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药箱之间

体育课上的冲突,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接下来几天里,余波不断。

陈冬被体育老师严厉批评,并罚写检讨。但惩罚并未能平息黎明心中的怒火与后怕。他无法忘记顾夜倒在地上面无血色的样子,更无法忘记陈冬那带着恶意的眼神。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中滋生,混合着对自身无力的懊恼。

顾夜则显得异常沉默。肋部的伤痛让他行动有些不便,连带着似乎将他与外界的交流也一并斩断。他请了两天假,没有来学校。那两张空着的桌椅,像一道突兀的缺口,让黎明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他几次拿起手机,想发条信息问问情况,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却终究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用什么口吻开口。那句未尽的告白,像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墙,让他失去了往常那份自然的关切资格。

他只能从沈玥那里零星得知,顾夜请假是因为“身体不适”。

第三天,顾夜回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松垮的校服,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些,嘴唇缺乏血色,进门时下意识地用手护了一下右肋的位置。他没有看黎明,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比平时缓慢许多,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

“你……还好吗?”黎明终于忍不住,在他坐下后,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夜整理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一整天,他们都维持着这种近乎凝滞的沉默。顾夜大部分时间趴在桌上,不知是睡觉还是在忍耐疼痛。黎明则心神不宁,课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旁边那个蜷缩的身影。他看到顾夜偶尔会因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牵动伤处而微微蹙眉,看到他在课间去接水时,端着水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放学铃声响起,顾夜慢慢站起身,动作依旧迟缓。黎明看着他沉默地收拾书包,那个黑色的、看起来总是空空的书包,此刻似乎也变得沉重。

“我……”黎明也站起来,喉咙有些发紧,“我送你回去?”

顾夜拉上书包拉链的动作停住,终于转过头,看了黎明一眼。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疏离,还有一丝黎明看不懂的挣扎。

“不用。”他拒绝得干脆,声音低沉沙哑,“不顺路。”

说完,他拎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孤绝,却又透露出难以掩饰的脆弱。

黎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将他淹没。他知道,那天的冲动,那个未完成的靠近,让顾夜再次缩回了他的壳里。或许,对于习惯了一个人承受一切的顾夜来说,这种过于直白的关心和企图靠近,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接下来几天,情况依旧没有好转。他们回到了最初那种近乎零交流的状态,甚至比最初更糟。最初是陌生,现在却像是隔着一层有意为之的冰墙。顾夜不再接受黎明任何形式的帮助,无论是递过去的笔记,还是无声推过去的温水。他甚至刻意避免了放学时与黎明同路。

黎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再次靠近那个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人。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天空阴沉下来,酝酿着一场秋雨。教室里有些闷热,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带着湿漉漉的土腥气。

顾夜依旧趴着,但黎明注意到,他的呼吸似乎比平时要急促和浅短一些,肩膀也在轻微地发抖。起初,黎明以为他是睡着了在做梦,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劲。顾夜露出的那截后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黎明的心提了起来。他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极其轻地碰了一下顾夜放在桌面的手背。

触手一片滚烫!

顾夜猛地惊醒,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脸颊带着病态的酡红,嘴唇干裂。他看向黎明,目光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警惕,但那双平时过于清冷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有些迷茫。

“你发烧了。”黎明肯定地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忧。

顾夜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肋部,眉头死死拧在一起,显然咳嗽牵动了伤处,疼得他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

黎明再也顾不得什么界限和尴尬,他立刻起身,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了杯温水,又翻出自己的保温杯,里面是他早上带来的、还微烫的姜茶——这是他母亲看他前几天有些鼻塞,硬塞给他的。

他将温水和姜茶一起放在顾夜桌上。“先喝点水,热的会舒服点。”

顾夜看着桌上的杯子,又看看黎明写满焦急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但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咳嗽袭来。他最终妥协般地伸出手,指尖因为发烧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他先拿起那杯温水,小口喝了几下,润了润干痛的喉咙,然后,犹豫了一下,端起了那杯姜茶。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姜特有的辛辣和一丝甜意,似乎暂时压下了那阵撕扯般的咳嗽和寒意。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

“你得去医务室,或者回家。”黎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揪得更紧。发烧加上未愈的骨伤,这绝不是小事。

顾夜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虚弱:“……没事,趴会儿就好。”

“不行!”黎明的语气罕见地强硬起来,“你必须回去休息。我送你。”

也许是生病削弱了意志力,也许是那杯姜茶带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顾夜这次没有立刻拒绝。他沉默地趴在桌上,侧脸枕着手臂,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像个无助的孩子。

黎明看着他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同时也更加坚定。他不再征求顾夜的同意,直接开始动手帮他收拾散落在桌面的书本和文具,动作尽量放轻。

当他拿起顾夜那个黑色书包时,感觉比平时沉了不少。他下意识地打开看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需要带回去的东西可以拿出来减轻重量。

书包里很乱,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拘小节。几本卷边的课本,几个空矿泉水瓶,还有……黎明的手碰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他拿出来,是一个家庭常用的小型塑料药箱。

药箱没有上锁。黎明的心跳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它。

药箱里的东西不多,但种类清晰得让人心惊。

最上面是几盒不同的止痛药,有常见的布洛芬,还有一种黎明不认识的、看起来是处方药的白色药片。

下面是绷带、棉签、碘伏和几张膏药。

而压在药箱最底层的,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黎明下意识地将其展开。

是一张市中心医院神经内科的预约单。患者姓名:顾夜。预约检查项目:头颅核磁共振平扫 增强。预约日期,就在下周三。

核磁共振……

黎明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想起医生之前轻描淡写说出的建议,想起顾夜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对生命的消极,想起他按压太阳穴时用力到发白的指节……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预约单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恐惧的可能性。

顾夜他……一直在独自面对着什么?

就在这时,趴在桌上的顾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恰好看到黎明手里拿着那张预约单,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

顾夜的眼神瞬间变了。刚才因为生病而流露出的那点脆弱和迷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侵犯领地的、近乎凶狠的警惕和愤怒,甚至……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恐慌。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他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激动和咳嗽而破音,他猛地伸手,一把从黎明手中夺回那张预约单,用力之猛,几乎将纸张扯破。因为动作过大,他再次牵动了肋部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由潮红转为惨白。

“我……”黎明被他激烈的反应吓到了,同时也被那张预约单所预示的内容惊得魂不守舍,“我只是想帮你收拾……”

“用不着!”顾夜打断他,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彻底的失望和疏离,“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一把抓过自己的书包,胡乱地将桌上的东西扫进去,拉链都没拉好,就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教室外冲去,甚至顾不上还在发烧和疼痛。

“顾夜!”黎明反应过来,急忙追出去。

外面已经开始下雨,细密冰凉的秋雨飘洒下来。顾夜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中,单薄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帘里很快变得模糊。

黎明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那决绝离去的身影,雨水带来的寒意仿佛渗透到了骨子里。他手里还残留着药箱冰凉的触感,眼前晃动着那张预约单上清晰的字迹,以及顾夜最后那双冰冷而愤怒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顾夜最深的、绝不轻易示人的秘密。

他也知道,他们之间那刚刚因为一场病痛而显露出一丝缝隙的冰墙,在这一刻,非但没有融化,反而凝结得更加厚重、更加坚硬了。

药箱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止痛药和核磁预约单。

更是两个少年之间,骤然拉开的、仿佛无法跨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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