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诊断结果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持续扩散。顾夜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上课,放学,偶尔趴在桌上小憩,仿佛那场发生在医院和小花园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但黎明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块巨石就沉在顾夜心底,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沉重的压力。而黎明自己,也背负着知晓秘密后的担忧与无力。

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新阶段。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试探和悸动的暧昧,也并非破裂后的冰冷对峙,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混合着沉重关怀与小心翼翼的距离感。

顾夜不再明确地拒绝黎明的靠近,但他也并未主动敞开什么。他默许了黎明那些无声的关怀——放在桌角的笔记,偶尔推过去的温水,在他脸色苍白时悄悄拉上的窗帘。但他回应这些关怀的方式,仅仅是沉默的接受,仿佛这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他的沉默比以往更加深邃,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时常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淡漠。他按压太阳穴的频率似乎没有减少,但动作更加隐蔽,往往在黎明注意到之前,他就已经放下了手,脸上恢复成一贯的平静,只有偶尔用力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一丝隐忍的痕迹。

黎明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地追问“你还好吗?”。他学会了用更迂回的方式去观察,去感知。他会留意顾夜每天早晨走进教室时的脸色,会注意他午餐吃了多少,会在放学时,看似随意地放慢脚步,确保自己能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护卫。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窗外天色阴沉,酝酿着一场秋雨,教室里光线昏暗,只有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同学们大多在埋头做题,空气中弥漫着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一种压抑的静谧。

顾夜破天荒地没有睡觉,也没有在草稿纸上涂画。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物理竞赛的拓展教材,但目光却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一页上没有移动,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反复摩挲,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黎明正在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思路却被旁边那种异常静止的状态打断。他侧过头,看到顾夜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那不是思考的神情,更像是在与某种内在的、无形的痛苦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黎明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几乎能肯定,顾夜的头痛正在发作,而且程度不轻。

果然,几分钟后,顾夜搁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隐现。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虽然极力压制,但那细微的、带着痛楚的颤音还是传到了黎明的耳中。他的右手抬起来,似乎想去按压额角,但动作在半空中顿住,然后缓缓放下,重新撑在桌面上,仿佛连抬起手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不想被发现。即使在如此痛苦的时候,他依然固执地维持着那副“我没事”的表象。

一种混合着心疼和无奈的情绪在黎明胸腔里翻涌。他知道自己不能戳穿,不能像上次那样贸然伸手。他焦灼地环顾四周,同学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讲台上的老师也在专注地批改作业。

就在这时,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室内的光线更加昏暗。

这突如其来的雨声似乎给了黎明一个契机。他低下头,快速地从自己的笔袋里拿出一支备用的、笔杆是深蓝色磨砂材质的签字笔,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笔轻轻放在了两人课桌中间那道无形的“三八线”靠近顾夜的一侧。

做完这个动作,他立刻收回手,重新拿起自己的笔,假装继续解题,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不知道顾夜会不会注意到,也不知道他即使注意到了会作何反应。这只是一个笨拙的、近乎幼稚的尝试,一个无声的信号,仿佛在说:“我知道。我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声喧嚣,衬得教室里的寂静更加分明。

顾夜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支笔根本不存在。

就在黎明几乎要放弃,以为自己的举动毫无意义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顾夜那只一直紧攥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然后,他的手指动了动,摸索着,碰到了那支冰凉的磨砂笔杆。

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接着,他用指尖捏住了那支笔,拿了起来。

他没有用它写字,只是将那支笔握在了手心里,紧紧的。深蓝色的笔杆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黎明一眼,身体依旧因为隐忍疼痛而微微紧绷。

但是,他握着那支笔。

紧紧地握着。

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浮木。

黎明的鼻腔骤然一酸,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和一丝微弱欣慰的暖流,冲垮了他内心的堤坝。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情。

但就在这个被雨声包裹的、昏暗的下午,在这间静谧的自习教室里,通过一支普通的笔,某种断裂的东西,似乎被一种无声的暖流,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连接了起来。

他知道,通往顾夜内心的路依然漫长而布满荆棘。

但至少,在那片荒芜的冰原上,他看到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却执着不灭的暖光。

艺术节汇演的日期一天天临近,班级里关于排练的气氛也日渐浓厚。当最终的参演名单在班会上公布,黎明看到自己和顾夜的名字赫然在列时,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朝旁边望去。

顾夜的眉头果然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瞬间变得更具实质感。他甚至没有等班主任把话说完,便直接举起了手。

“老师,我退出。”声音冷淡,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顾夜同学,这是集体活动,每个同学都应该积极参与。而且,这个诗歌情景剧需要不同气质的学生,你和黎明的形象,很符合剧本里设定的两个核心角色——‘守夜人’与‘逐光者’。”

顾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反驳,但班主任已经移开目光,开始安排具体的排练时间表。他放下手,脸色沉郁地靠回椅背,薄唇紧抿,不再发一言。

放学铃声一响,顾夜便迅速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要离开。黎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在走廊人少处低声开口:“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可以再……”

“不用。”顾夜打断他,脚步未停,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没必要为这种事反复去找老师,麻烦。”

第一次排练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进行。文艺委员,也就是本次的导演,是个充满热情的女生,她拿着剧本,试图给每个人讲解角色和走位。轮到顾夜时,他全程冷着脸,让她的话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冰墙上。

让他念属于“守夜人”的台词,他便用毫无波澜的平直语调快速念完,仿佛在完成一项令人厌烦的任务。让他配合走位,他就僵硬地移动到指定地点,像个被操控的木偶。导演急得额头冒汗,反复强调:“顾夜同学,你要带点感情,这个角色是在孤独中坚守,内心是有力量的!不是念说明书!”

顾夜只是掀了掀眼皮,回了两个字:“不会。”

排练气氛一度十分尴尬。黎明饰演的“逐光者”恰好与“守夜人”有几段关键的互动和对白,看着顾夜那副完全拒斥的状态,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顾夜厌恶这种被关注、被安排的场合,更不愿在众人面前展露任何可能被视为“脆弱”或“情感”的东西。

休息间隙,顾夜照例独自一人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楼下渐渐亮起的路灯。黎明拿了瓶水,走过去,递给他。

顾夜没接,也没回头。

黎明并不意外,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靠在窗台另一边,看着顾夜紧绷的侧影,忽然轻声说:“其实我觉得,‘守夜人’不一定非要表现出多么强大的力量。”

顾夜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偏转了一瞬。

黎明继续道,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他独自守着漫漫长夜,或许更多的是一种习惯了的孤独,甚至……是疲惫。但他没有离开,这本身,就是一种坚持。”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刚才念那句‘他们惧怕黑暗,而我习惯了与它共存’时的语气,其实……挺对的。”

他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陪着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回了人群。

第二次排练开始。再次轮到顾夜念那段关于黑夜的独白时,他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虚虚地望着前方。但当他开口时,那平直的语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的、低沉的沙哑,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仿佛沾染了夜露的微凉与沉重。

“……他们都说黑夜漫长,吞噬一切。可我知道,它也有它的声音,它的呼吸。星光只有在最深的黑暗里,才肯毫无保留地亮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嘈杂的排练室里清晰地漾开。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迫营业的冷漠少年,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他挺直却略显孤寂的背影,都与那个在无尽黑暗中默默伫立、与孤独为伴的“守夜人”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音乐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导演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对!就是这样!顾夜!就是这种感觉!保持住!”

黎明站在不远处,看着灯光下顾夜沉静的侧影,心里微微一动。他看见顾夜念完那段话后,视线似乎极快地从自己这边掠过,那短暂的目光交汇,快得像是错觉,却又带着某种确认的意味。

接下来的排练,顾夜虽然依旧算不上积极投入,但那种明显的抗拒消失了。他会完成自己的部分,走位依旧算不上灵动,但不再僵硬如木偶。甚至在一次黎明因为走位不够准确,被导演反复纠正时,顾夜在众人不注意的角落,用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简短地提醒了一句:“后退半步,看斜前方。”

黎明依言调整,效果果然好了很多。他有些惊讶地看向顾夜,顾夜却已经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幻听。

他们的互动,在这集体活动的掩盖下,变得自然而隐蔽。在等待上场的间隙,他们会并肩站在后台的阴影里,听着前面传来的音乐和台词,彼此沉默,却不再感到尴尬。有时需要对戏,会有短暂的眼神碰撞,黎明的眼神里带着鼓励和肯定,顾夜的回应则依旧是克制的、快速的回避,但那层冰封的外壳,似乎裂开了更深的缝隙。

一次排练结束,众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导演清点着道具,忽然“哎呀”一声:“糟糕,订做的那个代表‘星光’的 LED 灯牌好像尺寸有点问题,得赶紧去跟后勤老师说一声修改。”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几个同学也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顾夜和黎明,以及散落在地上的几件道具。黎明弯腰,默默地将道具一件件捡起来,归拢到箱子里。

当他拿起一个代表“夜幕”的深蓝色绒布背景板时,发现一角有些开线。他正想找针线,却看见顾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蹲下身,从自己那个总是显得有些乱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了一个迷你的、军绿色的针线包。

黎明愣住了。

顾夜没有看他,只是熟练地穿针引线,手指灵活地在那块深蓝色绒布上穿梭,动作安静而专注。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柔和了他平时过于冷硬的线条。

“你……还会这个?”黎明忍不住轻声问。

顾夜手上的动作未停,淡淡地回了一句:“以前野营,衣服破了,自己缝过。”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黎明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顾夜——不是学校里这个孤僻冷漠的少年,而是一个在野外星空下,能够独立应对各种状况的、更加真实鲜活的人。他看着顾夜专注缝补的侧影,看着他指尖那枚细小的银针在布料间游走,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异常柔软。

很快,开线的地方被仔细地缝合好了,针脚细密而整齐。顾夜利落地咬断线头,将针线包收好,站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了。”他拎起书包,率先朝门口走去。

黎明看着他那依旧显得有些清瘦孤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被细心缝合好的深蓝色“夜幕”,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抱起道具箱,快步跟了上去。

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然亮起。

排练室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舞台上尚未正式开演的戏剧,在光影交错的角落里,两个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短暂地交叠在一起,默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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