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里,虞芮身子很沉。
似乎被牢牢地镶嵌在锦被之下,以一种她无法名说又无法挣脱的古怪力量。
周围的人事物越来越模糊。
天旋地转,她伸手去碰,却是一片虚无。
虚无之中,一句话透过茫茫云雾
“逆天入书,万死万悲,永无善终。”
诅咒声调冰冷如碎雨滴石,没有一丝情绪,有些像系统说话声音。
虞芮猛地睁开眼,眼眸清明,混沌始开。
醒来发觉身上有些酸痛,她穿着里衣便下床榻,帐外鸳鸯和玉钏听见里头动静,纷纷来迎。
“姑娘今日怎起的这么早?”
虞芮不言,咽了咽口水,喉中干渴难耐,便只吩咐让人备茶。
趁两个侍女为她穿衣挽发这一阵,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大夫人在府中掌事时,库银都是谁来管?”
系统昨天透露很多情节,她现在才开始有心情梳理。
其中当务之急的一项,便是大夫人宣音婉私自刮取我朝赈江南水灾银两之事。
大夫人倒是提前收到风声,带着虞芷和虞蓉溜之大吉。
之后查出的巨额脏款全挨在虞府头上,使得虞府上下锒铛入狱。
“大夫人……那应该就是方管事,大夫人陪嫁来的,一直都是他。”
侍女玉钏给她奉上新茶润喉。
虞芮心思沉了沉。眼下虽大夫人不在府里,难免有一二个眼线,她亦不想过多地打草惊蛇。
先简单地试探一下。
随口找个由头,“今春的胭脂四喜如意纹软缎,我记得说是前几日就该送来,怎么没影了?”
鸳鸯放下梳子,立即应下,“奴这就去提醒提醒管事的。”
“这方管事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罢了,你去唤方管事来,我有话问他。”
不多时,鸳鸯身后便跟来一个方头大耳的短褐男子,在花鸟屏风后面恭声道:“见过二姑娘。”
虞芮面上挂起和善的笑容,却绵里藏针。
“方管事不必多礼。我听闻大夫人入普陀寺后,你就不再掌管府中要事,是么?”
男子眼中划过一丝狐疑,毕恭毕敬地应下:“皆如二姑娘所言。”
方管事回话之后,虞芮良久未应一声,惹得他心里发毛。
虞府谁人不知,二小姐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善茬。为人精得很,一番装模作样,便将大夫人斗倒。
而他作为大夫人旧日里的部下,虞芮又怎肯轻易放过他。
只是没料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这样想着,他也一直维持原先的姿势,未敢动半分,体力不支,坚持一小会便起汗。
“方管事累了罢,上茶。”
虞芮兀然开口,打得他措手不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接过茶盏,才意识到不妥。
他已经接过青瓷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正踌躇着,虞芮复笑开口:“别紧张,叫你来不是什么大事。”
她透过屏风看向那人含胸佝背的影子,“我记得往年你做事一项很好,包括每年按例的胭脂四喜如意纹软缎,送的很及时。”
方管事闻言暗叫不好,果然是为了那些年布料偷减这事。
他扑通跪下,声线发抖:“二姑娘,那都是大夫人的命令......”
“我是在夸你。”
方管事只觉两眼一发黑,脑中一片空白坦荡。
他适才还准备一大段抒情的话,眼下却听不懂虞芮在说什么。
“你虽然偷工减料,但你还是有优点的,你送的就很及时。”
“不像这个刚上任的,隔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
也不知是夸不是夸。
方管事惶恐着斟酌开口:“现如今是二姨娘掌家,小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虞芮一脸惋惜,“可我这布料急用。”又补充了句,“二姨娘那里我又不熟。”
二姨娘是虞侯从烟柳巷子里纳的妾室,出身一直为府中所不齿,
虞芮身为嫡女当然不能为几两布去求人,这点,方管事也是了然于胸。
“到底怎么说,大夫人仍旧还是大夫人,管事这个位置早晚还是你的,方管事你说对不对?”
她嫣然一笑,男人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只得陪着笑,“那小人...姑且一试。”
“那便多谢方管事,鸳鸯去送送他。”
打发走人,虞芮便发觉,这个人的嘴不太好撬。
也不怪乎,大夫人选他作府中管事。
她也没想过会一击必中,看来还是要从多个方面下手。
“奴听侍女们偷闲时说起,那方管事年轻时在宣家有个相好的,还曾经为她拼过命,只是随大夫人来到虞府后,便再没有消息。”
她闻言眼眸微眨,虽只是侍女们的无心之谈,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却是雪中送炭。
“替我去查查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切记,勿要打草惊蛇。”虞芮吩咐下去。
正适时,门外来个小厮,说是侯爷召见。
虞芮打小和她爹爹虞侯不亲近。
虞候本是个怪脾气的人,同她母亲长公主是少年夫妻,年轻时明明有些感情基础,却常年和她母亲不合。
缘是长公主生下她不久后便过世,虞侯后悔莫及,一直不喜见她。
自大夫人一事,她又和他差点撕破脸面。
若不是祖母在她成长之路一直坦护,怕是要挨上不少皮肉之苦。
她稍稍梳妆便去,虞庭深已立在堂前,负手等她。
刚踏上正堂内,面前肃穆的背影便转过身来,面色不怒自威。
他沉声道:“听说,你最近掺和进宁府的家务事。”
狠狠拍了下桌案,桌面发出争鸣声。
怒道:“自家的事情还没搞清楚,便去管别人家的事,你仗着自己身份,胆子大了不少!”
对于她爹爹,虞芮没什么可解释的。
她垂耳恭听,虽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也还是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眼看你今年便及笄,要为你开始张罗许配个好人家,可你行为举止还是像一个顽童,哪里有闺秀的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像你阿姐一样成熟稳重些——”
说到大姐虞葵,她更气上心来。
同为长公主之女,她们二人的命运却截然相反。
虞庭深是虞国公家旁支的庶出子弟,长公主死后,他从公主驸马一瞬间变得势微言轻。
所以虞葵嫁人很早。
凭她的身份,早年间京城哪家有前途的好儿郎皆可许。
虞庭深偏偏要她嫁给一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却只是为巴结显贵,可让他自己官运亨通,称爵封侯。
如今官运亨通,却遭报应。
二女儿还就只喜欢纨绔子弟。
譬如,整日无所事事的世子。
就是再愿意许个状元郎的良婿都不行。
虞芮心里暗戳戳腹诽,面上却不显,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附和。
“爹爹说的是。”
“女儿行事过于鲁莽。”
看虞芮态度这样好,简单批评两句意思一下,虞庭深便正式进入正题。
“嫣嫣,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也该消大夫人的气罢!”
语气柔和许多,叫的还是她的乳名。
这便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虞芮揣着明白装糊涂,“女儿怎么会生大夫人的气。大夫人是女儿的长辈,哪有小辈怪长辈的。就算有,女儿再不懂事,也早该原谅她。”
这下,把虞侯原本准备说的都说尽,他张了张嘴,发觉没什么可说,又闭上。
“再者,罚大夫人的是爹爹与祖母,女儿只是承情,此事全由爹爹与祖母做主。”
这番话又将责任推个干净。
简言之:你想要回你老婆,去找祖母啊——跟我来什么劲。
面前的中年男子闻言拉下脸,“你不是不知道,你祖母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刚硬。半点好话听不进——”
“这样,过几日便是你祖母寿诞,趁着她高兴,你去求情,她向来疼宠你。”
虞芮面带微笑,怕是她爹爹还不知道,上一个为大夫人求情的,差点也被赶去普陀寺。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淡淡应下。
见她这般好说话,在虞侯眼里,简直明理懂事极了,不由得感概:“若是你娘长公主殿下还在,定会为你高兴。”
“嫣嫣真是长大了。”
虞芮听之后,内心无一点波澜。十三年,长大了。她爹爹只会这一句夸她的话。
初听乍觉欣喜,如今不仅不欣喜,还感觉刺耳,特别是——每当她需要让步的时候。
娘会高兴?
这过去的十三年看似钟鸣鼎食、荣华加身,却只不过是表面和谐罢了。
无母亲庇护,无父亲疼爱,自己吃多少苦头,他又怎会知道。
“女儿无功,是父亲教导有方。”
虞庭深瞧她出落得落落大方,越发满意。一时高兴上头,神情和蔼起来,便轻声道:“你母亲为你留了些田产庄子,本打算你及笄以后才交还于你,一会命人将田契送到你房中,先回去罢。”
虞芮手里拿到田契的时候,已经用过午膳。
她坐在院落里的花椅,透过春日暖光端详着,花影斑驳其上,只是一份普通的白纸红字的田契。
却是她已过世的娘单独留给她的物件。
娘心里……果然是有她的。
送田契的小厮立在一旁,看她出神便没有出言打扰。
待她放下田契于凉桌上时,小厮笑吟吟再度提醒:“二姑娘,这份田地以前是由大夫人替您管理。”
“如今终于物归原主,这期间也没有再假手于人,若有什么问题,自可以问以前的方管事,他主管这一块。”
听到她避如蛇蝎的两个名字,虞芮的脸色顷刻变了变。
摸过田契的手也跟着抖动两下。
她再三确认,“你确定?”
“是啊,那时候大夫人不让别人碰这块地,她只信任方管事,二姑娘只管去找便好了。”
天由晴转阴。
她的脸色暗了暗。
只这一瞬,一份充满温情的田契,霎时变成一块烫手山芋。
冥冥之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田产距侯府多远?”
“回二小姐,京郊二里处,坐马车半天便到。”
这么近。
大夫人贪污的赃款,说不定便藏在她的那份田产里的某个不知名地方。
虞芮拧眉,“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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