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去,便是天禧六年了,只可惜“天禧”这个年号也走到了它的尽头,就像再好的花也有凋败的一天一样,正月一日,上面下诏改元为乾兴元年。
明新微想,当初阿娘说的没错,老的一台戏,落幕了。
二月里,先皇登遐,幼帝登基,太后全权处理军国大事,寇准一党的罪行被昭告天下。当初左右大宋国运,订下澶渊之盟的不世名臣,只落得个被贬雷州半岛的下场。
但山中消息闭塞,还带着年节的余韵,更无人讨论这些朝野之事,只有庞秀派了人过来,让明新微前去一叙。
“庞先生事务繁忙,不知找我有何事?”她心中有些猜测,应当是陈籍帮她带的信有回音了,还是语带笑意,寒暄了一句。
庞秀一脸新春喜气,朗声道:“辛小娘子难道不是等着我找你吗?”
明新微装作不解:“不知庞先生何出此言?”
庞秀也不兜圈子,直言道:“陈官人说和他相熟的商户辛家有一个小女儿误入我山中,现求到他名下,他愿作个中人,从中斡旋,让我开个价,暗中派人放你归家。”
明新微面上露出惊喜道:“是我家人寻来了!如此各取所需,岂不是好事?”
能用些许银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能把明家女儿的名声保全了,也算值得,而且陈籍和庞秀既然有合作,由他开口,庞秀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于狮子大开口。
庞秀语带试探:“就是不知辛小娘子家中作何营生,竟然还有陈家的路子,我怕是得罪了贵人吧?”
明新微早有准备,不徐不疾道:“庞先生说笑了,家中不过做些文玩生意,勉强糊口,因此和官人们多有往来。”
庞秀点点头:“其实我本也不该如此刨根问底,毕竟我这山中多你一人少你一人也无关紧要,拿些好处是实在的。”
他话音一转:“但有一宗事,某实在想不明白,还得多问一句。”
“庞先生但讲无妨。”
庞秀:“前几日朱用突然找到我,说你肖似他亡妹,他家中母亲病重,想让你跑一趟,扮作亡妹,能让她母亲临终前聊作安慰。”
“啊?”明新微傻眼了,实在不明白朱用这是唱哪一出。
庞秀摇摇头:“但据我所知,他只有一个哥哥,并没有妹妹,所以,这摆明了是要放你出山,啧啧,这也是你家找的门路?”
她在信中明明已经说好让明二哥同陈籍商议,请他代“辛家”出面,帮她把谎话编圆了,一应话术都安排明白,看这样子陈籍也答应了,她实在不知道哪里又来的朱用的路子。她是知晓朱用的哥哥是永兴军巡检朱能,曾经因为伪造天书而连累过寇准被贬,但这和他家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啊。
她缓缓道:“我实在不知朱用什么想法,庞先生何不去问他?”
庞秀面上一派体贴模样,道:“啊,既然不是你家的门路,那想来或许他真有个亡妹也未可知?但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没得下山跑一趟多危险,我就做主替你回绝了他。”
明新微听庞秀如此说,却知道他可不是发善心,当真为她着想,只听他接着道:“不过嘛,如今我庞某是弄不清楚辛小娘子是何许人也了,但既然是各方都要的人,那必然是贵人了,既然是贵人,我可就不敢轻易放人了,万一放错了,正主找上门来唯我是问,可怎生是好?”
明新微心里暗骂庞秀装腔作势,也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面上仍然好声好气道:“不知庞先生想要如何?”
“辛小娘子放心,我可不敢把你如何。”庞秀老神在在,伸手向她示意一卷早就放在桌案上的文书,“只须辛小娘子帮我写一篇文章即可。”
明新微抬手拆开束封,一目十行看了,脸色一黑:“绝无可能!”
“欸,别急嘛,文章只用署上辛明的名字即可。”庞秀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辛小娘子不是费尽心力也要维护住这个名字吗?庞某如今帮你青史留名,难道不合你意?”
“我……才疏学浅,恐难担此重任。”明新微咬着牙推诿道。
“辛小娘子若说才疏学浅,那立安山中便没几个人敢说识字了。”庞秀四两拨千斤,将球踢了回去。
明新微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不能和庞秀打太极了,她方才看了,庞秀竟然是要让她写宣战的檄文,这是随意能写的吗?她明家削尖了脑袋要当忠臣,她如何能去做反贼?说实话,庞秀要反,她并不算有多意外,意外的是,怎么能将她拉上贼船呢?
她心下辗转好几遭,缓和道:“庞先生,我知你逼我写这宣战的檄文,是以为我身后有大家族,想要在紧要关头作为筹码,可你真的猜错了,我家万万是没有能力左右这等大事的。”
庞秀在听见“筹码”二字时,便面露欣赏,夸道:“辛小娘子走一步看十步,光凭这一点,我就算是拉了一个军师上船,也不亏呀!”
这庞秀说话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凭她三言两语推脱得掉,她如今人在山中,插翅难逃,也只能拖上一拖,回头找杨束从长计议了。
于是便顺势点点头,装作为难道:“排兵布阵我是一窍不通,这檄文也从未写过,兹事体大,且容我回去想想如何写吧。”
庞秀那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又哪里能看不出她的打算:“辛小娘子说笑了,凭你的才学,倚马千言,顷刻可就,哪里用得着回去想想?且这檄文,说来也简单,唐代曾有过讨武曌的檄文,只须依葫芦画瓢,写个类似的,讨伐太后刘氏牝鸡司晨,临朝篡权即可。”
他拿起一块桌上的果馅顶皮酥,意有所指:“哦,对了,冬珍说她爱吃这果馅顶皮酥,我让她在隔壁吃呢,想必她还没吃完,辛小娘子你就写完了吧?”
他见明新微的脸色沉了下去,便知她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愉悦道:“辛小娘子也尝尝吧?”说完咬了一口顶皮酥,眯眼享受道:“嗯,果然不错,还得是年轻人会吃喝!”
庞秀如此不顾体面,甚至不敢稍稍放她回去一二,当场就以冬珍要挟,除了生性谨慎以外,也颇为忌惮杨束,不想横生枝节。
此女虽略有谋略,可惜年幼心软啊。他胸有成竹地用手绢擦了擦指尖,果然听她涩声道:“在哪写?”当即笑起来:“偏厅已备好笔墨,来,我亲自为辛小娘子研墨。”
明新微从庞秀处回小院时,天色已经擦黑,福云在前厅里点上灯,见二人回来,埋怨道:“怎么才回来,有事冬珍也不来说一声,菜都来来回回热好几遍了。”
冬珍蹦蹦跳跳进了前院,偏头道:“我们不饿哩,庞先生那里的果馅顶皮酥好吃,吃了太多,肚子都撑圆了。”
秋珍听了,便去同她拌嘴调笑:“那你也不想着拿点回来给我。”
冬珍吐吐舌头:“那哪里好拿,没得显得没见识。”
“哦,那你在别人那里敞开肚子大吃一通,便显得有见识了?”
“那还不是等女郎嘛,她同庞先生说了好久的话!”
福云打断道:“还在那里站着闲话,都来帮我热菜,女郎必定饿坏了。”
福云三人去了厨房,明新微不言不语地穿过前厅,又一步一步下了踏跺,走近昏暗的后院里,朝着后排的寝房走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卷进这等杀头的大事里,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东厢房的门“吱”地打开,房里灯光异常昏暗,只朦朦胧胧映出一个高大身影立在门内,那身影问道:“什么时候走?”
杨束猜测她今日应当是去向庞秀辞行的,与她有旧的陈官人替她找了关系,赎她回家。
不过,他这话问完后,对方只是沉默的立着,没有开口。
他在这短暂的沉默里觉察到了一丝不顺,便道:“怎么了?是不是信带到的不顺利?没事,大不了……”
明新微低声打断道:“庞秀要反了。”
“什么?”
杨束没听清,只觉得在暮色和夜色的交界里,对方脱下冬衣的身形显得有点单薄。
她没有立即重复,而是转身朝他走近,直到走进他的影子里,才仰起头,轻声道:“我说,庞秀要反了。”
杨束低下头,借着房里漏出的昏黄灯光,看了看她穿的春衫,有点单薄:“进来说话吧。”
明新微进了东厢房,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大概是杨束表现得太过平常,好像她刚才说的不是什么谋反大事,而是“今天厨房做的果馅顶皮酥的皮儿不够酥”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紧绷了一路,到此时她才微微放松下来,顿时觉得这屋里也昏暗,转头一看,油灯放在窗前的书案上,灯芯烧得老长了也无人剪,也不知杨束先前在房中干些什么?
“怎么不剪剪烛芯?”
她走去灯前,拿起桌上的剪子,这剪子同她的手一般凉,口中忍不住问道:“你早就知道庞秀要反?”
“不知。”杨束却摇摇头,只是道,“那你最好在他造反前出去。你的信有回音吗?”
信?想到当初自己夸下的海口,明新微也觉得有点可笑,她被掳上山以来,除了武力不敌他人以外,用计用谋都太过顺遂,还当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了,吃点教训,也是应该的。
她手上用力一绞,自嘲一笑:“走不了了,今日庞秀逼我写了檄文。”
杨束这才微微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阅读理解:请试分析男主人公杨束一个人在屋里干什么?为什么灯芯那么长了也不剪?(10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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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乾兴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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