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树上的残叶随着偶时刮过的凌冽寒风挣扎着又落了几片,三两孩童拾起树叶或是掰碎或是单捏在手里挥动,总有些不为成人所解的趣意在此。
那些忙碌一年细数着日子挨到了年末的大人们,无意掺和进孩子们的游戏,只在口袋里揣点碎银闲钱溜达进了茶楼当中。
他们也有他们的消遣。
“二哥儿,上茶!还是老样子。”
“唉!来了。”李二忙应声道。
每到年关,茶楼里总要比往常忙些。好在李二虽说岁数不大,工龄却要从孩提时算起,干起活来得心应手。
客人瞧着他长大,他也生了好记性,记得常客们的喜好。无需多言多候,李二借着身材清瘦的好处顺利在熙攘的人群里穿梭,将茶水点心送到每个客人桌上。
等他上完靠窗那桌客人的茶水点心时已过了来客的高峰,于是在人声鼎沸中李二轻车熟路绕到了隐蔽些的位置浑水摸鱼。
手上抹桌子扫地的活计是不停的,但相较于点菜上菜总是轻松不少。
距李二不远有一桌客人,酒过三巡热了身,高谈阔论的心思便从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嘴里毫不费力地飞了出来,轻而易举引了李二竖耳。
“我和你们说!这几日都城里发生了状大事,你们知不道?”
为首是个粗犷汉子,借着酒力脸上攀了红,筷子夹起小碟中的花生米往嘴里一丢,嘎嘣咀嚼两下便扯着嗓门开口。
他一张口,不仅是他的同伴,连坐得近的几桌客人也纷纷侧目。
“什么大事?”他左手边的男人倒也捧场,连忙追问。
“自然是……”粗犷汉子故意拉长音调,一字一顿道,“大、皇、子、娶、亲!”
然而他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惊叹,而是嘘声一片。连带他的同伴都不由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就这?”
汉子自然不满:“你既然知道,那要不你说!”
“事儿倒确实是大事儿。”这时,同桌一年龄稍长的男子开了口,“但皇子娶亲,连圣上同贵妃娘娘都尚未定下哪家闺秀,你操什么心呢。”
“嘿,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见提及此事,那汉子立马揽过话头,“我前些天见到一老乡,说是有小道消息,已经定了!”
“定了?”隔壁桌忍不住将头探来,“那小道消息有没有告诉你,定得是哪个名门千金?”
“方才一个个不还说‘就这’呢?”
“别卖关子了,快说!”
“正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侄女,御史大夫秦大人的女儿!”
李二侧耳听着,一时入了神,丝毫未觉察有人在靠近。
直到一只手忽然出现在眼前猛地晃了两下,李二下意识退后一步,扭头撞上了一双满含戏谑笑意的眼睛。
“叫你好几声了都没听见,还以为是叫窗外飘来的貌美女鬼骗走了魂,我都想好怎么救你了。”李伞半开着玩笑,朝李二身侧挤了挤,李二回过神,会意给他让出了道。
两人站在一块儿闲靠着,左右眼下无事,便倘若突发什么急事总归在眼皮底下,偶尔耍懒并不影响什么。
同为茶楼的店小二,李二和李伞倒称得上是发小竹马之谊。
李二压低声音解释道:“听他们聊天怪有意思的,一时间听入迷了。”
李伞扯扯嘴角,稍偏头听了两句:“这事儿都议论好一阵子了,前些天传得还是礼部侍郎家的大小姐。”
“啊?”李二倒也回过味来了,“原来是胡诌啊?”
“倒也不算。这种事情哪有空穴来风,只不过不到下圣旨的那天哪有定数的。”李伞话音刚落,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不过……”
“不过?”
“不过之前倒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娘家侄女。”
“正是了!”临近的客人忽然一拍大腿,转身应和道。
李二和李伞的说话声音算不上大,奈何空间有限,他们既能听到客人们对话,客人自然也听得见他们闲谈。
李伞很快反应过来,扬起笑容顺着话说:“那就奇怪了。我是孤落寡闻,但陈哥这样博古通今,竟也没听过那位秦家小姐的事儿?”
被称作陈哥的也是常客,显然李伞的话叫他受用了,顿时整个人都挺拔不少:“你说这大皇子选妃,多大的一件事儿!虽说圣上如今身体康健,正值壮年,但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储。统共成年皇子就三人,古往今来立嫡立长,嫡出的二皇子谁人不知体虚多病,三皇子更是纨绔!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哪止是选大皇子妃……”
“其实也不奇怪。秦家小姐到底出身名门,若能和大皇子成了也是件亲上加亲的喜事。”李伞回得滴水不漏,亦有意打断他。
虽说大胤民风开放,又是些闲言碎语不大有人动真格的计较。
但毕竟是关系继承的大事。
“伞哥儿,该说你聪明还是糊涂啊。”陈哥听了这话反倒笑了起来,“洛都城内名门贵女无数,不乏有才貌有名气的。那秦家小姐十几年来默默无闻,一朝能挤进皇子妃候选人里头,不就为了句亲上加亲!”
陈哥旁边的同伴也插上嘴:“要我说,咱贵妃娘娘的心思也太直白了些,圣上难道容得下外戚独大?”
“嚯,秦家不过是这两代人时来运转,出了个状元郎,又出了个贵妃娘娘。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真要论起来,我说没几人比得上武安侯府!”
“这话说的,你拿武安侯府比?人家世代簪缨,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何等荣光。”
“但你说,侯爷不照样上交兵权做个富贵闲人。所以啊,贵妃娘娘还是太想不开,追这些个权啊利的。”
语毕,几人哈哈大笑起来,推杯换盏一番,这个话题便悄然带过。
李二是知晓武安侯府的。
两年前,大胤与北羌有过一战,大胤大捷。回城那日,满城百姓倾巢而出,都站在长安街两侧夹道相迎。
李二与李伞也是其中一员。
时年十五的江小侯爷骑着高头大马跟在他爹后头,昂首正视前方一副少年英雄的气概,连带着他在沙场上英勇的传闻一道被人称赞传颂。
小侯爷生得丰神俊朗,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比同龄的公子哥们都多了份英武豪气。叫人只需远远一望,便能记忆犹新。
不知为何,这日夜里李二失眠了。
次日李二一如既往地起早,昨日夜不寐的困顿终究还是让他哈欠连天。双手捧了水低头扑在脸上,再抬头眼前站了一人。
李伞手上沾了水,趁其不备就洒向李二。李二本能侧躲还是被湿了脸,但瞧着对方日日仰着的笑脸,也只无可奈何嗔怪两句作罢。
说来,当初李伞比李二晚一年来茶楼,但也无父无母。两人从小同吃同住、相依相伴,感情深厚旁人是比不了的,甚至比亲兄弟还亲上几分。
李伞抬手凑向李二脸颊,指腹来回抹过李二眼下青紫不由啧啧:“二哥昨夜是做贼了?”
李二拍开他手的动作虽然不留情面,但是自个儿却迟疑着复抚上眼下位置:“不过是有些失眠。……很明显么?”
“不明显,远不及村头孙老汉。”
村头孙老汉,人到三十才讨了个媳妇,百依百顺。那小媳妇却是个悍妇。前些日子不知怎得起了口角,第二日再见时,孙老汉眼周一大片淤青。
李二知道他玩笑也懒得搭理,自顾自去堂前收拾。
“我说茶楼开得早,个个不信我。”为首着粉紫锦衣的公子一眼看见了大堂当中的李二,忙朝他招招手,“二楼厢房可还有空?”
“有的,爷里边请。”李二边说着给他们引路,边抬眼扫过进来的三人。
一看吓一跳。
昨个儿还在嘴上议论的“小侯爷”和“三皇子”,便这么明晃晃出现在眼前,跟在那粉衣公子后头。
送三人进了包厢,跟在后头的小厮照着惯例往李二手里塞了些小费。因为他们常来,李二同他倒也不算生疏。
“还是老样子,忙你费心了。”
“哪儿的话,不碍事的。”李二也不推辞,知道贵人们有事要谈,自觉下楼安排起来。
百姓来茶楼通常要些花生小菜配茶,坐在大厅的长凳上就能谈上一两个时辰。
而达官贵人们则不同。他们通常会正儿八经点些糕点吃食,来壶好茶或是清酒,开个厢房图个闹中取静。
李二配齐了茶点再上楼时,厢房内三人已经围坐一起,另两位起了头,屋内交流声不断,李二不敢多看多听,只顾着手上忙活。
三皇子端着暖茶抿了口,目光扫过另外两个人,先动筷往盘里夹了只虾饺。
粉衣公子则饶有兴致盯着对面小侯爷清清嗓子。
“时行,什么风景这么好看?我也看看。”说罢,那公子便起身好奇地探过身。
小侯爷彼时正侧头撑着窗沿眺望不知外头何处,神色似是在思索什么。听到好友调侃也不恼,只是最后深深看了眼街外某一处,便伸了懒腰回头眼疾手快按住了对方探过来的脑袋,将他重新按回椅子上,抢了他眼前的桂花糕一口塞进嘴里:“什么风景都比你这大老爷们好看。”
粉衣公子眼睁睁瞧着桂花糕被小侯爷吃了,顿时气不打一处,嘴里谴责了许久。那小侯爷权当没听见,最后想是累了,粉衣公子只是撇了撇嘴,拿他没辙。
此时李二上完菜已经退了出去。
放眼整个京中也没几个人不知道,三皇子同幼时在洛京书院的二位伴读关系极佳。
一位是小侯爷,另一位则是武安侯手下副将的次子,姓魏。
两人虽都出身武将世家,性情却恰恰相反。这位魏公子无心子承父业,头上又有长兄顶着,过得惬意快活,是有名的纨绔。
走出厢房,李二顺着小侯爷刚才瞩目的方向看往窗外。
隔了一条街上来往的人群,对面开着几家店铺。
其中胭脂店最近似乎上了新样式,以至于这几天生意火热,漂亮妩媚的胭脂店女老板忙得不可开交,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布着细汗,左右招呼着谁也不慢待。脸上更是笑意渐浓,在冬日之中明媚似火,也算是街上一道亮眼的风景了。
李二想,今年又是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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