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好戏

“蔡伯,您今日不用车,借我一下哩。”黎斯一边朝院里喊,两手已经握上车把,踢开脚撑。

前厅传来茶具声和有力的喊声:“好,拿去。”

得了令,黎斯匆匆拉了蔡常的老自行车,“嘎吱嘎吱”骑去韩予家。临中午了到人家门口,出了很多汗,发现院子上了锁销——家中没人。

又起风了,乌云遮蔽半边天,空气仿若蒸笼。自叹一口气,又顶着大太阳骑往中心广场。

他奋力上坡,人几乎要直立在车上,接着飞一样滑下坡,骑得太急,差点翻车。到了巨榕树下,背心已被汗水染成深色。

他呆住,十米开外的废弃祠堂极热闹。许继文在那,蔡吾格在那,林潮等等戏班的老家伙们也在那,除了师父和这次演出的乐组——他们大概去了永合街。

可韩镇杉老早到了,台子靠他和余思灵搭起,保守估计个把小时。师父出了门——即使比韩镇杉晚些,也迟迟没到,算算时间,师父应当没去永合街。

大人们可太狡猾了,搞拆房的家伙也是,师父他们也是,还搞起声东击西。他咬牙一踩脚蹬,翻上自行车,狂飙而去。

长兴街的石板路蜿蜒南去,热风扑面。远远望见镇牌坊前,韩予、沈归等十数人,拦着那圆头圆脑的中年男人吵——赫然是高昇,和他随行的秘书及下属,看上去是路过。阿生的姑姑也在其中,电话开着免提。他听不清电话那头在说什么,听上去很凶,凶得高主任的脸也僵硬住了。

沈归仿佛感应到他视线,回头与他相视,疏冷的神色瞬时融化,从人群里出来,摸摸他的脑袋:“孩子,今天不是有表演?”

黎斯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沈归意会:“这等破事,交给大人就好。”

“我知道,您早就有办法。”

“啧啧,知道太多就不可爱啦。喏,齐伯和蔡伯打头,大伙儿百人签字去起诉。哎说了你也不懂。今天,你们这帮小屁孩就瞧好吧。”

“瞧什么?”

“瞧我沈大侠惩凶除恶。”

“哈?”

小少年满脸难以置信,沈归坏笑,须臾间收起嘴角,盯着他身后。

黎斯还没回头,就听:“臭小子,谁让你来这的?”

后衣领被一只皱巴的大手扯了一下。

“爸?”黎斯一时没转过弯,又见黎征身后站着田迎,登时心虚,“我……我寻人。”

“寻个屁,还不去永合,唱你的戏去。”

“?”

他回头确认,黑皮锐眼的凶煞模样是他爹没错。

一时间,潮水逆流,地球逆转,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田迎悄声说:“妈和你说,这次莫给那帮人得逞,不然以后价钱无好商量。所以儿子,好好唱就是。”

黎征说,几个关键地方都堵了父老乡亲,几条街几个村,平时吵成一锅粥,遇到这回事,跟商量好了一样团结。

的确,那抗议的人群里,持菜刀举大勺的,扛板凳提铁杵的,说是正在炒菜做糕点,出门急顺手带出来的。陈叔家和吴嫂家空前默契,先前狗吃**撑狗的鸡飞狗跳事件仿佛从没存在过。

“妈,他们不会……”不会打起来吧?

田迎笑了,慈爱地摸摸儿子。黎斯熟练领会她笑容中的安抚——不会有事的。

“会的。”田迎阴恻恻笑着说,“我们什么都会的。”

“……”

黎斯揉了揉太阳穴。

永合街戏台。

向海恩瞪着马学超,赶着上去掐架,余思灵眼疾手快,扯住他两个胳膊不松手。

马学超被扯了手,噔噔噔后退,怜惜地摸摸身上扯疼的地方:“干嘛向海恩,我没说话呢你跟我动手?”

余思灵制住了小的,边上还有个大的。韩镇杉把一箱矿泉水一撂,撸起袖子要教训小胖墩。

“说什么呀?嗯?”韩镇杉掰着指关节威胁他,“你丫出卖我们是事实吧?不在戏班,师父也照样收拾你。”

“敢套小爷的话。”向海恩踢蹬着腿,“以后你就给六年级的大哥交零花钱吧,反正你家有钱,小爷不管你啦。”

“恩弟,恩弟。”余思灵温柔安抚他,“他是开发商老板的儿子,咱不能惹。我爸说的。”

老板的儿子?就算他是牛鬼蛇神今天都必须死这儿,向海恩心说,他不是想听戏吗?魂儿正好坐进观众席,听个够。

“哦?今天是要给你爸带路来?”韩镇杉盘起双手。

马学超自始至终抖着嘴唇,眼里冒委屈,就是说不出话。

“你们在这干嘛呀?”最后就憋出这么句话,“现在去别的地方摆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余思灵解释,“还有半个小时。”

“老子就在这唱了。”韩镇杉一把拧开一瓶水,“不能让你的‘情报’变成假的吧。”

“我……我……”马学超紧张得抠手指,要哭不哭地皱脸。

向海恩仍不收起他凶神恶煞的小眼神,好像随时准备挠人。

“本就是假的呀。”小胖子气急,用力回击,“是你说不是中心广场就是牌坊。这里离广场和牌坊都是最远的。”

向海恩停止了踢蹬。

马学超鼻子一抽一抽:“你们把它变成了真的。怪我么?”

韩镇杉和向海恩面面相觑。

“我自己给六年级的交零花钱,你也抱紧你的破戏台吧向海恩。”说完他抹了把鼻涕,迈开小短腿一颠一颠地跑了。

向海恩要去追,刚迈腿,听见“叮铃叮铃”,一阵急促的自行车按铃。马学超吓一跳,本能地杵在原地不动弹。“哧”一声急刹,黎斯及时刹住了车。

身后跟了几个拎乐器的半大姑娘小伙,许淳和林汐也刚刚到达。

马学超见到他,想解释的委屈劲儿又上来了:“黎斯哥,我——”

“各位,”黎斯的视线从他头顶越过,声像那庙里的大洪钟,“师父一时半会来不了,咱不等了,开始吧。”他搁下自行车,“小马同学,帮我们留意一下有没有人来。”

“哦……”马学超愣愣地吸鼻子,“黎斯哥信我吗?”

“不说这个了。”黎斯揉揉他的后脑勺,“我们现在需要你帮忙。”

马学超胸脯挺得老直。

戏班子抱乐器提木偶,戏台后台一丈见方的小空间挤满了乐手和木偶操手。向海恩举着台本,挤在黎斯和台架中间的空隙,伸个脖子,开始声情并茂。

倏然一声吼叫,平地惊雷。向海恩吓得差点断嗓。

“继续,别停。”黎斯挨着他脑袋说。

旦腔重新立起,音乐未止,可都心不在焉的。透过幕帘,整个班子大人小孩全看傻了。

只见北边地平线上走来一群制服男,狂风扯乌云,衣服上写着恶狠狠的“拆迁”二字。南边地平线上一排锃亮的锅铲、长凳等“顺手带出来”的物品,紧接着乡亲们携自家畜牲出现。

用“魔法”打败“魔法”。向海恩抽了抽眉毛,心里无端想到。

马学超悄咪咪退回来,生怕被殃及。在台侧对尚未开唱的许淳说:“他们是我爸的工人,住在学校的行政楼,校长室楼上,随时准备开工的。”

许淳伸伸舌头,作呕吐状:“噫,‘鬼上身’那么热衷在杂草地里混,是楼里藏了活人。”

对面工头大臂一挥:“让开都让开,这里要动工了,谁让你们到这里聚众闹事?那边的,不可以在这摆戏台,砸坏了不负责。”

另一边,打头的果然还是余保江。这回余安站在他身边,全不见做绣工时敛眉莞尔的细腻,袖子撸高,锅铲在手上宛如长枪。

“闹事的该是那些食人不吐骨的东西。”余保江一如既往的不客气。

“都像你们这样,咱这也免发展咯。”

几个仿佛打手的拆迁办人员从施工队里钻出,打头有个黑框眼镜男。说话的许继文正吞云吐雾,给他也递了根烟。

又是个拿钱办事的。余安心骂许继文。这么多年老乡,真是不可貌相。

对面才是一出好戏啊,向海恩心想,相比之下他们戏班是不是弱爆了?要能离得近些,许能看得津津有味,吃瓜不吐籽。

戏不知不觉走到黄碧琚回家、发现自己已被许配林家一幕。黄府员外登场,父女展开对手戏。

老生木偶活泼泼跳到台前,一张凶脸,油彩有点发黄掉色,反而滑稽。

许淳:“林大身为武举,也是宦门后继,官威,加上族势。”

向海恩:“这个林大为人粗鄙。”

许淳:“我平时教你要三从四德,今日这门亲事是我做主,你愿也罢不愿也罢。”

“这是上头要求的强制拆迁。”抽烟的人拱手弯腰,黑框镜后一双笑眯眼,“还请各位配合了。”

驱赶与施工同时进行,余保江仗着铁血性子打头和人干起来。有人朝戏台过来,被余安一锅铲拦住,只有一句话:“那后面是我孙女。”

锅铲朝人肩上甩去,打掉一个肩扣。

那位大哥捡起肩扣,落入衣袋:“没意思的阿姨。都是这样的,拿钱,走人,还有新房安置。不用逼得这么紧张。”

“不好意思,我们真没见过这样讹人的价钱。这个地方多的是你们看不到的价值。”

“这也是有规定的,不能想要多少是多少,您说对不?”

许淳:“我家乃是名门,上下有分,内外有别,你在府内须得循规蹈矩。乱我家法,打断你的狗腿。”

林汐唱背景乐:“家法如隔墙,叫人两心空相印,相见总无期。老家伙懂法不懂家,叫这深院莺声渐老,春色渐阑。”

而黄碧琚于高楼闺房抛出并蒂荔枝,向楼下陈伯卿传递情思。陈伯卿为与黄碧琚相见,入黄府刻意打碎铜镜,留下修镜赔偿。黄碧琚却终日在闺阁庭院,与家亲赌气。

丫鬟益春从中牵线,鼓励被禁足的小姐:“柳枝无力因而随风摇晃,人无主意,就得受人安排。只亏了陈兄……”

向海恩:“你又乱说。”

“继文。”蔡常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身后拖着一个蔡吾格,“你真实墙头杂草,忘了自己打哪来。在今日乱搞一通,真是大不敬,老祖宗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工人们相视片刻,倏尔偷笑,并不理会蔡常。

“老祖宗当然是理解的。”许继文又点了根烟,目光四下游移,“像您说的,祖宗全是智慧,怎理解不了我们的事?”

“继文,”余安似是痛心,一条街的邻居,许继文也是她从小看大,“你以前一心做你阿妈的手艺,开店铺营生,生意也不错。这下怎又变作这样?”

“七老八十了,懂什么……”他低声嘀咕,嘴型藏在烟雾里。

向海恩:“你怎么总乱说。”

余思灵:“话不能乱说。当初的荔枝就不该乱抛。”

向海恩:“碧琚岂无心无意,只是爹娘防范日日紧,况那林大势大如天。”

“您也知,我那一儿一女走了就不回来,三年不见啦。所有人最后拢该如此,是我能改变,还是您能反对?”许继文身边的白雾更浓了,令他的瞳孔愈加迷茫,“我赚笔钱给我家阿淳读书高升,和我做手艺有什么关系?怎算是我变了?”

“怎么不算?”余安面露鄙夷,“我靠自己做工赚钱给阿灵,不叨扰别人,也不要她累死累活给我们享福。子孙过得好,我和她阿公就满足咯。”

许继文的烟吐了一圈圈,烟灰大块往下掉。

益春暗与陈伯卿相见,引人入闺门,好让有情人各表心意,共做打算。

黎斯:“小生自入府以来,还未与阿娘一叙。”

向海恩:“陈兄家住泉州城外还是城内?家中几人?”

黎斯:“城外朋山岭后。家中七人,除我,还有父母兄嫂妹。”

向海恩:“还有一人。”

木偶静止,黎斯轻轻瞄着向海恩。

“是你。”

向海恩起初就喜欢这段词。不很懂,就是不知戳了哪根笑神经,一脸笑嘻嘻看他:“还未过门,就将人算在内。”

黎斯回笑:“自海……投荔枝那日,就将你算在内了。”

十四岁的少年脸皮还薄,差点念错词也能尴尬得红了耳朵。

脑海中不由出现海边的小海恩,穿条开裆裤,腿脚软乎乎地晃,爱耍海风和浪花,把礁石作掩护,一碗凉粉就能全心全意信任陌生的哥哥。第一次被小生命依赖的体验,黎斯记得深。

向海恩决定离去时,他微微明白了这里的老人家们,有些东西已是骨子里的一部分,拆了约等于剔骨。就是这么个理。

咸风海浪会刻进骨中,有些人也塑了他的灵魂。

街对面被县里警察同志逮住,正在调解。

狂风渐凪,前几天播报的台风到底没来,街坊年年都在说,妈祖娘娘护佑一方安宁。

海上阴云渐散,晚霞走过,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本章包含不少《荔镜记》戏词,纯凭记忆写大概意思,有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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