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从茶刀斩落处开始龟裂。
刀锋触及茶饼的瞬间,师父拓印其上的命纹突然燃烧起来。青蓝色的火苗舔舐着茶饼边缘,将那些繁复的纹路一寸寸吞噬。程厌声的手掌覆在我握刀的手背上,他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竟带着茶树汁液特有的清冽。
"别松手。"他的呼吸喷在我耳际,"茶脉连着心脉。"
茶饼在火焰中扭曲变形,逐渐显露出它真实的模样——那根本不是茶饼,而是一张被压缩的人皮,表面布满用金线缝合的命纹图案。师父的虚影发出凄厉的啸叫,扑向燃烧的茶饼,却被突然腾起的火舌逼退。
整个茶楼开始剧烈摇晃。博古架上的茶具纷纷坠落,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化作齑粉。程厌声拽着我后退,他的后背撞上墙壁,原本玉化的皮肤此刻布满细密的裂纹,像是干涸的河床。
"看脚下。"他哑声道。
地板的缝隙间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却不是血,而是浓稠如蜜的陈年茶汤。茶汤所过之处,木质地板迅速腐朽,露出下方森然的白骨——那些骨头排列成奇特的图案,每一根上都刻着细小的茶经文字。
师父的虚影在火中扭曲。他的面容不断变化,时而苍老如枯木,时而稚嫩如婴孩。茶饼燃烧的烟雾在空中凝结,形成一幅活动的画卷:
年轻的师父跪在祠堂,将两枚茶种钉入婴儿心口,中年时的他站在茶窖深处,用紫砂罐装盛活胎精血,垂暮之际,他将自己的魂魄炼入茶刀,刀柄正是婴儿腿骨所制......
画卷突然碎裂。茶刀在我手中剧烈震颤,刀柄处的骨节发出咔咔声响,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程厌声的手掌猛地压住刀柄,他的血顺着骨节纹路渗入,竟让躁动的茶刀安静下来。
"清微子......"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你算计了所有人。"
茶楼的屋顶轰然坍塌。我们跌坐在白骨堆上,四周的墙壁如沙堡般溃散。在漫天尘埃中,师父最后的声音幽幽传来:"茶道......本就是......一场劫......"
黎明前的寒风刺骨。
我们站在茶楼废墟上,四周散落着焦黑的茶具残骸。程厌声的后背伤口又开始渗出金色液体,在晨光中如同流动的琥珀。我撕下衣袖为他包扎,布料接触伤口的瞬间竟被染成了茶色。
"不用费心。"他按住我的手,"这是茶髓......清微子留在我体内的......最后一点东西。"
废墟边缘传来窸窣声。阿九的桃木剑斜插在土里,剑身已经木质化,顶端开出一朵白茶花。我拔起剑,发现根系缠绕着一块头骨碎片——上面刻着"清微"二字。
程厌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吐出一团纠缠的根须,根须落地即枯,灰烬中露出一枚铜钥匙。
"地脉......"他喘息着指向西方,"......还有最后一处......"
铜钥匙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我拾起它时,心口的疤痕突然刺痛,眼前浮现出陌生的画面:地下茶窖的暗格里,锁着一个青铜茶炉,炉中灰烬仍有余温。
正午时分,我们找到了那处隐秘的茶窖入口。
它藏在城郊一片荒废的茶园里,入口被茶树根须层层缠绕。铜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那些根须如活物般退去,露出下方幽深的阶梯。
茶窖里的空气凝滞如固体。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脚下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茶虫在啃食什么。程厌声走在前面,他后背的伤口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金光,照亮了窖壁上的壁画:
第一幅描绘着茶农采摘人形茶叶
第二幅展示茶师将婴儿放入蒸笼
最后一幅则是师父跪在茶炉前,炉中浮着两具纠缠的骸骨......
茶窖尽头摆着那个青铜茶炉。炉身刻着"双生"二字,炉盖被九道金线封印。程厌声的手指刚触到炉身,那些金线就自动解开,炉盖缓缓升起——
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茶末,正中躺着两枚茶种。一枚金红如我胸口的疤痕,一枚漆黑如程厌声的逆命纹。
"原来如此......"程厌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才是茶引。"
茶末突然无风自动,在空中组成师父最后的留言:
"茶劫九转,双生归一。饮此者,得长生。"
程厌声突然笑了。他拿起那枚黑色茶种,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你......"
"总得有人......"他的瞳孔开始变化,眼底浮现出茶叶的脉络,"......记住这一切。"
我攥着那枚金红茶种,掌心被烫出水泡。茶窖突然剧烈震动,壁画上的颜料簌簌剥落,露出后面数以百计的紫砂罐——每个罐口都扎着红绳,绳上挂着生辰八字。
程厌声的身体开始发光。他的皮肤逐渐透明,露出下面流动的金色茶髓。在完全消散前,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重如千钧:
"温向烛......该续茶了......"
……
金红茶种在掌心发烫,像一颗将熄未熄的火星。
我坐在新开的茶室里,窗外是十年后的城市灯火。玻璃柜里陈列着那三枚铜钱,它们已经长满茶锈,偶尔在雨夜发出嗡鸣。程厌声消失的那天,我用余生所有积蓄买下这间铺子,取名"归荼"——荼者,苦茶也。
茶台上摆着两只老茶碗。左边那只有裂痕,用金漆修补过;右边那只通体漆黑,碗底阴刻着逆命纹。每当沸水注入,黑茶碗里总会浮出一片金纹茶叶,转三圈后沉底,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心口的疤痕不再疼痛,却开始生长。细小的金色纹路顺着血管蔓延,如今已爬满半边胸膛。医生说是罕见的角质增生,我却知道,那是茶髓在寻找新的宿主。
今夜暴雨如注。
我像往常一样烫杯温壶,水汽蒸腾间,玻璃上突然映出两个影子。回头时,茶室空无一人,只有黑茶碗里的水在微微震动,形成细小的漩涡。铜钱在柜中发出刺耳鸣响,三枚钱币同时立起,指向西北方——十年前茶窖的方向。
茶刀在抽屉里跳动。我取出它时,骨制刀柄突然长出细小的根须,扎进虎口的皮肉。鲜血顺着纹路流遍刀身,刃口浮现出师父刻的密咒:"一茶一命,一饮一劫"
暴雨中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地上积着一滩水,水中有片金纹茶叶。拾起叶子的瞬间,十年未痛的疤痕突然灼烧起来。茶叶在掌心融化,渗入皮肤,眼前浮现出程厌声最后的画面——
他站在一片虚无中,身体半透明,皮肤下流淌着黑色茶髓。无数紫砂罐环绕着他,每个罐口都伸出一根红线,缠在他手腕上。他的嘴唇开合,声音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茶种......发芽了......"
茶室突然断电。黑暗中,黑茶碗发出幽蓝的光,碗底浮起一颗嫩芽——正是那枚金红茶种。它已经生根,细小的根系穿透瓷胎,在茶台上蔓延伸展,组成清晰的命纹图案。
我割开左腕,让血浸透那些根系。血珠接触嫩芽的瞬间,整间茶室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像是千百个茶人同时在惋惜。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转眼便成一株小茶树,叶片上的金纹与程厌声当年如出一辙。
最顶端的两片嫩叶缓缓展开。叶心各凝着一滴露水,左清右浊,映出两张面容——清的是我如今沧桑的脸,浊的是程厌声当年最后的神情。
暴雨停歇时,第一缕晨光穿过茶树枝叶,在地上投出完整的命盘投影。铜钱终于倒下,三枚重叠成"凶"卦。我折断那根最长的枝条,削成茶则,在刃口刻下新铭:
"人间无茶寿,世上有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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