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齐国 天祈二十一年冬。

冰寒雪冷,凉风入骨。

越姝桐身着单薄的白色茧绸中衣,缚手跪在行刑台上,寒风裹挟着雪雨刮过,长睫颤动。

身上的蚀骨之寒,怎么抵得过心底结冻的寒凉。

悠悠抬起双眸,凌乱的发丝在冷风的催动下拂过脸颊。

望向不远处的家人。

眉头深锁,面若死灰的父亲。

嘤嘤而泣,浑身战栗的母亲。

还有与她长像别无二致,天真无邪地望着漫天大雪的哥哥。

他--

终是没有出现。

金銮殿上她被摘下官帽戳穿女儿之身时,他没有出现。

文武百官面前她被扯下官服,拖入天牢时,他也没有出现。

如今,她与家人即将身首异处,他依然没有出现。

远处树木房舍凝霜挂雪,戴玉披银,近处看热闹的人群裹衣颠脚,翘首以盼。

身后的刽子手举起长刀,越姝桐轻轻地阖上眸子。

“邵谨丞,我越姝桐死后愿不寻孟婆,不过奈何,不入轮回,化身獠牙厉鬼,也要日日入你梦魇,搅得你余生难安。”

刀落无声,溅起三尺血,染红了洁玉无暇的雪面。

白茫茫的雪间泼下几道殷红,刺得人眼生疼。

*

好暖和!

方才那刺骨的冰冷,仿若一场梦境,这惬意而舒适让周身都漫过懒洋洋的气息。

眼角滴落的泪水浸透下方的秀枕,越姝桐从荷悠阁中的雕花细木榻上惊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正是那间再熟悉不过的屋子。

不远处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余烟袅袅。

越姝桐呆坐了一会儿,赤着脚踏在相思方纹木地板上,目光掠过床边的青玉紫竹灯,越过玉刻着湖光山色的屏风。

她没有死吗?可她分明……。

此时,门声响动,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雪花,随着一道身影窜进了门。

“哎呀!小姐,你这风寒尚未痊愈,怎好光着脚下地。”

说话,莲池推搡着她回到床榻上去,重新盖好了被子。

莲池怎么也在,越家被判欺君之后,她因知情未报,也被流放外番。

“莲池。”越姝桐声音微微嘶哑。

莲池轻轻一笑:“怎么了,小姐?”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巳时。”

越姝桐摇摇头,垂目又道:“我是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莲池笑道:“小姐糊涂了,今年不是天祈二十年。”

是一年前,胸膛强烈地起伏着,脑中全家被斩的影像还历历在目。

思绪渐渐清明,确定这不是梦境,

苍天有眼,让她重活一世。

越姝桐迅速下床,不顾外面雪天风霜,急步奔了出去。

莲池慌张地叫着:“小姐,你这……”

不及多说,忙拿上床边的鞋子又扯过银狐轻裘披风追了上去。

一路狂奔,越姝桐感觉不到刀片一般划过肌肤的寒风,忽略了脚下凛冽的冰冷,穿过皑皑白雪的庭院,跃过长风卷过的连廊。

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确定父母尚在,哥哥安好。

一路跑到静心园,扑到父母日常用饭的偏殿里,一股热浪袭来,挂着雪花的长睫眨了眨,望着坐在圆桌前正用饭的父母与哥哥,越姝桐的眼泪不争气地滴落下来。

越姚氏忙放下碗筷,走上前握着越姝桐的手,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穿好衣服再来,这冰天雪地的,可是要冻坏了。”

越锦程咬了一口手上糖蒸酥酪:“妹妹傻了,没穿鞋子。”

门帘再开,莲池喘着粗气追上来了:“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越姚氏怪嗔道:“昨晚才刚见好转,这一折腾,怕又要严重了。”

莲池服侍越姝桐穿好鞋子,披上披风:“小姐许是做恶梦了吧?”

对女儿投来关切目光的越鸿光开口道:“桐儿这是梦魇了,病中的人身子弱,倒也是常事儿。”

拉她坐在身边,越姚氏道:“分明是女儿家家,偏生与男儿一同上朝为官,还需提心吊胆地瞒着身份,可不是要心力憔悴了。”

越姝桐眼中含着泪,打量着面前的至亲之人,还没有完全醒过神儿来。

一块甜丝丝的山药糕被塞到嘴里,与她长着极像的哥哥正憨憨地笑着:“甜,妹妹吃。”

凝了神情,越姝桐赤红着双眼笑了笑:“好甜,哥哥也吃。”

叹了口气,越鸿光道:“过了年,寻个机会将官职辞了去,安生过日子要紧。”

越姝桐点点头,心头乱作一团,却有个信念极其坚定,她要护家人周全。

哥哥越锦程本也极其聪慧,幼时得风寒时延误了治疗,心智便停留在五岁孩童之时。

为着光耀门楣,六岁的越姝桐扮成男童,顶着哥哥越锦程的名字进了学堂。

十八岁时,父亲本无意让已有举人身份的越殊桐参加春闱科考,上学堂是一回事,若上了朝堂就是欺君之罪。

然夫子不辞老苦的多次亲自上门游说。

他笃定道:“此子定能一举夺魁,耀祖光宗。”

终于越鸿光心动了,越家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奈何世人重仕轻商,就算相逢八品县丞,也要低人一等。

不求状元榜眼,只中个进士,也能扬眉吐气,届时推脱身体有恙不能为官便是了。

于是,越姝桐进了考场,为了不至于太显山露水,越鸿光千叮咛万嘱咐,将本事收了一收,万不可冒尖。

一收再收,越姝桐还是拿了一个探花郎回来。

越家还未想到对策,殿试过后谕旨便下,从三品秘书监。

从那以后,越姝桐顶着哥哥越锦程的名字入朝为官,到现今已然一年有余了。

越姚氏用青花小碗盛了枸杞粳米粥端到越姝桐面前,柔声叮嘱道:“快些喝了暖暖身子,一会儿再服一副药才好。”

“嗯,听娘的。”越姝桐破涕为笑,捧着小碗喝了起来。

“呦!今日怎么这般听话,往常让她吃药,可是费劲。”越姚氏一边抬手为越姝桐掖了掖鬓发,一道笑道。

越锦程嘴里塞着满满的吃食,嘟囔着:“妹妹长大了。”

“噗嗤”一笑,越姝桐险些喷出饭来。

桌前一片安好和乐。

用过了早饭,越姚氏将越姝桐送回了荷悠阁,又亲眼看她喝了药,才放心离开。

侧卧的床榻上,裹了裹身上的云丝绵被,此刻的她思维极其清明。

倘若家人有损个一丝一毫,她也要将邵谨丞扒皮拆骨,喝血吃肉,以消除心头之恨。

如今一切都可从头来过,保一家安稳最是要紧。

只逃离官场也未必保险,万一被有心之人上报,依然逃不出欺君的罪责,稳妥的办法就是辞官之后,举家迁出中都,远离这是非之地。

现在将近年关,宫中事物繁杂,编纂处尤重,委实不是提出辞官的好时机,如父亲所说,需明年再寻机会。

小憩了半日,莲池递上一张帖子:“晏国公家世子又送帖子了,一年之中每月都会有,小姐,您说他们家世子是不是没事做?”

可不没事做吗?

晏国公家世子晏林,自小与越姝桐上同一家学堂,学业方面常常被她碾压得生无可恋,科举之时,越姝桐有意放水,想着这回他总可以扬眉吐气,不再找自己晦气了吧?

奈何自己小放水,晏林大失误,将将中了个进士。

从此更视越姝桐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偏要大宴小宴的捎上她,以逗弄她为乐。

还拒绝不得,不然他定会亲自登门纠缠捣乱,家中女儿痕迹颇多,越姝桐自然是不敢让他久留的。

打开帖子,上书:时维冬月,瑞雪寒天。池水霜而寒潭冻,烟光凝而暮山白。邀君访景于崇华顶。临环山之长洲,得仙人之所感。层峦莹白,上出重霄。定会让君观景成痴,流连忘返。(1)

越姝桐冷哼一声,措辞改句,玩弄文采。

崇华山位于中都城东,天水一色,碧海成波,崇华山顶的崇华阁更能将景色一览无遗,即便是冬日亦有雪景冰川,令人目眩神摇。

晏林与邵谨丞一向交好,也是喜欢凑热闹的主,想必定然是少不了他,又要遇上了。

(1)引用《滕王阁序》中“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有所改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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