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的表情亮起来,祝蒲就知道他听到了。
祝蒲并没有预料到有光会听到,他自己从光球里听见竖琴声音后,鬼使神差一样,就把它递给了有光。他只是想看看有光听它的样子,即使没有其他人可以看见。
可是有光听见了。有光抬起眼睛注视祝蒲,此刻他们共享着某个隐秘的心曲,在除夕夜别人家低矮的屋檐底下,在远方夜空灿烂的烟火里,他们听到了没有其他人能听见的思念。
「这是我的——」有光的喉头因为激动而有点哽咽,「这是我的思念——」
祝蒲用力地点头。
「可是为什么会——为什么?」有光问,但他好像不是在问祝蒲,「为什么我也会听见?明明看也看不见,放在耳边就听见了——」
祝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这也不是他需要回答的问题。他现在有自己的问题想要问有光。
「有光,如果此刻有思念的话,这些思念是想要被看见吗?」
「在过年之前的一天晚上,」祝蒲继续说,「我在塔楼上看见整个城镇在发光。就好像那种景观球,摇一下就有雪花点飘起来,这些雪花点就飘在城镇上空。」
「我看一眼它们,它们就朝我飞过来。这说明它们一定是想见我的吧?被我看见一定是高兴的吧?可我这么想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呢?虽然我还不知道它们是怎样一种思念,可它们可能千百年都自由地漂浮在夜空中——会因为被我看见,而高兴吗?」
有光叹一口气,握住祝蒲停在他耳边的那只手,握紧,知道感觉他手掌心有什么东西被捏碎了。
祝蒲「哎呀」一声,摊开手掌,看见那个名为「高兴」的小光球变成更细小的光点,朝身边的河道飞去。
「它碎了吗?」有光问。
「碎了。」祝蒲说。
「我猜想,每一个思念都是很短暂的。」有光说,「你说它们『千百年来都自由地漂浮在夜空』,可是每一个光点都是唯一的吧?它们一直漂浮在人类的夜空没有错,可是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时刻,诞生的思念都是崭新的、唯一的吧?」
「每一个思念都是唯一的,但我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地让你捏碎我的快乐。」有光继续说,「因为在你面前,我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高兴和快乐产生,捏碎一个没有关系,因为重要的不是思念,而是我。」
「重要的不是思念,而是产生这些思念的人们,」有光说,「而你相信我,阿蒲,没有一个人不会因为被看见而高兴,没有一个人不想被听见,不想被安慰和了解。」
有光说着,袖子里和脖子后面依旧一直在冒出蒲公英一样的光球来。它们围绕在祝蒲身边,好像在佐证有光说的话。
祝蒲怔怔地看着有光,半晌说,「可我觉得被看见或许就不自由了。被听见没有关系,我可以偷偷地听;但我不能偷偷地看,它们总会发现被注视了,那就不自由了。」
「那是因为,」有光说,「当我们被『审视』、『审判』的时候,会觉得不自由。可是阿蒲的目光不是那样的。阿蒲的目光是温和的,是接纳的,这件事从我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明白,被阿蒲注视的人,一定是幸福的。」
祝蒲之前并不知道有人能这样使用语言。明明是同一个词、同一个动作,但有光解释起来,祝蒲心里的结就消失了,长长的头发被理顺了,在阳光下奔跑起来柔和透亮。
「这可真是太肉麻了,」祝蒲最后说,「你怎么不对秀荣多讲讲这种话。」
有光翻了一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和她说这种话,我和她说『被祝蒲注视的人一定是幸福的』吗?」
祝蒲推了一把有光的胸口,「你有病吧你跟她说这个。」
「啊刚才不是你让我跟她说的吗?」
「我让你跟她说肉麻的话!肉麻的话!」
「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没有错,」有光正色道,「但我只和有特异功能的人玩。」
祝蒲大翻白眼,「嗯嗯你只和残障人士玩,漂亮女孩你配不上。」
有光哈哈大笑,伸手要打他。两个人没轻没重地互殴一会儿,有光的电子手表整点报时了。
他抬手一看,肩膀耷拉下来,「回家吧,」他说,「我们出来很久了。」
两个人走过河边的小径,祝蒲还是走在后面。有光的蒲公英光球还有一些悬停在河面上,祝蒲一边走一边看,它们沉沉浮浮,最后在水面轻轻迸开,溶进被远处的烟火染红的河里。
走到前面一个岔路口在马路上折返,有光时不时用手臂勾在木棉树干上晃悠。他俩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说一些家长里短,在挺着脚踏车的地方道了别。
祝蒲很害怕道别,即使是在小小的岔路口这一个小小的道别。有光骑上车回家,脑子里一定是相信着自己中考完的暑假还会再来,现在的道别并不算什么。
但祝蒲心里泛起不舍来。他心里面没有底,在原地看着有光的背影直到看不清,才骑上自己的车折返。
他以后不来可怎么办啊,祝蒲心想,谁还会跟我讲这些肉麻的话。
现在其实并不晚,但是他出门没有和家里人打招呼。骑到家门口的小路上他就看见麻妈妈在路口等他。
他暗叫一声不好,还没等堆好好笑脸,就被麻妈妈拎着领子从车上拽下来。
「麻妈妈——好妈妈——」祝蒲一个劲地讨饶,「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出去骑了一圈——」
麻妈妈身后站着周老师,他已经穿好了外衣外裤,明显是准备去外面找人。他看见祝蒲被麻妈妈拽着,大松一口气,跟在后面把祝蒲的脚踏车扶起来,没多说什么,但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长大了,皮痒了,会半夜偷偷往外面跑啦!」
「可是现在才九点多——」
「翅膀硬了,不找你还不知道回来是不是!」麻妈妈正在气头上,心里的战鼓庄严地敲,还有一丝代表害怕的鸟鸣。「你知不知道太太有多担心?」一巴掌打在祝蒲的屁股上,「玛雅有多担心!」
「我错了,我错了,我下次一定提前说一声——」
「下次?还有下次?」屁股上又挨了一掌,「看我不把你的脚踏车锁起来,每次要骑都得打申请!」
祝蒲应该继续讨饶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微笑起来。
麻妈妈虽然很凶,但她是真的担心,祝蒲知道的。麻妈妈中年丧夫,家里老人都不在了,唯一的女儿又远嫁。她和女儿关系不好,就是因为脾气太冲,女儿不愿意回家。来周老师家里以后其实有认真注意脾气的问题,但是祝蒲一皮,她就忍不住要发火。
人就是这样的。有些人用一辈子没有学好怎么说话,怎么表达真心,这也不是他们的错。但没关系,麻妈妈现在揪着的是祝蒲,而祝蒲有「法力」,他永远不会误会别人的真心。
「笑?!你还笑?!」麻妈妈手上用了力,差点就把祝蒲整个人都拎起来,「回去跟太太和玛雅道歉!」
「知道了,知道了。」祝蒲换上谄媚的表情,「麻妈妈别揪了,这是外婆给我的新衣服!」
麻妈妈一直把祝蒲揪到门口,周太太和玛雅都穿着厚厚的睡衣在外面站着。她在周太太面前把祝蒲一扔,「自己回来了!」
周太太和玛雅围上来打量他,伸手帮他把揪乱的外套抚平。「哎呀,」周太太说,「下次出门一定要说一声,知道吗?大家多着急呀!」
玛雅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祝蒲的大腿。祝蒲和周太太真诚地道完歉,才低头看她。他给玛雅刚做的发型被她自己扯乱了,两个脸蛋红扑扑的,那看不见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
祝蒲这下是真的愧疚了,把手掌轻轻覆在玛雅脑袋上。
「玛雅?」
玛雅还是抱着祝蒲的大腿不说话。
这时他们站在院子门口的石墩边上,这里没有路灯,离主屋的灯光也远,但玛雅全身正发着莹白色的光。
祝蒲眨眨眼,伸手把玛雅的脸蛋抬起来看。玛雅哭鼻子了。当大人发现祝蒲不在家里的时候在前屋后院都找了,姑姑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以为祝蒲像那些在街上混的小孩一样溜出去过夜,喊了一声「这孩子留不住哇」,被玛雅听见,她哇一声就哭了。
她不是害怕祝蒲晚上不回来,是害怕祝蒲因为「不乖」被大人丢弃。
她知道祝蒲已经被丢弃过一次了。
「阿蒲,阿蒲,」玛雅抽抽嗒嗒地说,「阿蒲以后要乖,知道吗?」
但是祝蒲这会儿没有空去理解玛雅说了什么,他蹲下来把瘦小的玛雅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她周身依旧还是笼罩着那层朦胧的荧光。
周太太安慰麻妈妈的声音没有听见,周老师爽朗的笑声没有听见,他举起玛雅的手指一只一只地看,无论是什么角度,那层荧光都挥之不去。
这是什么思念体?但现在大家的思念都响在一起,祝蒲没法辨认玛雅在思念什么。
「玛雅,」祝蒲问,「现在是什么心情?」
「在奇怪。」玛雅被这样捏来捏去,显然已经平静下来了。她问,「你在找什么?」
祝蒲在她眼睛里看了一会儿,「身体难受吗?心里难受吗?」
玛雅认真地体会了一下,「不难受了已经。」
祝蒲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就点点头。「阿蒲下次不会再偷偷跑出去了,好不好?一定提前和玛雅说。」
玛雅一听又想起来刚才的委屈了,连忙点头,「阿蒲一定要乖。」
祝蒲牵起玛雅的手往屋子里走,「乖的,阿蒲和玛雅都乖乖的。」
在客厅的灯光下面,玛雅身上的光晕几不可见,但是只要她一走到没有灯光直射的地方,从发梢到脚上那双小水牛拖鞋还是幽幽莹莹发着光。
祝蒲不知道应该怎么感受这件事,因为也没有什么《思念古籍》给他翻阅。他才刚明白飞翔着的发光蒲公英是什么,为什么现在玛雅整个人都发光了?
他在客厅沙发上如坐针毡地腾挪了一会儿,看麻妈妈已经消气了,就腆着脸过去聊天。先夸一通年夜饭好吃,又说到自己骑脚踏车要打申请这件事,最后才问,「玛雅最近复诊怎么说的?」
「不好不坏,」麻妈妈说,「跟以前一样。」
祝蒲稍微安心了一点。玛雅身上的光晕应该就是某种他还没有见过的思念体。他反正也是搞不清楚思念体这种东西,但终归它们是无害的。
这天晚上祝蒲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的,也没听见镇子上跨年的鞭炮声。
正月初一是一个大晴天,祝蒲破天荒地起晚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周老师带着太太和姑姑一家去走亲戚,麻妈妈在准备午饭,玛雅在前院玩泥巴。
噢,对不起,祝蒲走近一看,玛雅在试图种小花。
她已经堆了好几个小土垛在石板路边上,手里拿着铲子,身上穿着白色围裙吭哧吭哧地在堆第四个。
祝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发现她只是把种子放在地上,然后在上面堆土。祝蒲没有说别的,只是守着她。等玛雅吹嘘完她的小花春天会如何如何盛放以后,祝蒲才把小土堆一个一个挖开,找出种子放进坑里,再从仓库里搬出富含养料的花园土埋上。
他不想让玛雅太激动,也不想教她什么,他现在只希望玛雅的心情和思念都是非常平静的。
因为即使在阳光下看不出来什么,玛雅走到阴影里的时候,她身上的光晕并没有消失。
从祝蒲有限的看见思念体的经验来说,无论是玛雅的泡泡,还是有光的光球,它们都是短暂且即时的。因为人的思念总是不会停留太久。人们最终还是要归于平静。如果一个人高兴太久,悲伤太久,或者有一个经年累月缠绕在心头的思念,他们会生病的。
如果这层荧光是玛雅的思念,她在思念着什么,过了一夜还不能消散呢?
少女的心思祝蒲是不懂的。但希望她不要思念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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