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金陵的暑气终于褪去,凉爽的天气让各类活动重新热闹起来。
雕梁画栋的赵府内,婢女们身着统一服饰,端着托盘在花园中有序穿行。花团锦簇间,不时传来公子小姐们的欢声笑语。
赵归宁端着茶杯坐在亭中石凳上,目光频频望向园外。
身后婢女流影小声劝道:“小姐,要不要过去和她们打个招呼?”
她看着那群说说笑笑的世家小姐,轻轻摇头:“人家未必欢迎我,何必自讨没趣。”
流影闻言轻叹,心中却替赵归宁抱不平。明明是老爷原配所生的嫡长女,如今却被小妾上位的殷夫人的儿女抢尽风头,真是世风日下。
正发愣间,忽有一双手蒙住赵归宁的眼睛,身后也传来了俏皮的声音:“阿宁!猜猜我是谁?”
赵归宁嘴角上扬,故意拖长语调:“嗯……莫不是金陵最美的陈家三小姐秀静?”
陈秀静听得眉开眼笑,心满意足收回手,一个大步跨到另一张石凳上坐下。
陈秀静笑着挑起赵归宁的下巴,语气轻佻:“金陵第一美人夸我,可真让我惶恐。”
赵归宁默默移开下巴,呷了口茶轻笑道:“快别取笑我了。”
陈秀静瞥了眼园中玩闹的众人,不屑地“嘁”了一声:“是她们有眼无珠。”
赵归宁挑眉:“怎么能说是无珠?她们的眼睛亮得很,把赵府的形势看得透透的。”
陈秀静哼了一声:“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之人。”
赵归宁倒不似她这般愤懑。自母亲去世、殷夫人上位后,她早已看透世态炎凉。
偌大的赵府处处透着世家贵气。父亲赵兴是五品中书侍郎,祖父曾官至尚书令,虽说赵家如今不复往日鼎盛,但金陵赵氏毕竟是百年望族,底蕴与声望仍在,才引得众多显贵子弟齐聚于此。
在场的不少公子小姐们早看见了赵归宁,只是碍着赵归荣在场,不便上前搭话,谁都知道她不喜这位嫡姐。
但此刻不同了,陈领军的女儿陈秀静来了。
如今朝局动荡,武将地位水涨船高,连带着曾被嫌“粗俗”的陈秀静也成了香饽饽。
很快,一群人便簇拥着围了过来,男男女女的恭维声此起彼伏:
“秀静,你今日这裙子真好看!”
“看料子是最新的云缎吧?”
陈秀静手肘撑在石凳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虚伪的模样,忽然扭头对赵归宁笑道:“阿宁,我那儿还有几匹云缎,回头让婢女给你送去。”
赵归宁笑着点头。
众人见状皆是一怔。谁也没想到陈秀静竟当众把珍贵的云缎送给了赵归宁。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开口:“赵大小姐好福气,既能找到宋大公子这样的好夫家,又能结识陈小姐这般大方的挚友。”
话音落下,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有人忍不住低语:“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不知道宋明科前几日刚订了李家三小姐。”
赵归宁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沿的温热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面上笑意未改,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宋家和赵家是世交,她与宋明科乃青梅竹马。他十四岁入军营镇守边疆,两人一直书信往来。
今年年初临行前,他身披战甲牵着马,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说:“阿宁,等我立下战功就来娶你。”
那句承诺半日便传遍金陵,也正因如此,前几日传来他与新贵李家定亲的消息时,众人才如此震惊。
最丢脸的当属赵家。赵兴得知后在书房连摔两个砚台,连带着对她也多了几分责怪。或许正是为了挣回颜面,才有了这场宴会。
这场乱哄哄的宴会整整持续了一天,晚上赵归宁坐在梳妆镜前卸妆时,已是筋疲力竭。
即使这样,她还是撑着精神捡起桌上的信封,拆开来看:
“阿宁,定亲的事情我已听说。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劝说母亲放弃这门亲事。那李家小姐我一次都没见过,我也不会娶她。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人。”
“阿宁,你要相信我。”
读到最后,赵归宁眼底露出几分带着轻嘲的笑容。
她捏起信纸边缘,凑到烛火上。刚刚还完整的信纸转头间就化作了缥缈的灰白色灰烬。
流影惊讶道:“小姐不留着吗?以前宋公子的信你都收在盒子里的。”
赵归宁眼神淡漠:“从前留着,是想着日后或许能嫁给他,这些信便成了信物。至于现在……”
赵归宁清楚,宋夫人性格强势,既然放出定亲的消息,便断无转圜的可能。
宋明科一向孝顺,对母亲言听计从,她与他其实缘分已尽。
既然如此,这些与他相关的东西也该处理了 。若被人发现,难免落人口舌,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她何苦自找麻烦?
想到这里,她让流影取出藏在衣柜下的木盒。打开黄棕色的木盒,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书信。
就着昏黄的烛光,她亲手将信纸一张张烧得干净,直到最后一片灰烬落在桌上,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可一想到自己的婚事,她心头又像堵了块石头。
殷夫人恨她母亲占据嫡妻之位多年,定然不会为她择良婿。父亲又无法倚仗,择婿一事,终究要靠自己筹谋。带着隐隐的忧虑,赵归宁昏沉睡去。
……
赵府门口的青石板路上,并列停着几辆马车,一看便知是府上在宴请宾客。
府内一片喜气洋洋,殷夫人换上鲜亮的新衣裳,面容笑成菊花般招待着几位公子。
殷夫人心中盘算,今日便能在这几个“好苗子”里将女儿的婚事基本敲定。
她扫了一眼厅内,几位夫人正拉着赵归荣的小手亲昵地闲聊。
殷夫人暗自得意:到底是她教出来的女儿,就是招人喜欢。
赵归宁穿着一袭嫩黄色衣裙坐在角落,手中绞着帕子。
她听着赵归荣被众人夸赞“温婉”,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后院女眷们欢笑声语着,前厅亦是一片和谐之景。
赵兴坐于主位,下首依次坐着周横、王元、陈凌之,另有陈凌之的胞兄陈凌君与王元的兄长王晨。
赵兴取出珍藏的书画供众人赏玩。
王元出身簪缨世家,对着一幅山水图侃侃而谈:“赵大人收藏的这幅画,笔墨老辣却意境清新,尤其远山那抹淡赭,真有‘夕阳山外山’的妙韵。”
众人连连点头。
唯有周横神色淡漠,既无喜怒,也不附和。
陈凌之瞥了他一眼,却未作声。周横是武将新秀,又是梁王义子,如今正是朝中红人,即便态度冷淡,也丝毫不影响他在赵兴心中的分量。
婢女上前在赵兴耳边低语:“老爷,夫人说可以开席了。”
赵兴点头,笑对众人:“那我们一同过去吧。”
饭厅内已摆好酒席,赵兴一行人到时,殷夫人正指挥婢女布置。她看见赵兴身后的几位公子,眼前一亮,尤其在看向周横时,眼中满是欣喜。
三人之中,唯有周横自幼习武,身形最高大健壮。
论容貌,他剑眉星目,五官立体,透着野性与侵略感;论气场,他往那儿一站,不发一言便已压倒王元和陈凌之。
趁众人不注意,赵兴低声问:“陈夫人她们和归宁、归荣呢?”
殷夫人小声答:“两个姑娘在里屋陪夫人们说话呢。老爷,我看这周横不错,和归荣正合适。”
赵兴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里屋……
赵归宁仍在一旁看着陈夫人与赵归荣亲昵互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婢女传话:“夫人请贵客去饭厅用膳。”
陈夫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赵归荣的手,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塞给她:“今儿聊得尽兴,这镯子就当给二小姐的见面礼。”
赵归荣连忙推辞:“这见面礼太贵重了,夫人快收回。”
两人推让几番,玉镯最终还是戴在了赵归荣手上。
赵归宁微微垂眸,掩去目光。
她与赵归荣都在,陈夫人却只备了一份见面礼,厚此薄彼的态度已然明显。
不过陈家……
据她所知,单是陈凌之这一辈,三房便有十余个公子,人口繁杂,且陈凌之所在的二房在府中地位不高,算不得好归宿。
几人说笑着来到前厅,殷夫人一眼便瞥见女儿手上的新镯子,原本带笑的脸瞬间严肃,压低声音问道:“这镯子谁给你的?”
赵归荣得意道:“是陈夫人给的见面礼,娘,她可喜欢我了!”
“胡闹!你与她非亲非故,怎能收她的镯子?”
听出殷夫人语气中的责怪,赵归荣不满道:“不是你让我好好表现,哄夫人们开心吗?”
赵归宁在一旁看着母女俩的争执,心中已猜了个大概。
……
赵归宁在屋里陪坐了一上午,此刻见离宴席开席还有些时候,便悄悄溜到花园透气。
她绕到假山附近,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将两根手指抵在唇边,吹出一声清越尖利的呼哨。
哨音落下,一道黑影从梧桐树梢急掠而下。
一只羽翼漆黑如缎、尾羽泛着金属光泽的鹰隼稳稳落在她伸出的小臂上,琥珀色的眼眸锐利如刀,利爪紧扣着她小臂外侧的衣料,却未伤及皮肉。
“阿宝,你今日倒是来得快些。”
她用指尖蹭过鹰隼颈间的绒毛,看着它歪头用喙轻啄自己掌心,嘴角扬起一抹柔色,“再偷吃库房的肉干,可就飞不动了。”
她摸着阿宝,正要再说什么,忽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赵归宁脸色微变,急忙带着阿宝躲进假山洞口。
透过石缝,她看见一个穿玄色衣袍的男子带着仆从走来。男子身形高大,宽肩窄腰,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随从问:“梁王问公子何时回兖州。”
男子声音冷淡:“这边事还没了。”
“属下看,赵大人有意将二小姐许配给公子。”
男子轻嗤一声:“呵,由不得他做主。”
说罢,他扫了一眼花园,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假山,淡淡道:“金陵人家果然爱附庸风雅。”
待两人走远,赵归宁才从假山出来。阿宝在她臂上抖了抖翅膀,她抬手抚过鹰隼的羽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它尾羽的尖端。
那人提到梁王与兖州,想必正是周横。
她望着远处饭厅的方向,赵归荣若真嫁了周横,那自己呢?
宴席开席,舞女们轻纱曼舞,衣袖翻飞如蝶翼翩跹。
赵兴坐于主座,举杯与两侧宾客畅饮,笑声、乐声与酒香交织,觥筹交错间众人渐生醉意。
赵归荣自周横入席便注意到他 。那个肩宽腿长的男人。先前陈夫人夸陈凌之的种种优点,此刻早已被她抛到脑后。
待听赵兴与周横交谈后,她才知这人正是母亲为她挑选的如意郎君。
赵归荣心中的喜悦几乎按捺不住,便让婢女不断斟酒,同时偷偷瞄向周衡。
这婢女是新入府的丫头,只知主子酒杯空了便要添酒,于是一杯接一杯,赵归荣也未留意饮了多少。
倒是赵归宁,余光瞥见赵归荣已面带醉态,正直勾勾地盯着斜对面的周横。
再看周横,他虽已喝了三壶酒,脸上却挂着悠闲的笑意,丝毫不见醉意。
赵归宁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转,心头忽然有了主意。
她端起酒杯,隔空朝周横温和笑道:“周将军,希望今日在府上玩得尽兴。”
周横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嘴角微扬 。这赵府大小姐自宴席开始便安静坐着,此刻突然敬酒,定是有什么盘算。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道:不急,很快便知。
两人敬酒本是宴席常事,可赵归宁唯独敬了周横一人。在赵归荣看来,这分明是赵归宁在勾引自己相中的男人。她在府中向来跋扈,如何能忍?
只见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双颊因愤怒涨红,指着赵归宁骂道:“你这个贱人!当着我的面就敢勾引男人!”
赵兴与殷夫人脸色骤变,陈夫人等人也面露震惊。无论赵归宁如何不得宠,终究是赵府嫡长女,赵归荣竟当众辱骂长姐。
周横则像个局外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众人只见赵归宁垂下头,并未反驳。
赵归荣见她逆来顺受,愈发嚣张:“你也不看看这赵府谁说了算,竟敢妄想不属于你的男人!再让我发现一次,就叫我娘把你随便嫁出去!”
“孽畜!住口!”
赵兴怒目圆睁,声音颤抖,指着婢女道,“还不快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带下去!”
赵兴平日极少动怒,这一吼让撒酒疯的赵归荣清醒不少,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顿时脸色煞白,呆立原地。
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她跌跌撞撞离了席。
场面尴尬至极,赵兴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殷夫人虽羞愤交加,却不得不维持主母风范,向众人致歉:“小女平日少饮酒,今日酒后失态,对不住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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