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记得

研二上学期的某个冬天下午,我和蒋峪出门去吃羊肉火锅。

冬天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可以穿很多厚重的衣服,吃很多温暖的东西,这是一个躺着养膘,也能心安理得的季节。

我们来吃的这家火锅店是蒋峪从小就光顾的,每到冬至,蒋峪爸妈就会带上蒋峪和双方老人一起出来吃羊肉锅子,吃完回家热热闹闹地包饺子,是蒋峪记忆里关于童年很温馨的一个片段。

等位的时候,我还和蒋峪开玩笑说,可别遇到了你爸妈。

蒋峪说不会,因为还没有到冬至。

但是,山东人就是有说什么来什么的“邪性”,没一会,我们居然真碰到了蒋峪的爸爸妈妈。

当时我和蒋峪并肩坐在一起吃饭,靠近过道一侧的蒋峪突然抬起脸,特别自然地朝着外面的方向,叫了一声“妈”。

“妈?”我瞪大眼睛,立刻扭头看他。

紧接着,一对休闲打扮的中年夫妻含笑在我们身边站定。

天知道我的心情,两个长辈往那一站,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特别尴尬,立刻拉着蒋峪站起来了。

“阿姨、叔叔。”

我们握了握手,后面说了什么我忘了,蒋峪爸妈说不打扰我们吃饭,随便聊了几句就分开了。

蒋峪爸爸妈妈的精气神特别好,五十多岁的人,没有发福,也没有驼背,身姿还很挺拔。

蒋峪和他爸爸简直像到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双眼皮,大眼睛,蒋峪他爸还顶着一头半黑半白的自然卷,可能这就是叔叔人到中年头发还很旺盛的原因之一吧。

蒋峪妈妈要圆润一点,笑眯眯的,是一个特别和气的阿姨。

其实我对蒋峪妈妈还算熟悉,虽然没有见过面,但通过蒋峪多少也了解一些。

蒋峪妈妈退休前在一家车企工作,业余喜欢写手账,弹琴,做饭,是一个兴趣很广泛的阿姨,据蒋峪透露,他们家唯一的空房间专门用来放妈妈的个人爱好。

等蒋峪爸妈走远了,他扭过头,对上我亮晶晶的眼神,“再来说说你妈妈吧。”

蒋峪说:“我有一种错觉,你对她的兴趣已经超过对我了”

我睁眼说瞎话,立刻否认道:“才没有。”

-

那天晚上,我确实久违地想起了我的妈妈。

因为这个世界好小,随便一家餐厅吃饭,都能碰上蒋峪爸妈,但却遇不到我的妈妈。

我对妈妈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甚至连她的脸都快忘了,我只记得妈妈有一双特别香的手,她总是喜欢托着我的脸蛋,用一种很可爱的语气喊我的名字。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很少有时间停下来思考,我需不要一个妈妈,因为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只有四岁。等我后知后觉的脑袋能延展出关于母亲概念的时候,她已经在我的人生里无影无踪了。

在我最清楚的记忆里,妈妈有一件很漂亮的白色大衣,她会穿黑色紧身裤搭配长靴子,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形象。

从身形到外貌,她和蒋峪妈妈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是白天见到蒋峪妈妈,在握住她温热手心的时候,我心底悄悄一震,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妈妈。

十几年前,那双曾经捧过我脸蛋的手,是不是也这样宽厚、温暖呢?

因为一次见面,一个握手,就发散这样多情绪,这样说得我都有点怜爱自己了。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离异家庭的小孩非得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没有妈妈呢?

关于我爸妈离婚的故事,我已经从爸爸、奶奶以及邻居的嘴里听了无数个版本。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切都是围绕一万块钱展开的。

二十多年前,我爸为了和我妈结婚,给了妈妈家这边一万块的彩礼。

妈妈从娘家得到这笔钱,第一次花了四千,在医院把我生出来。第二次,她要出去进修,爸爸不同意,他们便离婚了。

二十年后,我也不声不响地长到妈妈把我生出来的年龄了。我为了逃离家庭,为了向上发展,读了研,那我妈妈呢?

我妈妈跟我一样,也是因为这些东西,决绝地离开了我吗?

这点缥缈的想象,让我觉得,除了肚脐,我和妈妈在世界上的联结又多了一部分,但是,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想这件事?

这些年,妈妈有想过我吗?她过得还好吗?

我对妈妈的离开是很后知后觉的,也许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的时候,也许是一个人上下学的时候,也许是老师要求大家写“我爱我家”主题作文的时候......

总之,我一点一点拼凑出了一个悲伤的现实,我没有妈妈了。

这种迟钝的领悟,像受伤的淤青,过后才痛。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奶奶,在妈妈离开后,我有没有哭闹过,有没有吵着要妈妈。

作为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女性,我无比支持妈妈离开的选择,但作为因父母离异而被抛弃的小孩,也许我应该像讨厌我爸一样,痛恨我的妈妈,可我并不愿意这样做。

即便,爸爸,奶奶和周围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说我妈的好,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回忆可以造假,但感官不能,我记得妈妈的白色大衣,记得她颠簸的自行车后座,记得她带着香气的手,和她曾经温暖过我的一切。

我这辈子都将顶着“意点”这个名字,我也喜欢穿白色的大衣,冬天会涂橙花味的护手霜,夏天骑自行车上学,路过每个水坑都开出一朵四溅的花......

这怎么能让人释怀呢?

忘掉她,等于忘掉我生命的来处,那我所有痛苦挣扎过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情绪也是淡淡的,但我从未有这样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我一直这样想念着她,想念着我的妈妈。

但这是一种我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也是我永远不会宣之于口的秘密。

失去任何人,我都不会放下我自己。

-

在和蒋峪爸妈拉近关系之前,我特别严肃地和蒋峪讨论一个问题,一个关于我原生家庭的问题。

这个社会,极少有父母不会在意,孩子找一个出身离异家庭的伴侣。更何况,重组家庭是非多,这是人之常情。

我觉得蒋峪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母,我并不想因信息错位而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难堪。

我的态度很认真,蒋峪明白我的意思,尽管这在他眼中并不认为是什么缺点,但是他也很郑重地带回了父母的态度。

情理之中,蒋峪父母也没觉得这是一个事儿,很符合我对蒋峪家风的了解。

至于其他的,我也要蒋峪完完整整地复述给我听。

蒋峪他爸很坦诚,他比较在乎经济条件,更希望蒋峪找一个本地独生女,双独保证双方父母都有退休金,养老不用愁,土著加土著,孙辈一出生,至少比别人多继承两套房。

但是,在蒋峪谈恋爱以后,他又觉得这些标准没有那么重要了。人是有思想、有情感的生物,婚恋也不是家长按头配对的游戏,内核匹配、志趣相投和经济条件同样牢靠。

蒋峪妈妈则不一样了,蒋峪单身到二十五六,她一度担心孩子是读博读出毛病来了。如果蒋峪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她会觉得很欣慰。

蒋峪哄我开心,学他爸妈说话,“这么好的孩子,我们没理由说不喜欢。”

事情说开了,就好了,从试探到信任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其实和蒋峪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走神想过,如果我不是重组家庭的小孩,如果我的家庭很“完整”的话,我根本不用多此一举。

但那也只是想想,因为我宁愿有这样的家庭,宁愿自己是不被期待的小孩。起码,离开我的妈妈是如愿以偿的,再婚的爸爸也是幸福的,即便我不太愿意承认后者。

我心里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我努力学习,上进工作,认真地经营自己的生活,我不认为我可以随便被人看轻。所以,我没有告诉蒋峪的是,如果他父母因为我的家庭而排斥什么,那我一定会和他分手。

展示筹码的前提是信任,我并不是在赌蒋峪爸妈人有多好,而是,我想做有主动权的人。

我的家庭使我从小到大都处于被选择的境地,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所以我绝对不要再让别人有伤害我的权利。

但人和人的相处,并不是权力的争锋,而是情感的维系。我不得不承认,在蒋峪妈妈身上,我找到了妈妈的感觉。

即便这种感觉产生的基础是,蒋峪妈妈的爱屋及乌,但付出是真心的。

蒋峪妈妈会找我聊天,我有时候也会告诉她我在准备什么证书,参加什么考试。蒋峪妈妈会不定期关心我的学习进度,转发公众号知识,还提醒我打印准考证一类的事情。

我去考试,打个车就可以解决的事,如果蒋峪的时间不合适,蒋峪妈妈就会早起送我。她经常说:“退休了就是给孩子们服务的。”而不想要我有什么心理负担。

我读研的第二段实习换到某厂,mentor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人,他什么都不管,而且指令总是很不明确。如果我去问,他会不耐烦,如果我做不好,他甚至会说:“这就是你们学校培养出来的高材生吗?”

那段时间我还是有点内耗的,以前的实习和这种高压氛围相比,简直是小打小闹,我很难以招架。

蒋峪和他爸妈经常凑一起帮我分析,我该怎样应对mt,怎样和同级相处,怎样在上级前面表现自己。虽然只是一段实习,但是没有人不重视,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们都有好好商量。

后来,我很快就被cue能独立汇报了,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请蒋峪爸爸妈妈出来吃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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