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隐瞒

海浪一下一下拍着礁石,溅起八尺浪花。

黎斯先送了向海恩回家,再到港口坐着,捧一碗凉粉等黎征回港。

养殖场传来突突突的发动机声,黎征和他的搭档齐伯满载而归,一整船活蹦乱跳的好货。

巨大的鮸鱼嘴里穿了钩锚,竖立提起来,比向海恩都高。小家伙自从和鱼比高,就只想着长高,盯身高比盯分数专注多了。

——“我又不是只能被你照顾的。”

脑海里回荡男孩不服气的话,黎斯笑了笑,吃完的塑料碗扔进附近垃圾桶。

不会一直被照顾,当然了,长大是迟早的事。他们都会长大。

可他还是想慢一点,手里的小团子多依赖他一会儿。

几十斤的大鱼,齐伯一只手就拎拖去,扔进巨大的泡沫箱。

田迎也来了,县里的干鲜铺子交人看管,来接一船海货,补充大排档的食材。

“阿征兄,”齐伯的大嗓门从远处的海鲜集装箱传来,混在猎猎海风中,“好福气啊。”

他指黎斯。

黎征抽着烟,太阳晒得他眯起了眼,神色愈加嫌弃:“算了吧,这仔光会读书,要有恁家阿生一半懂事,老子就去庙里还愿。”

齐伯一甩手:“哪,你这个斯文,我那讨债仔通日跟个小流氓一样,别把我气往生了就是我的福气。”

黎征咬着烟头,面对金红粼粼的海面嘿嘿大笑。笑声淹没在浪里。

黎斯小时候黏父亲,长大后不来接人了,不爱听老渔民闲话互吹。

“就你一人?”一家子搬着货,黎征一个粗糙老爷们都感到儿子有小心事。

——毕竟筐里的螃蟹再被他翻下去就要提前归西了,影响肉质。

黎斯毫无自觉:“两人,一狗。”

火炭汪汪几声,以强调自己的存在。

“海恩嘞?”

“回家了。”

“叫伊嫲孙二人来咱家吃饭呀。”黎征喜滋滋地送鱼上货车,“你齐伯会选地方落网,拢是好东西,食着就知鲜香。”

黎斯停下作乱的长杆,放那螃蟹一马。绕了一圈心思说:“恩弟他……”

他吞吞吐吐,黎征一下子停活儿,瞪住眼。如果有胡子,他也许会气得吹上鼻梁:“又闹别扭?你这大个人了,通日跟阿弟怄气?人家整整比你小四岁——”

“是三岁零九个月。”黎斯煞有介事地纠正,郑重竖起食指,“我们没怄气,要说有,也是因为我说他比我小四岁。”

“……”

黎征这张老脸吃瘪的表情不多见,看他生生憋不出半个字,黎斯暗暗爽快,给自己记一功。

田迎说:“好了呐阿征,不记得伊爷爷说过什么?不问缘由就怼仔。怼到将来仔去别处,就无爱管你这个老家伙了。”

“伊敢?我莫不是养了个祖宗……”黎征嗫嚅着保存他最后一点“为父的尊严”,咬住香烟,两手将一筐鱼拖下船,不再开口。

爷爷黎家兴过世两年了,黎斯偶尔还会想念那个吊儿郎当的老头。

海货搬上集装箱,黎征和田迎开车往大排档,黎斯往反方向回家。

从黑暗的床底钻出来,黎斯拖出一个四方铁盒。

盒子褪色了,边缘蹭出红锈,盖上雕一朵大牡丹、一套茶具,是塘泽酥饼的旧版包装盒。盒子盖不紧,凹了一块,被黎征摔的。

他擦去盒子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时隔一年又打开它,取出厚厚的一沓纸来。

这沓纸是黎家兴的遗物。爷爷葬礼那天,黎征和田迎破例从江洲赶回来,舍弃了那边续租的房屋。打理完爷爷的身后事,再回城里打拼也觉着不划算,决定在这住下。

奋斗不出名堂,那交给下一代争气。黎斯面对两双望子成龙的亮眼珠子,默默关上了厢房门。

那时黎斯有两年没见他们,心里憋着气。父亲收拾爷爷的遗物,差点把那旧盒子销毁,惹得他和父亲大闹一场,最后留下了那个盒子——以被揍一顿为代价。

小黎斯肿着脸,把盒抱怀里,打开检查。一叠上世纪的红中条信封,一封没少,也无新的破损,松了一口气。

黎家兴曾用这个教他认字、写字,讲信里的故事。几十来封,落款有太奶奶、老叔、蔡常,内容最短、字迹最锋利的两封信,是余保江写的。唯一不认得的名字是“黄鸿庄”。

——“老朋友了。这个爷爷是文化人,笔杆子过硬。”黎家兴指着那个大气挥洒的名字,混浊的黑瞳仁闪着和黎斯一样的光,“你以后读书、作文章,好向伊学习。”

黎斯彼时五岁,窝坐在地上晃脚丫,怀里抱了一封信,盯视他最钟爱的那封字体。阳光温暖微醺,爷爷的脸在白光里模糊不清。

黎斯抬起脸:“他在哪呢?”

“在暹罗。”

“跟老叔一样么?”他自行代入老叔胡子拉碴的油滑形象,不晓得和“文化”有什么关系。

“差不多。”

“他不回来吗?像老叔那样,带好多饼干糖。”

“臭小子就想着吃。”黎家兴摸摸孙子的脑袋,笑得老年斑都折叠起来,“他回。我们约定了,等他生意大赚,衣锦还乡,就算皮皱了背佝了,老不中用了,我们也要去迎接他,嘿嘿。”

小黎斯没意识到自己在向往这种遥远的挂念。

“约定……大人也会拉勾勾吗?”

“还不算叫大人噢。”黎家兴端起一杯热茶,吹吹白雾,“我们那时才十七。”

回忆如河水,从两年前流向八年前,回过神来他正小心翼翼地捏住信封一角,要取出信来。爸妈这时进家门,空荡荡的院落窸窣热闹起来。黎征一声狮吼,命他立马去向家请人来吃饭。

吓得他手忙脚乱盖上盒子,推进床底。

向海恩眼疾手快抢过姥姥的布包,刚拆开看是什么,就被敲了一扇子。

“孥仔子别拿大人东西。”姥姥绑上旧布包,瞪了这不安分的孩子一眼,“中午我不在,你莫下厨,去找哥哥。”

“你去哪啊?”向海恩发现姥姥时常不在家,越来越频繁了,“我也去不行么?”

姥姥拿他没办法,哄着说:“你不最喜欢黎斯哥哥吗?说到找哥哥你溜得跟泥鳅一样,现在怎了?”

“他把我当小孩子……”

“你不就——”

一阵敲门声“叩叩叩”打断老小争辩,两轻一重,向海恩听出敲门声是谁,“嗖”躲进东厢房,偷偷从窗户纸上一小洞窥视。

姥姥开门,见到黎斯笑得背影一颤一颤:“快进来。是不海恩又给你惹麻烦了?我已经说过他了——恩弟!快出来,你黎斯哥哥来了。”

黎斯没进门:“是我爸邀你们去我们家吃饭。刚打来的大鱼。”

“噢哟,又麻烦恁家——海恩,别磨蹭,赶紧的。”

向海恩挪着拖鞋,从厢房门口探出个委屈的脑袋。

与黎斯无关,他不过想知道姥姥去哪。

姥姥偶尔会去镇上。以前有向海铭陪,现在余她一人,也不让向海恩跟着。

向海恩一步三回头,悻悻跟着出门。走到黎斯身边,伸出小手给他牵,一脸的不情愿。

身后传来姥姥严厉的声音:“这样才对,跟哥哥好好的。”

他嘴都快扁成鸭子,眼睛水光盈盈,一副委屈模样。黎斯犹豫了一下,小心思一转,越过他的手,将小人儿揽住了。

“走吧。”

怀抱比握手有安全感,向海恩懵懵懂懂地看着从脖子绕到肩头上环着的手。想到韩镇杉和许淳独处常常做这样的动作以示亲昵,一时间福至心灵。

他想回搂一下黎斯,并在这个动作里注入“你最好了只要你什么都告诉我永远和我最好没有人比我和你更好我就原谅你了”的美好愿景,却发现人矮手短搂不着……

差点把自己气吐血。摸来摸去,还是扯衣角顺手。暗自别扭自己和黎斯怎么就差这么远?年纪、身高、成绩、唱戏……

差太远了,他不喜欢远。

沿石板路往南街口行去,心里两个小人打架打了一路。一个说远方如诗啊,一个又不喜“远”。后者说“远”就是离开啦、没有啦,全是让人心揪揪的事。前者又说,是别人离开了你,你留下才是真没有了呢。

他猫崽一样甩甩头,甩飞两个小人儿。他只是想与黎斯近一点、再近一点而已。

“想什么呢?”黎斯搓搓他的脑袋。

“我觉得你和阿嫲一样。”

“怎么一样?”

“爱瞒我事。”向海恩回头望向看不见的家。

他知道他每天出门上学,姥姥都站在院门口目送他。邻居说她不舍得儿孙远离,但她又催促向海恩用功,早点进城,跟大城市的孩子比拼。偶尔出门不让跟着,要他留家学习,回来还会带一袋子东西。

姥姥从不说,还不让小孩进房间,向海恩也乖乖不问。

黎斯也这般,长大了就开始言不由衷。他在心里哼哼。

“瞒你什么?”

向海恩回想客栈里郎中先生说的流言:“老板阿姨为什么不做泥塑了?”

黎斯摸摸脑门:“……嗐,她就是说,觉得做这些事没用。”

“哪些事?”

“泥塑呀。捏艺术品浪费时间,不如捏卡通还能赚些钱。所以不做了。”

“这样……”

“她还说只有老顽固才自以为是艺术。这些东西,有的人坚持了有表彰,有的人坚持了像个笑话。”

“噢……但是,这种事有什么好瞒我嘛。”向海恩嘀嘀咕咕地安静了。

黎斯斜眼觑他,仿佛非常非常在意他此刻想什么、对于王老板有什么要说的。可向海恩貌似被墙角的蛐蛐吸引了去。

沿街家家户户,剁刀下锅滋滋地响。户院里摆了折叠桌,院门大敞,做了斋品互相串门交换,纸钱折成金元宝模样叠放起来。

向海恩数了数,有三户人家捆了一沓红中条信封,放在纸钱堆里,大约是要一同烧去。

中元节快到了。向海恩想起姥姥交代他买两包酥糖,不要散装,要红底彩色,有金童玉女或财神爷的包装。祭拜用的,不许吃,吃了就要挨揍。

“我买个东西。”他松开黎斯的衣角,举着零钱凑到杂货店门口,喊老板大爷拿货架上的酥糖来。

前面正好是余氏绣庄,郎中正从余家匆忙出来,宽大的汗衫被风鼓起。

“不用,真不用,都是咱们乡镇政策。”郎中连连摆手。

“让你拿就拿着,没几个钱。”门内伸出一只抓着大红包的手。

他摇头甩手,无意间扭过头,和向海恩对视上,眼睛一亮,对余保江说:“这样,红包我不能收,您答应我一个请求,可好?”

青色血管凸起的手握紧红包,垂了下去,余保江走出家门。

郎中指指向海恩:“您二老找人帮那小子做个木偶呗,您看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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