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家

“其实你不用来了。”林汐眉尾丧气地一耷,“我磨过我爸妈了,他们说我现在成绩考省重点很危险,不让分心搞别的。”

黎斯不解地抬眉:“现在不是暑假么?”

“要初三了,我又不像你优秀,哪有暑假。”林汐苦笑,“你要是想知道京剧的东西,随时来问。”

黎斯见“大玩偶”没电了,慢慢放下来,挠猫毛一样玩他头顶的软发:“就是来问你,侠客一类角色,京剧里有么?戏服长什么样子?”

“侠客……武术师算么?率领过义和团的那种。”林汐比了个格斗动作。

“……”黎斯脑海里唰唰浮现历史课本背诵内容。心想侠是小说里的,关大清何事?

向海恩偷偷朝林汐那边觑,耳朵专注地一竖。

“韩班主没和你们说啊。”林汐说,“新编京剧,不知道什么时候演,戏服也没人见过。我老师说,现代戏,就是和以前有不同,可戏曲的核心不变。哎,我也不晓核心是什么。你们要做戏服的话,就大胆改吧。”

向海恩嘀咕:“说了跟没说一样……”被黎斯敲了脑袋。

到底没问出什么,又在林家蹭会空调。见林潮端杯茶水从屋里出来,问他什么时候去城里进学,他说,“能拖一天是一天”。

林汐嗔怪:“被爸妈听见又要挨说。”

“不唱京剧被说,不想进城被说。”林潮数着手指,瘫坐在红木椅上,重重叹口气,“爱说说吧。”

“也是为咱们考虑嘛。”

“真要前途啊,当初就别唱地方戏。现在嫌地方戏要消失了。”林潮说到这,想起了什么,“黎斯,听说师父改性了?”

“啊,团训的时候,突然问恩弟什么创新,吓人一跳。”

“挺好……”林潮放下水杯,兀自点头,“挺好,戏班得走下去。”

“师父以前……也不是顽固。他就是说,不能光剧本、扮相创新。我那时不明白,后来才有点开窍。让林汐这样唱京剧的,来唱我们的旦角,试试。”

林汐为难地笑笑。

林潮说:“中元节啊?初三都快开学了。她又不吃木偶戏这碗饭,别耽误中考复习。”

黎斯正要劝说,发觉身边一团肉没了。一回头,向海恩已经站起来,小手挥挥说先走了,大摇大摆走出林家的庭院。

“怎么就走了?有急事啊?”林潮一脸懵。

“啊……”黎斯窘迫地挠头发,“我们是有点急事,我也先走了啊。”

“哎!”林潮一伸手,把茶撒身上了。扫扫水珠,再抬头,人不见了。

林汐嫌弃地看自己哥。

林潮懵着眨眨眼:“他不来和你聊京剧的么?这么快聊完了?”

林汐耸耸肩。

黎斯长腿一跨,飞速追出去。

向海恩出巷时听见声,跑得更快了。跑得掀起流风,拨动人家院墙探出的细藤,绕过迎面而来的板材车,疾驰而去。

到四头巷,他倏然刹脚,拐进巷去。巷那头通往野地,和大江。

黎斯的脚步声在身后,越来越近。向海恩终究跑不过长腿,还没到江边,又被玩偶一样从身后抱起来。黎斯身体惯性,还将他甩了一圈。

“啊!你就会来这招。”向海恩掰扯他的手臂,踢踏小腿,“有本事别抱我。”

“还跑,前面是水滩,一会儿落水里弄一身,又被你阿嫲收拾。”黎斯把他紧紧锢住,往别路走,“你告诉我,干嘛突然跑?”

“……”向海恩累了,挣扎的力量弱了,象征性地踢两下,低声道,“我跑关你什么事……”

黎斯挑眉,试探着说:“这么不喜欢林汐姐姐?”

向海恩哼了一声,圆脑袋耷拉下去,小嘴微噘。腿不踢了,专心抠着手指。

黎斯叹口气,把他放下来,面对自己,半蹲着与他平视。

向海恩低头,仍在抠手指。想及黎斯要林汐唱旦,如今脑子里都是他俩配合《荔镜记》的场面,扔扇子、抛荔枝、修铜镜、儿女情长……

黎斯歪头看他的脸,他便侧了侧目光,从眼角望着江边。野草沿着水滩生长,夕阳下江水波光粼粼。江岸停一艘小船,不知是谁家的。

“你是不是……”江风吹来,向海恩被夕阳照得眯起眼,勉强看着黎斯——夜海一样的眼睛仍是无限包容的样子,“要结婚啊?”

“……”

忽然死寂,只剩风呼呼地刮,野草簌簌。

一只鹭扑棱棱飞过,落他们一身白毛。

黎斯首先掐自己脸,会疼,确认不是做梦;紧接着掐向海恩的脸,被这狗崽子咬了一口,确认他是真实的。尔后再理解一遍“结婚”的意思。最后他脑袋转昏了,转得脸颊发红,也接不上向海恩的脑回路。

“我没到结婚的年纪。”黎斯伸出食指,一字一字地说,“你明白什么是结婚?”

“像韩镇杉和淳姐姐,是要一辈子的。”

黎斯眉毛高高挑起。心想阿杉那讨债仔都给恩弟灌输了什么东西。

向海恩又说:“他还说你结婚了我就不能跟你了。”

黎斯深呼吸,用五秒时间,在脑海里扮作武小生。耍起钢枪,大喊“奸人莫走”,撵着韩镇杉这老丑的屁股一顿猛戳。

“他们倒是想一辈子……”他语带嫌弃,想起那两人如胶似漆的样子,又莫名酸楚,“你是不想我结婚呐?”

向海恩沉默了很久。

他背着手,低头看鞋尖将沙土地挖出坑来,无所谓地说:“没有啊,阿嫲说人都要结婚的。”

“要是我结婚了,就怎样?”

向海恩还在挖沙土。挖着挖着,脚尖停下,向前扑去,抱住黎斯的腰,把脸埋在他身上。

“有阿嫲陪我……不对,是我要陪阿嫲,没空理你。”

“陪阿嫲就要写作业噢,不然竹条伺候。”黎斯揉揉他的后脑勺,被他逗笑。

少年的笑声沙哑稚嫩,眼里映出江上几只白鹭,掠过水面,飞往下游。三五只狮头鹅水中嬉戏,漾开几圈涟漪。天空暖融融的,在燃烧。天地都是自在的模样。

黎斯迎风露出惬意的神情:“恩弟,我经常想,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向海恩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睛水汪汪地看他。

黎斯:“我没有什么抱负,也不向往远方,就守着戏班。跟师父一样,收养一个孩子,培养继承人,也不错。”

向海恩还是没打消疑虑:“中元节呢?你不是要林汐和你唱生旦么?”

“她?我不过叫她串个场,用京剧的唱法唱唱咱们的花旦。”黎斯说,“师父以前说过,戏曲属唱腔最重要,地方戏发展滞涩,要在乐律、唱法上作改变。我其实也不懂,只能把京剧的东西,能掺的都拿来掺和。”

“真的?就唱个过场的旦?”向海恩揪着他衣摆追问,“不是女主噢?”

“啊,那不然呢。”黎斯轻叩了一下他的脑门,扶膝半蹲,看着他,瞳仁盈盈流转,那底里似有一片海,“你才是我的闺门旦。”

向海恩捂着额头,侧开目光,悄悄晃一晃肩膀,可得意了。

“那,我打断了你们说话。”他重新抬头看黎斯,忸怩着说,“对不起。”

“聊天有的是机会。”黎斯伸了个懒腰,牵起他的手,“过来。”

黎斯在前面拨草开路,向海恩懵着跟他走。到江边一个草坡,视野忽地开阔,熏风迎面而来。。

原来江对面是那么广阔辽远的平原,金灿灿的流云游走天际,天幕之下,一列火车铿锵驶过,灰烟直上天际。

向海恩第一次见到火车。

“我没来过这个位置。”他眼都直了,头发在风里波涌,“那个长长的,会叫,还会冒烟的东西,就是火车吗?”

“嗯。”黎斯坐在他身边,屈起一腿。

“向海铭就是坐着它去城里啊。它会去哪些地方?”

黎斯也不大接触这些:“我妈说,能去远方,任何地方。”

“那以后要是不能唱戏,开火车也很棒。”晚霞将向海恩的大眼映得晶晶亮,“带很多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哎,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阿杉发现的。这儿以前是矿坑,发生过事故。废弃后没人来了,说当年埋在这的都是外乡的孤魂野鬼,到了晚上就出来问路。所以阿杉和阿淳就挑这里约会,没有人打扰。”

向海恩心想,难怪经常不见他两人,影都抓不着。

“问路,就告诉他们呗。”向海恩沉思,“不知道家在哪好可怜。”

黎斯眯眼享受傍晚的风:“嗯,所以才要过中元节。我阿嫲说,点个蜡烛,燃个香火,那些孤魂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啊,就像晚上有渔火,或是灯塔那样吗?”

黎斯笑着看他:“没错。”

远方听上去很棒,回家也是很重要的事。向海恩凝望大江出海口的方向。天色再暗些,就能见到夜海如星河。渔火荧荧点点,向着永远矗立在长堤尽头的灯塔回靠港湾,那样明亮而安静。

就是“回家”。

于是他说:“那也就像黎斯的眼睛一样。”

中秋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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