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抱刃、青霜二人未出院门,便见雪地里一个竹篮,盖着一块麻布,落了细碎白雪;青霜掀开,里头有一双簇新的布鞋,看大小是男子穿的。
“想必是乡人送来的新年礼。”
抱刃问:“你坐在窗边,没看到谁送的?”
青霜欲言又止。
“紫电?”
“她不让我说,怕你不收……”
“……收下吧。总归我也不穿。”
她的鞋都是特制的,有里外两层,外层照男子小一点的尺码做,里层才合她的脚。原先她自己做得歪歪扭扭,只得用碎布头填塞一二,夏天热得难受;青霜到后,便都是青霜做了。
待青霜将鞋子收好,再出院门时,又看见孔大有提着一条腊肉过来拜年。
抱刃道:“吃喝我又不缺。”
“指挥缺不缺,我都要送的。指挥为我弟弟报了仇,这个恩情我不能忘。”
若弟弟还在,大约也是要一起过年的。
游抱刃不再客气,朝青霜使了个眼色;青霜将腊肉带回屋,带出了一篮鸡蛋。
游抱刃道:“礼尚往来。你要是不接,就是不想同我过这个年了。”
孔大有忙双手捧过。
抱刃又道:“徐老这个年纪,一个人不好过。我去探望,你去不去?”
自然是同去的。几人绕路孔大有家,提上备好的礼物不提。
徐添一听到动静,出来开门时,眼眶通红,眼角还有泪痕。
游抱刃只做不知,满面笑容,拱手道:“我那儿太安静,方六哥、盘兄弟那儿又太吵闹,寻思来寻思去,只有打扰徐丈了!”
徐添一“哎”一声,将三人迎进去。
“哪里是打扰。我这把老骨头才要多谢指挥惦念呢!”
见青霜、孔大有手上都有东西,便笑:“还准备什么礼物!”
笑眯眯收了;他也早备有礼物,给各人送罢,却又相对无言了。
新春佳节,总不好谈公事;可谈起家事,这里四个又俱都是伤心人。
徐老叹了一声:“你们能来,我是真心实意说这一声谢的。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儿孙绕膝,谁能想到不过又一年,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眼角又湿润起来。到底还是忍住。
“有你们特地来看,可见这人走一遭,也不总是空。
“这心意我领了。你们都是苦命人,可也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一年也没几天清闲的,佳节难得,既已看过我这老朽了,也不必在我这磨耗时间。”
三言两语,把三人半催半赶地送出来。
三人各自无言,踏还来时小路。只见重重高塬隐入夜色,灰雪铺盖如席,天地四方一体,茫茫不知身在何处。垂幕之下,唯有间间窑洞瓦舍漏出点点火光。
忽听远处有什么喧哗声;渐渐又有蹄声嘀嗒、车轮吱呀。
两辆驴车自新铺的乡间碎石路尽头缓缓而来;头前的驴把式见了他们,忙停下来,跳到雪中行礼:“游指挥!可叫咱们把人给送到了!”
他嗓门奇大,先前又有一番动静,引得众乡亲纷纷出门来看。
那人道:“徐押司的家眷到了!赶在元日之前,咱们回来了!”
不过刹那,众乡亲欢声雷动,齐喊:“大喜!”
便簇拥着驴车到了徐老门前,齐喊:“徐老,大喜!”
徐老推门出来;驴车上三个妇人抱着两个幼童相携下来。一个照面,已是落泪涟涟。
众人欢呼之中,游抱刃对两个驴把式笑道:“且去休息,明日来领赏。”
徐家人在龙田乡将养两个月,徐母身体大好,两个孙儿吃饱穿暖,总算养出了两团颊肉,很是讨喜。此为后话。
转瞬间到了惊蛰;春荒时节,龙田乡又陆续来了新人。所幸有延安府库押来的粮食,否则早就入不敷出。
农忙已至,无论新人旧人,分到了田地,趁着好春色,都忙碌起来。
方真灵道:“眼见得龙田乡已经有百多户人家了,许多物件也不必再去买,这钱不如由咱们赚,也是进项。”
游抱刃不置可否,只叫人打听有谁做过甚么营生。
又问紫电:“你先前聚集几个女子一道做针线,现下没有工分了,你们都有甚么打算?”
紫电道:“商量过了,如今来人多,要买衣服的也多,我们寻思着合伙开个裁缝铺,正想问指挥的意思。”
“问我的意思作甚么?只管开去。”
紫电微低着头,顿了顿:“可我终究是指挥的奴婢……”
“再过一年也放你身契了。”
见她还是低头,青霜忍不住道:“大户人家放下人去打理铺子本属常事。”
紫电喜道:“姐姐说得甚是,今年若有进项,我那份红利归指挥便是。”
便跃着退下了。
抱刃斜睨着青霜。
青霜忙低头:“指挥,女儿家的心事,急不得的。”
不几日,方真灵报:有乡亲原是铁匠,因得罪了人,无奈回乡种地,不得其法,花光积蓄,赔光田产,才来这里谋生。
游抱刃召见他,细问经营的种种景况。
如此又陆续召问了几人。
与徐添一等人商议,出了公告:
工商百业,一律只收市利钱。每年获利三十五贯以上、百贯以下,扣除三十五贯,余下以百钱收二缴纳;百贯以上、四百贯以下,先缴一千三百钱,再扣除百贯,余下以百钱收五缴纳;四百贯以上、两千贯以下,先缴一万六千三百钱,再扣除四百贯,余下以百钱收十缴纳;两千贯以上、万贯以下,先缴一百七十六贯三百钱,再扣除两千贯,余下以百钱收十五缴纳;万贯以上,先缴一千三百七十六贯三百钱,余下以百钱二十缴纳。
众人看不懂公告,乃是方真灵叫人在公告前背诵的。
几百、几千贯的太多,想都不敢想;乡亲只知道,年获利不满三十五贯无需缴税。
那铁匠听完,乐开了花。
“满龙田找,恐怕也找不出能挣三十五贯的营生来。这不就是一文不缴?”
别处做这些营生,杂税极多,官府、豪右想到一出是一出,难以计数,有时一年算下来,才知道入不敷出。
似这样简单明了的单收一种税,未曾听说过。
他便打算重操旧业。却还缺些本钱——火炉、风箱、砧子、木炭、铁锭,铁锤等等,都是花费。
正愁眉不展,媳妇道:“那日游指挥问话,我记着有一句,若缺本钱,想不想向公库借贷。我估摸着,就是让你去借的意思。”
铁匠犹豫道:“只不知利息几分。”
媳妇道:“总归要问了才知道。再说,若那游指挥心里向着钱,何必又出那许多惠民之策?”
他听着有理,也不敢叨扰游指挥,只到公库去问。
见青霜一个女子带着人值守,不由心下纳罕。却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相询。
青霜笑得客气:“指挥说了,你是咱们‘重点扶持对象’,钱可以借你,月息两分,限五年还清。”
铁匠大喜,当即签了文书。
第二日他便借了驴车到临真采买,竟一时凑不齐合适的;只得再去肤施,花了十来天工夫。
龙田第一家铁匠铺终于开张大吉;从此不出龙田乡,也能打制铁器了。
在此前后,豆腐坊、面点茶水铺、木匠铺也开起来了。
乡亲毕竟本钱有限,抱刃出资,命方真灵筹建油坊、面粉坊等。
因户户有田,壮年男子都下地去了,一时招不到人,方真灵叫苦不迭。
游抱刃道:“雇佣女子便是。”
方真灵满腹疑虑,却也别无他法。
告示贴出,仍然无人问津。
三日之后,徐添一老妻甄氏前来揭榜做掌柜。抱刃简单询问几句,让她试用。见是女人掌柜,便有不少妇人应征,油坊、面粉坊才算是开起来了。
一个月下来,竟然运营无碍。方真灵啧啧称奇。
甄氏向抱刃建言:“许多客人小有私产,想要互通有无。指挥何不开市?”
游抱刃善之。
于是每隔五日傍晚在大兵场开集市,其他一律不收,只在离场时收市利钱:
单次获利一贯以上、三贯以下,扣除一贯,余下以百钱收二缴纳;三贯以上、十贯以下,先缴四十钱,再扣除三贯,余下以百钱收五缴纳;十贯以上、五十贯以下,先缴三百九十钱,再扣除十贯,余下以百钱收十缴纳;五十贯以上、三百贯以下,先缴四千三百九十钱,再扣除五十贯,余下以百钱收十五缴纳;三百贯以上,先缴四十一贯八百九十钱,余下以百钱二十缴纳。
现下大家都穷,买卖不起什么,自然相当于免税。
乡亲自然交口称赞。虽只有零星交易,但每逢集日傍晚,也都兴致勃勃地摆出点东西,或是东家看看西家看看;夕阳之下,这大兵场不像集市,倒像是交游之地,颇有勃勃生机万物竞发之态。
时至九月,秋收将尽,游抱刃接到肤施来的急报:野利机先率军入犯庆州。
她忙与盘、孔二人商议:“消息送来不知要几天,说不得此时鞑子已到安化了。须得提防鞑子从庆州绕路打延安。南公的意思,我们义勇军人少,此次就不征调了,只叫守卫好龙田。”
她见二人无话,又道:“先前我们商议过,龙田乡偏远,且入口狭小,又能自给自足,只要将入口封堵,防守起来不难。”
二人俱点头称是。
“我们义勇军全留在这儿,反而无用。还不如主动出击,保家卫国。”
孔大有道:“指挥下令便是。”
盘虎问:“要去帮南知府?”
抱刃道:“庆州到延安,我们是走过的,中间还隔着鄜(音夫)州,且道路崎岖,地势险要,不适合大军通过。鞑子此次只为劫掠,南公调钤辖司兵马扼守要道,应当无碍;我们去了也没甚么大用。”
“那指挥的意思是……”
“我们北上,去芦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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