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替恩弟计划计划。
黎斯盯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再说吧”。却心想着让向海恩树立小目标,下一次要进入年级三百名内,再细化到学习进度,数学的前两道大题不能再错了……
门叩叩敲响,还来不及说“进来”,田迎已从门缝伸进个卷发脑袋:“吃饭了。”
“abandon,abandon sth……好,来了——abandon oneself……”
“哎嘿,我有印象,你上个月也在背这个。”好像猜中什么大奖一样,田迎和丈夫都不怎读过书,莫名骄傲。
“二轮复习嘛。”黎斯大言不惭,对着手机聊天界面胡乱念短语。
田迎合门,嘹亮的嗓隔门传来:“快吃饭了啊,昨晚你爸把诱鱼灯修好了,出了趟海,抓来好多墨鱼。”
黎斯倏地停止了装模作样,藏起手机出房间:“抓了多少?别全煮了。”
厨房油锅炸起,菜刀和砧板“咚咚”碰撞。黎征在颠勺,两耳闻不着厨房外的动静。田迎听见个尾声:“说什么?听不着,你爸炸九节虾呢。”
“我说,”黎斯堵在了厨房门口,“墨鱼别全做了,留点给海恩他们家。”
“噢……啊?”田迎的菜刀悬在刚捞出水的鱼脑袋上,要落不落,鱼尾“啪啪”挣扎,“伊们家要返来啦?还以为年三十才来呢。那你记得迎接啊。”
黎征刚关火,锅铲捞起炸好的九节虾,落入盘中。油光金黄,还滋滋冒着油星,蒜香气撑满整个厨房,溢出窗外去。
“端去。”黎征递给儿子,“伊们家回来,你到高铁站接他们去,帮忙搬行李。”
田迎白了丈夫一眼:“乱说什么,都高三就莫叫他干这干那了。”
黎征一针见血:“不干别的他就能学习了?”
“好歹空出时间来休息,过会儿就能继续学。已经在南县一中了,再不努力怎么赶得上信海中学那些。”
“哟哟哟,当时也是你放纵伊不去海中的,现在急晚咯。”黎征早看开这事了,就爱逗逗妻子。
“哈,愿意学的怎么都不晚。你看老张家那个,去了海中,没两个月成绩直降。老张天天在那念‘错啊,错啊,还不如阿斯在一中啊’。”田迎昂着个头,笑意盈盈,把杀好的鱼扔进水池,洗去一手血水。
黎斯默默挤一碟甜沙拉,炸虾蘸着沙拉入口,香甜饶舌,耳边仿佛放着相声下饭。
爸妈好像无比操心的模样,每天仿佛都在替自己安排时间表。聊起复习进度,二老便一脸踏进另一个话题的迷惑神情。
吃完饭,黎斯随父亲一起打包海产。黎征打包的要运往大排档冷库——火炭长大了,现在也是凶巴巴的冷库门神。黎斯打包了小份,要送去给向海恩的姥姥。
这几年他常常邀姥姥来家吃饭,而后给向海恩汇报姥姥的近况。老人家一次次蹭饭总觉得不好意思,不愿叨扰黎家。后来便来得少了。
来得少,黎斯就去得多。
几袋子绑在一块,黎斯抻了抻重量,瞥眼看见自己空空如也的试卷,又想到一年半以前的事。
分班之际,黎斯对戏曲艺术生兴致极高。紧接着被黎征泼了冷水:说了不让你跟戏班,你还想以后专门唱戏?
父母这当然没戏,他便去韩家找师父倾诉。
接着,韩予给他浇过冷水的小心脏,又吹了一股寒风。
“传媒大学倒是新增了地方戏的专业。但你没走过台步,十七岁才开始练身段……有点难度。”韩予的折扇一下、一下,缓慢地敲打石桌,最终停下来,“我不建议,但你要是想练,可以让林潮教你走生角。也可以找阿杉,他从小就练丑,做功要求高……”
说起来,韩镇杉似乎是做了艺术生。目标直指传媒大学,和市里的剧团。
他锁在房间里,打开《荔镜记》潮剧电影版,调到后面大量走步的部分,站在全身镜前,学着小生演员打了两转。想象对面的闺门旦。
闺门大小姐脸颊扑红,水袖轻扬,与他步调相合,相视之间眉目雅致含情。
要是向海恩的话……大小姐美眸化成向海恩水盈盈的大眼睛。恩弟柔柔软软的,或许能走……
啊,他应当长大了,不是“柔柔软软”的小男孩了。从向海恩六年级暑假后,他们又是一年半没见。
他又走了一圈,凹得满头大汗,身段明显僵硬。他摔坐在椅子上,打开台灯,算了算学习艺考的开销。
算式列上几道,手背青筋一爆。
……
穷则思变。
他在爹妈莫名其妙的眼神下跑出门抓狂。
接下来象征性挣扎了两天,他终于忍痛割爱,艺术的路就这么含泪拜拜了。
“很好嘛。”田迎赞许地为他送上一碗甜汤,“学习之余出门跑跑步挺好。”
“……”
无论如何,选文理的环节都得来。理所当然似的,大人们都劝报理科班。
在他迷茫的时候,黎征某日趁其不备,行“苟且”之事。放了捕捞队鸽子,跑到学校,和班主任进行了一场决定孩子一生命运的会谈,从就业形势聊到孩子擅长,两方综合考虑后,黎征提前在黎斯的分班志愿表上填了理科。
殊不知这一切被某些人走漏了风声。
韩镇杉一马当先,头铁撞破东窗:“黎哥,我今天看到你志愿表了,你不是说打死不报理科嘛?是我理解错了吗?没打死就报?”
韩镇杉打头,加上班里班外几个同学,用黎征的话说,就是同他“暗通款曲”,一个鼻孔子出气。
黎斯震惊得在房间闷了两天。
精神出窍到云天外,屏幕时不时亮起的消息,他全没看见。
花下鬼小同学:读不了艺术,那读文科行不行呀?
花下鬼小同学:你看,戏剧除了艺术,应该也和文科有关系嘛。
花下鬼小同学:你还在吗?呜呜干嘛不理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啦,读什么科到底有什么区别啦,反正我都读不会啦!
断联一天,满屏猫咪流泪、狗狗抽泣、小孩大哭的表情包唤回了黎斯的怜爱之心,终于回复了无辜的孩子。
离思:谢谢恩弟!
对面发来疑惑的表情。
于是交表期限的最后一天,黎斯翘了课跑到办公室,拦住了即将决定少年们一生命运的一叠纸。
抽出自己那张,改了文科。
班主任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还是读了文化课,到此已是最大的妥协。
这惊心动魄的壮举,还是韩镇杉给向海恩添油加醋说成了书。黎斯第二日就见屏幕对面一股崇拜的味道。向海恩说,他的同桌也跟着五体投地。
离思:你也可以。
花下鬼小同学:我连我要选哪个都不知道咧。算了,我先考上高中再说。
离思:你喜欢逻辑计算,还是海量知识?或者更擅长哪个?
花下鬼小同学:都不喜欢,都不擅长。我不偏科[得意]
离思:那你真是雨露均沾,是不是还要给你点个赞?
花下鬼小同学:别说这个了哥,都要过年了,聊渔灯会不比聊学习强?
过年回家,可以错过春节,却不能错过镇上的元宵渔灯会,向海恩就盼着这个。
渔灯会也是种迎神活动。塘泽原住民以渔为生,风浪莫测,需要神明聊以寄托。闹灯会要做很多准备,妈妈和姐姐这次先回家,也是为了见见塘泽的迎神队伍。
想到余思灵不能回家……向海恩不死心,还是在聊天软件上打她语音电话。
没有人接。
恩恩:思灵姐你真的不回去吗?回去和我们一起粘渔灯。
恩恩:木偶戏还有迎神场哦[坏笑]
十分钟,对面没有回应,看来又被没收手机了。向海恩看着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多拍点照片给我[流泪]。
老人式叹气。
来江洲后这个姐对他没少照应,从如何适应插班,到研究一线城娃的习性,再到交新朋友。
尽管最后啥理论也没用上,因他遇到了塘泽籍贯的杨书源。
他拨通了同桌的语音电话。
“老杨,过年回塘泽吧?”
一句话,这一句话就能给杨书源上发条,一个人顶一群鸟。
“回啊回啊!我去年就没回去,我妈说我姥爷天天念我,还用我照片做了个木偶。木偶哦,会不会还拿我上戏台啊,那我得回去看——”
“什么时候?”向海恩截断他的废话。
“明天的高铁。你买票了没?一起走?哎,记得介绍你哥给我认识,他一定很帅。”
向海恩眯眼。电话里奇异地静了三秒。
“可以一起走。”他说。
临近春运潮,高铁火车票几乎在两天内全售罄。向海恩一周前便蹲守开票,抢到了,现在又要改签,头都抓秃也只抢到站票。
他截图给黎斯抱怨,试图得到一点同情关怀。
黎斯发来了“关怀”的眼神。
原上草补习班:你同学没帮你一起抢票啊?
说到这个向海恩就来气。谁让向光不提前说事。
恩恩:抢了呗,一张票,让我坐他腿上。
对面很久没有回复。
他忍不住打开房间门,冲着看电视的向光大声抱怨一句,又火速关门。仿佛骂完了就立刻拉黑的小喷子。
突然被吼的老父亲转过懵脸,方才发出声音的地方只剩一扇门。
“刚跟我说话了?”心太大,压根没听见。
电视里的喜剧发出罐头笑声。
爬回床上,手机还在和黎斯的聊天界面。
原上草补习班:不能随便坐别人的腿噢。
恩恩:???
原上草补习班:小孩子不懂,哥教你。
“小孩子”精准戳中向海恩的神经。不懂什么?他不知道,但这分分钟里,只要厚着脸皮放话就没错。
恩恩:那以前我坐你腿上,你也没叫我起来。
加一个猫猫“哼”表情包。对面终于哑火。
向海恩把手机扔回枕头上,脸埋进被子里。
三四个小时高铁,一个小时大巴车。他一路眯眼假寐,车窗外飘进腥咸的海风时,他闭着眼也知家到了。
黎斯忙着复习高考,应该不来接了。
当然希望黎斯好好学习,考第一,考清北,然而……好吧,他确实不开心——远远见牌坊那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
自那场拆迁风波已过去三年半,老家还是好好矗立着。黎斯说赔偿价谈不出结果,这不是老厝新建的问题,这个地方,是古董。维护古董是门学问。
蔡伯总说,有的是他们看不到的价值。是这个意思吗?向海恩半懂不懂。
天灰暗下来,海风猎猎淹没渔船的声音,渔火点点飘荡在外。
右肩被人打了一下,向海恩朝右后方看去,无人。而有一阵笑声从他的左侧传来。
“傻了吧恩弟。”黎斯大笑着拍拍他的头,“你个顽仔留这头发,装斯文呢?”
何止斯文,简直扔人堆里就找不着了。如今没有人相信他顽,从令人瞩目的“坏学生”,变成角落里默默无闻的中不溜。
向海恩惊喜:“哇,你怎跑这远?”
渔火靠岸,星星点点落进向海恩眼中。
黎斯接过他的行李箱:“这远么?我爸还叫我坐车去高铁站接你们呢。哦对,你爸呢?”
“他晚一些。”
“那我们等等叔叔?”黎斯说着,行李箱仍骨碌碌滚,丝毫没有减速。
向海恩眼神里终于露出狡黠,沉静的眼目掀起丝丝亮光:“先不管他,现在去你家,可以不?”
“随时。”黎斯揽住他的肩膀,他眼里能盛月光、夜海,却盛不住笑,一下子溢满了整张脸,“我家不就是你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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