猛飞了出去,窗外传来一声短促而惨绝人寰的“啊”!
弹弓又滚到了脚边。
“你在做什么?”
师太快步走来。向海恩耸着肩,心想这下完蛋,拖堂是不会拖堂,但他要被留堂背书了。
黎斯这个笨蛋!
“会默写了吗?”师太把手上的旧书往他头上甩,“放学到我办公室来。”
全班欢呼着交默写,从教室里鱼贯而出,他只能拿着课本——站在教室门口,倚着砖墙,被灭绝师太看着背诗。
回头一看,黎斯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塘泽小学的校长。
这校长人称“鬼上身”,只因他迷信,什么都信。每逢全县统一考试,他考前不监督课堂,不发表动员讲话,却去山上的庙里求几十次签。为何几十次呢?他的迷信是有条件的,只信上上签。然而众所周知,他手气不好……
这位校长刚从县里开完会回来,经过此地,忽觉荒草地里有黑影闪过,心想大白天的这儿也没人,该不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吧。
下一秒肥臀一抽,被一颗包上纸的弹珠打得生疼,惨叫一声。莫名其妙地把东西捡起来。
左右观望一下——这儿僻静,左右没人来,屋里学生也都乖。刚想把晦气东西扔了,出于好奇把纸拆出来一看:
我看见你了。
眼睛倏地睁大。
……
背完时已经黄昏了。
夕阳被校门口的芒果树枝叶碎成金砂,洒在他身上,把他映作一尾海斑鱼,小书包如鱼尾一甩,小身影窜出学校。
快六点了,他要迟到了。
他爱迟到,尤其是上学,但唱戏是不迟到的。他恨不得早一点到镇里中心广场那棵千年老巨榕下,到戏台边上,听奏乐,飚练嗓子。木偶他还学不得,手小,气力也小。
今天是他在木偶戏班第一个正式场。就算是旦角和音,只唱其中部分,他也和扮主角一般,天天气沉丹田对着大榕树嗷嗷练习。
小脚丫子哒哒哒踩着青石板路奔跑,鸟儿一样轻,布书包飞起来,撩得家户门前的大红灯笼飘荡。
绕过灰瓦红梁,抬头有窗棂檐雕。他钻过电线上垂落的汗衫,迎面一辆板材车载着煤气罐下坡。他侧身一躲,险些碰翻哔啵燃烧的纸钱盆。
塘泽是个古镇,这儿人住的多是明清时期留下的古厝。四折花梨木门入户,窗棂雕六角,梁柱刻鱼虫花鸟、戏文典籍。富人家常住“驷马拖车”的三进大宅,寻常人家有“四点金”、“下山虎”一类四方宅院。厝角头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纹状雕筑、彩绘,檐下以石头雕鳌鱼、夔龙、花笼……
前人遗留工艺彰显着当年的雍容华贵。用戏班主的话说,那是迟暮美人的风韵。
“哎恩弟,”长街里一声唤——喊他的是邻居安姨,开口就是标准方言,“昨夜去哪块啦?你阿嫲寻你哦。”
“免担心啦,安姨,伊知我在哪。”
昨晚决定继续不搭理黎斯后,自己气呼呼地跑去青螺湾浅滩的小渔船上,睡了一宿。海边的小孩,最爱被海浪晃着睡。于是到上课,小脑袋晕乎乎满是潮声,也就睡了。
姥姥了解他,很少管。
“恩弟早啊,”这次又是邻居刚刚古稀的大爷,“最近还唱旦吗?”
“今天广场有演出,蔡伯记得来!”
“下回下回,阿伯给你们戏班雕木偶哈。”
每跑过一户人家,他便尖声跟院前打扫的主人打声招呼。跑得太急,又东张西望,一辆自行车叮铃铃险些撞上。人车同时刹住,他冲车主的臭脸摆出明媚的笑容,说“打扰了,打扰了”,撒开脚丫子又飞跑起来。
晚霞游天,中心广场穿了一层暖黄色的薄纱。光在巨榕的枝叶里跳跃,夏日熏风拂来,树影摇曳。
树荫下是木偶戏台。
李渔欢,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就在树荫下。向海恩最崇拜这位男旦演员了。教男旦的师傅下海后,就数他最本事。《四郎探母》的铁镜公主是他拿手角。班主说,他那是男女兼容、刚柔并济的天籁。
向海恩那会儿半懂不懂,却很赞同,啄米般点着小脑袋。
巨榕下,演员们在练习操纵木偶。手持铁杆,云袖哗啦啦,空中划过半圈,丝丝薄纱映着黄昏天,几个人配合开嗓。
李渔欢仍躺树坛边,翘着脚,摇摇扇子。
向海恩脖子都要扯长了,也不见李大哥起身开嗓。
“嘿!”
肩膀突然被人偷袭,向海恩魂都要出窍。一转身,发现是“仇人”,嘴就扁下去了,哼哼着扭开头,还要往旁边挪挪位,离他远点儿。
黎斯心想,恩弟给自己让座呢,高高兴兴就挨着坐下了。今天正式演出,班主不看着他们练嗓、练木偶,到台前充当观众,过一回看戏的瘾。
向海恩就是这么想的。
黎斯碰碰他:“哎,一会儿开演,我们得上一边去。”
向海恩扫视四周,觉得奇怪。换以往演木偶,一帮大小孩子提早到场,聚在那四尺高台前,不摸上一摸都不愿回去。老人摇着蒲扇散步,经过就听会儿好嗓。
后来不一样了,进城的多了,听戏的就少了。可人再怎么少,也不至于除了戏班,无一人到场。
“都没人,难道唱给鬼听?”
长街尽头余晖漫漫,每个人脸上蒙了层灿烂的光。风过榕树,巨大的树冠沙沙作响。扬琴、二弦、椰胡悠扬婉转,和着咿咿呀呀的练腔。
“就是唱给鬼听。”黎斯说,“班主说这个月起不走艺术场了。今天,是唱丧祭呢。”
本文是薛定谔的方言,时有时无…
方言用字作话里解释〔鞠躬〕
免:不用。
伊:TA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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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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